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针》南山骨

56、第 56 章

　　余司岸生前最后落脚地为TL联锁酒店，一共十层高带拐角的建筑，呈“L”形的每层楼都密密麻麻排了三十个房间。规格最高的屋也不过是带窗和独立洗浴间，狭小而逼仄，稍高些的个子抬手都能摸到屋顶。条件连普通商务酒店都比不了，严格说来，算招待所。

　　因余司岸并非死在酒店，于是警方只单独封锁了他住过的这一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间屋，其余房间都可正常营业。姜明阳原本想将整座酒店暂时关停，以便开展摸排搜查工作。石行舟却持反对意见，他一向不赞同把事情搞得太高调，容易吓退一些原本可能露头的线索。甚至连原本应设置的警戒标识都没有挂，从外部看，这间屋与其他屋没有任何区别。

　　警察在摸排线索时得知，余司岸自进入青港市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截至他死亡当日，一共住了十天。从房费预付款看，他还有两天就该退房了。他入住时登记的身份证并非余司岸这个名字，而是一个叫焦志明的人。小招待所，能登记个身份证都算尽责了，根本判断不出身份证的真假。这大约就是他会选择这种规格酒店的原因。

　　十天来，他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行事低调要求不多，连偶尔停水停电也没见他表达过不满。从监控上看，前七天他出门较频繁，有两天甚至彻夜未归，日期和拆迁区虐杀案受害人的失踪时间高度重合。余司岸进出皆背一个军绿色双肩包，看起来沉重又臃肿。这种小旅店通常不会主动替客人打扫卫生，于是这十天下来，除了续房费他再没和任何人有过任何交流。

　　警察确认地点后，第一时间封锁了这间屋，上下里外摸了个遍，除了那本相册，没找到其它任何属于余司岸的东西。这本相册过于厚重宽大，随身携带确实不方便。于是余司岸将它用大号密封袋裹起来，放在厕所马桶的储水箱里。

　　那本相册石行舟没看，毕竟对血腥画面仍有抗拒，否则他大约顾不上来这里搜证。

　　屋中物品摆放没有移动过，按照余司岸最后一次住过的模样保留下来。床上被褥凌乱，枕头斜着搭在床沿上。床头地面有烟灰，想必痕检科已经取了样。石行舟趴在地上往床下看去，空无一物的地面已有厚厚落灰。他按开手机手电沿着地面照过去，灰尘平整，没有被蹭过的痕迹。

　　韩巍站在床尾的电视旁，摸了摸电视后背，除了灰什么都没有。他拍了拍手，说：“就这么大点地儿，侦查员已经查了个底朝天了。不会有新线索。”

　　石行舟不答话，只站起身继续打量这间屋。屋顶是水泥刷白漆，不具备藏任何东西的条件。屋中的柜子抽屉不消说，肯定都翻过了。他走进卫浴间，狭小的空间只够他一人在里面转个身。没有浴缸，洗手池也是简单的白瓷，连柜子都没有。一眼看去干干净净，通透得除了马桶盖再没能掩盖什么的空间。这还是最高规格的房间才有马桶，其它房间只有蹲坑。

　　韩巍没找到可查的地方，只得靠在窗边看手机。后背压在窗帘上，似乎觉得有些碍事，他顺手就把窗帘拉开了。不留神力道用得有些大，又或者那悬挂窗帘的罗马杆安装得太不结实，半扇窗帘被他拽下来。横杆掉下来砸得他嗷一声叫唤，引得石行舟立即出了卫浴间。韩巍整个人被窗帘罩住，大量灰尘肉眼可见地扑嗦嗦往下落。

　　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样东西。

　　石行舟两步上前将那样东西捡起来，握在手中时，他整个人僵住了——是一把维氏德莱蒙130mm的木柄多功能折叠刀，与“9·29”案的凶手使用过的瑞士军刀同一型号。

　　太阳穴如遭重击，整个脑袋轰鸣作响。石行舟怔怔看着手中的刀，刀刃折叠在木质刀柄中，却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顷刻间淌了他满掌。那血没有滴落下去，而是顺着他的手臂攀爬向上，湿冷滑腻的触感从手掌衍生至上臂，又顺着脖颈直冲口鼻而去。

　　韩巍骂骂咧咧从掉落的窗帘下钻出来，一眼看见石行舟僵硬的站姿，已有无数次经验的他瞬间知道这人必然又陷入幻觉了。他跳起来一把将那刀夺下，反手一拳打在石行舟脸颊上。

　　石行舟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一步被床脚绊倒，整个人向后栽去。

　　韩巍立即拽住他衣领将人扶稳，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醒了吗？石队你看看我，我是谁？”

　　石行舟依然耳鸣不止，但脸颊上的痛觉冲淡了那股粘腻冰冷的触感。他脸色煞白，张了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没吐出来。推开韩巍，石行舟脚下不稳，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把刀，转身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对着自己的兜头冲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

　　“还好吗？”韩巍将刀放入物证袋，封好口塞进衣兜，站在卫生间门口担忧地看着石行舟冲头。

　　意料之中不会有任何回应，韩巍见他似是没太大问题，转身回去翻看地上的窗帘和罗马杆，杆头一端粘着一节脱开的透明胶。看来是把刀粘在上面了，只开合窗帘无法将它震落，如果不是将罗马杆整个扯下来，恐怕很难发现这把刀的存在。之前侦查员搜证时开合过许多次窗帘，为何偏偏今天一动就掉了？

　　韩巍蹙眉思索着，抬头看了看另半片未掉落的窗帘，索性也给扯下来。唰啦一声响后。这次没东西掉了，除了灰。一边咳嗽一边挥手将灰尘赶开，韩巍拿出手机打电话，叫痕检过来重新取证。粘着胶带的罗马杆，以及这半片窗帘，估计需要整个扛回警局。

　　卫生间的水声停下来，石行舟湿了半身衣衫走出来。没有毛巾，他任发梢的水如柱般往下淌。开口时声音干涩沙哑，发红的双眼中却带着火。

　　“你们瞒了我什么？”

　　闻言，韩巍的目光略有闪躲，不自在地说了句：“那不是怕又刺激你么……”

　　“说。”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才叫刺激，石行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一声叹息后，韩巍起身坐在床沿上，想抽烟又碍于一会儿痕检要过来，不敢造新垃圾。他犹豫片刻后说道：“稍等，我请示一下领导。”

　　“姜明阳？”石行舟蹙眉，是老姜叫瞒着他的？

　　韩巍望了望天，说：“你家李领导。”

　　石行舟顿时一晒，他的精神状态能否接受某样东西的刺激，可不得请示李风池么。得到李风池允许，韩巍这才将已掌握的情况全盘告知。

　　从余司岸的个人物品中找到了粉色鞋套和便携火焰喷枪，但没找到王盛所说的手表和有人脸图案的皮带。尽管如此，余司岸是拆迁区虐杀案凶手的可能性增加了许多。尤其拿到那本相册后，里面不仅有拆迁区案子的现场照片，甚至还有“9·29”案的照片。照片中有尚未彻底断气的白安国和陆廷的脸，以及被切碎的脏器。

　　那一张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凸出的双眼如濒临死亡的鱼，口中涌出混着气泡的鲜血。即便已定格成画面，依旧能看出将死未死那一刻的煎熬，是心智正常的人看一眼都会噩梦一生的残虐程度。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给石行舟看，那和往火药库里仍烟头没区别。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对他隐瞒了这件事，提都没敢提。能拿到照片和火焰喷枪，即便余司岸不是凶手，也必然是和凶手有密切关系的人。现在这把瑞士军刀的出现，如果上面验出余司岸的指纹，那基本就可以结案了。

　　石行舟沉默着，神色紧绷，嘴角抿出僵硬的线条，他本能地排斥这个结果。不愿相信那个恶鬼，那个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恶鬼就这样死了。这般轻易地，迅速地，连痛苦都没经历太多就死了。

　　不该这样。

　　那个人，不该死得这么轻松！

　　若凶手就这样死了，没有判决，没有惩罚，解脱般一枪毙命就结束了。他要如何与死去的白安国、陆廷、林子健交代，要如何与林子康说？你们的仇有人替你们报了，不是我也不是法律——他开不了这个口。若真如此，他石行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该救赎时没能救赎，该制裁时没有制裁。

　　他会活成一个笑话。

　　——石行舟突然心慌起来，如果余司岸真的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该怎么办？他没有恨的人了，也没有继续下去的目标了。

　　尚未拔剑与四顾，心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