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针》南山骨

58、第 58 章

　　石行舟白天在警局忙案子，晚上去医院给李风池当陪护。几天不着家，人看着沧桑了不少，胡子顾不上刮，衣服也没机会换。起卧都这身，衣裤早已皱巴巴地没个型。看着像荒野求生了大半年，整个人野性得不行。

　　李风池倒是不嫌弃，拿着Pad目不转睛地看他带来的审讯录像。石行舟自己有点受不了自己身上这味儿，趁李风池看录像的空档钻进病房的卫生间简单冲了个冷水澡，完了穿着李风池的睡裤就出来了。紧身裤似的，脚下还短一截。

　　“你洗衣服了？”李风池见他裸着上半身，不由愣了一下。

　　“洗了。”

　　“至于这么赶，回趟家用不了多少时间。”说着，他低头继续看录像。

　　石行舟没吭声。换个人住院他肯定不这么赶，本就没什么时间过来照顾他，怎舍得将时间再用在往返路上。他开了卫生间的抽风扇，一晚上应该能干。不行就人体烘干，问题不大——打算挺好，就是没料到李风池的裤子这么紧，穿着有点难受，不如不穿。

　　“别脱。”李风池瞥他一眼，见他一直不自觉地拽裤腰，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人想干嘛。露上半身已经够过分了，只穿大裤衩恐怕护士要报警。当然，也有可能组团过来看男菩萨。

　　“怎么样？”石行舟将床头的水杯换上热水。

　　“胸不错。”李风池将视频进度条往前拖了拖，重新看了一遍陈东玮描述传言的部分。

　　石行舟抿唇，无奈瞥了李风池一眼，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这人这辈子恐怕不会放过任何能占人便宜的机会，哪怕是嘴上的。

　　“有进步，这都忍下来了。半年前听见这些话，估计你当场能把人打死。”李风池抬起眼，眼中带笑。

　　——你功不可没。

　　石行舟没答话，浅浅弯了下嘴角。

　　其实恨意与痛苦并未减少，他尚做不到与这些负面情绪和平共处，只是能控制着不再轻易外泄。因为有李风池，他知道无论怎样都有人能接得住他的情绪。像溺于深海的濒死者，手边突然有了浮木。即便浮木无法带他离开海域，至少能帮他不再沉下去。心有了安居之所，再汹涌的恨意都能归于此处，化作无伤的风，刮过便是。

　　他需要做的，只是等风停。

　　“他说的不是一个人。”李风池蹙眉看着屏幕，眼镜上倒映着陈东玮的审讯画面。

　　石行舟一时拿捏不准他是不是在骂人。

　　“陈东玮提起余司岸时是真心憎恶和鄙夷的，但讲述‘9·29’案凶手时的神色有崇敬。或者说，有相当程度的认同感。在听见徐成叫他讲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坐姿有了明显变化，神色变得认真，语气也隐隐有些兴奋……像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个话题似的。讲完后似乎有些后悔，于是在说‘真假不一定’时又变回原本漫不经心的姿态。”李风池暂停了视频，指着陈东玮说道：“你看这里，他一讲完这件事就向后靠回椅背，交握的双手也打开了。通常情况下，这是只有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或者一直期待的事后，才会有的状态。”

　　石行舟躬身仔细看了看屏幕，轻“嗯”一声表示认同。

　　“你早知道？”李风池挑眉，有些意外。

　　“算是。”石行舟直起身，端起水杯喝水，“不过和你的分析途径不同。他说漏了。”

　　李风池眨眨眼，又将视频快速过了一遍。这次他没有再去关注陈东玮的姿态和表情，而是认真对比他前后讲述的内容。

　　“相册！”

　　石行舟难掩笑意，抬手在李风池脑袋上囫囵摸了一把。

　　“既然你也得出相同的结论，十有八九不会错了。”石行舟侧身坐在床边，调整了一下床头的靠枕。

　　“陈东玮在保护的人，才是‘9·29’真正的凶手。”李风池抬手捏了捏左耳上的耳钉，思考着，“说不定也是杀害余司岸的真正凶手。那么那把刀……”

　　“那把刀和相册，很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刻意放在酒店的。所以才会完全没有余司岸的指纹。”石行舟缓声说道，靠在绵软的枕头上，疲惫便涌了上来，“但是没有确凿证据。”

　　“凶手是什么时候进入余司岸住的那间房的？是在他死之前吗？”

　　“明天去查监控。”石行舟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呼吸渐缓。

　　李风池拽过被子盖在石行舟身上，调小音量又将视频看了一遍。觉得相册的出现确实不合常理。现在还会有人把相片洗出来专门装一本相册吗？并且所有的相片上都没有指纹。据他所知只有那些想记录孩子成长过程的父母会这么做。身为杀手，随身背个相册也太奇怪了。何况还是别人的杀人照片，除非嫌命长。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石行舟说的，是凶手为了引导警方视线而专门送过来的。

　　但是以此嫁祸，手段实在太弱智了。弱智得像故意的……

　　军刀，相册，陈东玮。这三者的存在都是为了将余司岸是“9·29”凶手这件事坐实。如果不考虑一般情况，这三者其实已经形成完整证据链了。若遇到想尽快结案的警察，很可能直接送检完事。毕竟除了与大众普遍行为有些相悖，找不到更有利的漏洞去反驳。而与大众普遍行为相悖这件事，几乎是每个刑事案件都具有的特点。不能作为推翻证据的依据。

　　警方刚查到午门，“9·29”案的凶手就出现了。一如陈东玮所说，对警察动手的麻烦会更大也更难摆脱。现在这个麻烦已经落在了午门网上，所以真凶要替网站善后，故而“做”了一个凶手出来交差。

　　这个思路应该是合理的，李风池一手拖着进度条来回看，一手撑着下巴出神。夜幕笼在窗外，零星几点路灯昏黄的光线从窗边沿照进来，透过窗帘缝在地上投射出一条暗淡光影。床头下方的夜灯还亮着，将石行舟熟睡的脸照出暖色。

　　李风池放下Pad，正打算关灯就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出嗡鸣，与柜面摩擦出沉闷钝响。他立即捞过手机，回头看了石行舟一眼，没醒。

　　手机屏幕上赫然亮着连弈的名字。

　　李风池神色一沉，静静看着这名字半晌，既不接通也不挂断。短短十几秒，却怎么都过不完似的。若没有石行舟在身侧，他也许会接吧。正如此想着，屏幕便彻底暗下去。一只手从他身后绕过来，揽着腰向后将他按入怀中。暖意透过衣衫袭上后背，仿佛穿过肌肉和骨骼渗入心脏，瞬间驱散那个名字带来的寒意。

　　“睡…”

　　石行舟未睁眼，迷糊的声音暗哑地贴在耳边响起，耳廓上吐息温热，带起的震动粗野地直冲耳膜。鼻尖笼上淡淡香皂味，李风池顿了顿，侧躺着反手摸了摸石行舟的头，尚未干透的发尖触感微凉。湿热的呼吸落在耳后，规律而轻缓。李风池握着横在自己身前的紧实手臂，逐渐心安。

　　一夜无梦。

　　再睁开眼时，石行舟已经离开。吃完当天的药，做完伤口清创护理后，李风池开始今天的输液。运气好，他侧腹的贯通伤并未伤及肠壁，只需要注意术后感染风险就行。于是除了清创时痛得想死以外，其他治疗都在可接受的范围。

　　再观察几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靠在床头输液百无聊赖，李风池给秦执去了电话，不出意外收获一通怒吼。但如果等秦执从别处得知他中枪的事，那收获的可能是一顿胖揍。坦白从宽一直是秦执秉持的原则。

　　“下午去看你，现在走不开。”

　　撂下一句冷冰冰的预约，秦执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李风池砸吧着嘴把手机扔一边，想从秦执那得到人间温暖简直比实现世界和平还难。这种人竟然能当精神科医生，那些病患上辈子一定日过动物园才会落他手里。一边在内心骂骂咧咧，一边点开Pad玩游戏，李风池完全没想过自己上辈子得做点什么才能和秦执成为朋友。

　　病房门被敲响时，李风池正叼着体温计量体温。护士一边更换输液药瓶一边叮嘱他按时吃药。

　　他嗯嗯应着，然后抬眼看向门边——连弈拎着花篮斜倚在门板上看着他笑。那笑容说不上地怪，像看戏，却看得不太痛快。

　　猜到昨夜那通电话不会无缘无故打来，李风池有心理准备。他没搭理他，张口取出嘴里的体温计递给护士。

　　“37.8度，有点低烧，体内还有炎症。李医生你不要乱吃东西哦，昨天清洁工说你病房垃圾里有雪糕的包装袋。”护士瞪着他，面色不悦。

　　“那不是我的，昨天有学生来看我。”李风池立即解释道。

　　“谁探病会带雪糕吃给病患看啊！”护士满脸‘你当我傻’的神色。

　　你对现在的学生能有多奇葩一无所知……算了——李风池决定闭嘴换清静。护士出门时看了连弈一眼，便听见连弈笑着说：

　　“一定是他自己吃的，不敢认。”

　　护士摇摇头，满脸无奈，“探视不要超过一小时。他发烧了，需要休息。”

　　“麻烦了。”

　　笑容得体，亲切又不失分寸，礼貌得恰到好处。连弈这些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原本的张狂与阴鸷在面对陌生人时已能藏得滴水不漏。那些黑暗的东西只展现给他看似的，连弈转头走近时笑容依旧，却再无亲切与礼貌，只余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