《鲸之低廻》异路某

10、第十话

　　“干杯！”

　　“……杯。”

　　玻璃清脆碰撞，惯性使酸梅汤在杯中左右晃荡，少数蹦出了杯沿，落在叶寻手背上蜷成晶莹的棕色水珠，再慢慢散开，结成一小滴极薄的糖片。

　　没有实感。

　　叶寻捧着杯子，眼睛直溜溜盯着翻滚的红锅，越晚越热闹的火锅店人声鼎沸，但丝毫化不了他周身的迷茫。

　　演出后来，他还独自演唱了一首，瑕疵是有的，虽然他当时已无暇一一记下，可预想的责备却没来。观众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得好，这其中肯定有鼓励的成分，但也确实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最后甚至是在观众持续的鼓掌中走下舞台的，直到走回休息室，都还能听见不息的掌声。

　　“哇呀！”一声叫唤回叶寻神经，只见万松飞手指上挂着只青色的小龙虾，大概有手掌般大，他用力甩着，边甩边跳边大喊，“大圣快帮帮我！它咬我！”

　　话音刚落，小龙虾脱离了万松飞的手指，划着小角度的抛物线，直向红锅中间砸去。叶寻是离红锅最近的，他又是座的沙发位，无处可退，判断躲不过去，他选择在小龙虾掉下去之前闭眼认命。

　　“咕咚！”

　　小龙虾应该落锅了，但身上哪里都没有热烫的感觉。叶寻缓缓睁开一只眼，面前不知何时挡了一只应是上肉用的大空盘子，让他免去接受滚水洗脸。

　　申云竹拿开盘子，叠在一边小推车上，他另一只手上的筷子正夹着一大坨肉送进嘴中，眼睛始终盯着自己面前的酱料碟。叶寻看他手臂上有明显的几条红色汁水，刚想抽几张餐巾纸递过去，人已经自行往桌上摊着的湿巾上蹭了几下，抹去了污渍。

　　“谢谢。”

　　申云竹没反应，叶寻想可能是自己声音太小，对方没听见。再一联想先前舞台上他出事故时申云竹所做的事，他更确定了那是申云竹为了帮他解围而故意为之。

　　既然如此，这声谢谢怎么着也必须得传达到。

　　叶寻不会那些一套一套的社交套路，他学着见过的大人们的样子，噌地站起身，高举起杯子的同时，对着申云竹大声喊了句“谢谢”。只是他没太把握好语气和音量，听起来比起道谢，更像是寻仇。

　　申云竹一半的肉还在筷子上，他停下咀嚼，侧头瞥向叶寻，又看了眼几乎贴着他脸的杯子，杯壁上沁出的冰冷水珠搔刮着他脸上的汗毛。

　　“对不起。”

　　叶寻一下缩了，压缩着自己坐回位置，拿了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起自己酱料碟里的混合酱。

　　“笋儿，叶寻跟你碰杯呢，你拿出点前辈的样子来别不当回事！”

　　万松飞抽走申云竹手里的筷子，顺势连着申云竹堆着小肉山的酱料碟一起拿走倒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申云竹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抢回自己的肉，他死盯着万松飞，盯到万松飞没办法，嘴里说着怕了你了，手里不管红锅白锅到处捞了一些碎肉，还给了申云竹。

　　申云竹自然是不肯接受的，眼看着又要上演小学生抢肉大战了，盛君兰头疼得很，先一步站出来，拿杯底敲敲锅沿道：

　　“那什么，今天我们都得好好感谢叶寻，没有他，我们完成不了这场演出。”

　　“不能不能！我差点……”

　　叶寻高频率摆手，应该说没有他，今天这场演出也不会如此曲折，差点砸到地心了。

　　“什么差点，那是故意演给他们看的。”

　　万松飞欣然接受了观众们以为的“事实”，虽在台上时没明确肯定，但模糊的态度让观众基本确信了就是演的。不过下台后，他立马站休息室凳子上，向成员们宣布不存在什么舞台事故，只是高超演技罢了。

　　叶寻当然知道万松飞这么做是为了不给他负担，这种方式也确实，比起针对此事而安慰他别放在心里、下次努力就行这样潜在意思就是指他犯了错来说，压力会更小些，甚至他还产生了点不该有的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成就感。只是他太习惯于独自消化这样那样的失败，面对来自别人的周到照顾——这种他已经认定这辈子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好事——他感情复杂，开心有，惶恐亦。

　　惶恐他是否有资格配得上，惶恐一再的趑趄会推人于千里之外，落得一地鸡毛。

　　干完杯，叶寻捧着杯子若有所思地坐下，刚才起身时不小心碰倒在沙发椅面上的书包，硌到了他半边坐骨。他挪挪身子，正想着是什么东西这么硬，才皱眉头，忽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赶忙回身拉开书包检查里面东西是不是被他坐坏了。

　　他今天带了相机来，是想着演出完拍一张合照留作纪念的，哪知突发了各种状况，让他忘了这茬。他检查了一圈相机，还好，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既然都拿出来了，他小心地抬眼望望一桌几人，提议道：

　　“我们要不要拍张合照？”

　　“哦还真是！”万松飞一拍脑袋道，“以前记录的事都是申叔负责，我们竟然一个都没想到，幸好叶寻你有准备！哎，刚才应该要态度强硬点让终学姐跟我们一起来庆功的。”

　　“您好，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片？”

　　盛君兰左右看了看，拦了个服务员道，服务员二话没说，笑着接过了相机，煞有介事地给四个人排位置，选动作。

　　“各位再靠近一点，对，这样好。大家笑一笑，一、二、三，茄子！”

　　咔擦一声，这一桌闪起强烈的白光，刹那即逝，相机回到叶寻手中时，自动上卷的机械运作长音刚好停止。他摸了摸机身，非常宝贝地塞进书包后袋的海绵夹层中，以防再次发生不小心坐到的事故。

　　“哇吼！”

　　从火锅店出来的万松飞就像只出了笼子放风的猴子，看见垂下的杏叶就跑步起跳伸手去够。没够着的还要跑回来再试，来回几次，终于在落下时带着专心踢石子的申云竹一起翻倒在地，二人对看一眼，下一秒同时跃起追打起来。

　　夜晚、热闹。

　　在叶寻以往的人生里，这两个词拥有完全相反的意思，夜晚充斥着寒冷，以及黑暗。唯一跟热闹沾边的，他想了半天，脑中只浮现出油炸摊阿婆那锅里滋啦蹦跶的油粒。总而言之，他是不太喜欢夜晚的，但这样的“热闹夜晚”，他发现自己似乎可以接受，或者说还挺喜欢的。微微笑意浮上他的脸，不过他自己并未察觉。

　　万松飞估计是跑不过申云竹了，灵机一动，拐进了路口的一家便利店。申云竹在便利店门口紧急刹车，他还是要面子的，不至于追进去继续打闹。他靠在便利店外的玻璃上，盯着里头逃出生天做鬼脸的万松飞。

　　“你还没吃饱？”

　　“零食是第二个胃。”

　　盛君兰掀起帘子，边说边跟进了便利店，叶寻不打算进去，站在门外等两人。帘子抵御了室外的冷风，也遮盖了室内的声音，他只能大概听到一些对话。

　　外头现下只剩自己和申云竹，叶寻略感尴尬，不说话好像不太好，他兀自纠结，酝酿片刻，打算还是得补完早前没能完成的道谢。

　　“谢谢。”

　　“什么？”

　　申云竹回过头，摘下耳机。叶寻视线跟着耳机下落，鼓起的勇气泄了大半，搞半天，人家根本没听见。

　　“谢我什么？”

　　竟然听到了？

　　叶寻一惊，一下抬头，突然就忘了准备好的话，他原地慢慢转圈，结结巴巴道：

　　“你、那个笑、在舞台上。”然后呢，要说啥来着？叶寻苦恼地抓抓耳朵，“就是，谢谢，帮忙解围，那个时候。”

　　一句话说得七零八碎，叶寻轻声叹气，躲进黑暗的阴影中小幅度摇了摇头。

　　“……”申云竹的沉默，让这场本就难堪的道谢更加折磨身心，叶寻受不住了，想找个借口逃进便利店时，只听申云竹道，“要是我确实是在嘲笑你呢？”

　　叶寻碾了碾脚尖，慢走几步踱出了黑暗，站在便利店前旋转的投影灯下：

　　“那也要谢谢你。”

　　叶寻露出笑容，相当真诚地面对着申云竹。他确实失落了那么一小会儿，但就算真如申云竹所说，那也帮他抵挡掉了许多还未发出的更难听声音。只是笑而已，杀伤力怎样都没有语言暴力这把利剑来得大。

　　申云竹眉毛微动，两人间静默不过五秒，一道人影跳出帘子，手中高举着什么挡在他俩中间。

　　“看我买了什么！”

　　万松飞把手里的东西凑近叶寻跟前，又转个身在申云竹眼前晃。申云竹嫌弃地后退两步，重新戴上了耳机。

　　“AD钙奶？”

　　“BINGO！”万松飞三两下撕掉上半部分的包装，拆了管子朝瓶子上一插，一手握着底部，一手招呼几人道，“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说不定能作为我们下一次CD的封面！来来来都过来，叶寻，相机准备！”

　　“哦、哦！”

　　叶寻最听话，马上拿出相机，站在了万松飞边上。而盛君兰和申云竹没挪位置，一个狐疑地看着万松飞，一个根本不理会。

　　“哎呀真是！”

　　万松飞看两人不过来，便自己跑了过去，叶寻也只得跟了过去，他被万松飞安排在最前的位置，一手托着那一排AD钙奶的瓶底。

　　“快点，一人咬一根，人家桃园三结义，我们便利店门前四结义，我们四个正式成队，不得有点仪式感啊。”

　　万松飞说着拉过盛君兰，摁着他头想让他咬上第二个瓶子的吸管。但包装里的瓶身互相挨着，瓶口距离极近，盛君兰被这么一摁，结结实实地跟打算排第三位的万松飞撞在了一起。

　　“我确定了，你是真的有病。”

　　盛君兰捂住额头，踹了万松飞一脚，万松飞这次有防备，灵巧躲过，且手臂死死箍住盛君兰身体，不让他逃开。

　　“我们、我们可以错开，一人站一边，这样就不会撞到了。”
　　叶寻在以后看着这张照片，想起拍摄过程时，总会汗颜。明明拆了包装就好的事，他想不通当时为什么自己没能想到，而且还提出了看似机智，实则傻得不行的建议。

　　“对对对！大圣你站对面去！笋儿快点！要合群！”

　　隔开站也一样挤，等万松飞把不情不愿的申云竹拉过来后，盛君兰咬着习惯不清不楚道：

　　“快点！”

　　“好了好了，叶寻准备！”

　　“嗯！”叶寻抿紧吸管，高高举起相机，他没怎么自拍过，不知道选的角度能不能拍全所有人，看来只能靠运气了，“准备好了。”

　　“我数一二三，大家比V啊！”万松飞搓搓手，咬上吸管，咧开嘴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喊道，“一！二！三！啊！”

　　托瓶底的是万松飞和叶寻，叶寻放开手比V，没想到万松飞是两手比V，瓶子们嗖地脱离吸管，哐一声翻倒在地。几人叼着吸管，看着一地的AD钙奶，半天没人说话。

　　“你刚才按快门了吗？”

　　盛君兰盯着还在往外淌奶的瓶子，轻声问了句。

　　“按了。”

　　自动上卷的机械声还在，叶寻没敢说，最后大家好像都动了，那洗出来的照片，大概率会是糊的。

　　“见证了我们的成团，也算是不枉它们的牺牲。”万松飞假模假样地擦擦眼泪，拾起地上一排奶，郑重地放进垃圾桶中，“地上的鲜血是你们曾存在过的证明。”

　　盛君兰从后拍了万松飞脑袋一下，啧了声道：

　　“浪费钱。”

　　但也有小概率没糊。

　　叶寻看着大家闹腾，脑中蓦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他握了握书包背带，稍稍讶异，凡事他总是先认定会出现最坏的结果，从来不会去想好的那一个。但现在，好像，自己开始能比较正面地去想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