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墓碑》鹤鸣呀

5、幼稚鬼的行为麻烦适可而止（4）

　　六
　　就结果来说，我觉得我上当了。
　　这是我化作幽灵之后在人间度过的第一天。这一天的整个下午，我竟一直在陪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男孩儿玩耍。
　　男孩儿不管打多久都不觉得累，让我在心里暗想你这家伙已经不是人了。他一直喊着“我打！”之类的口号，强行叫我和他一起与空气战斗。走在街上时，他还会突然躲进小巷里，还叫我和他一起躲起来，不要出声、不要探头，“否则会被敌人发现。”他说。但我根本没看见什么所谓敌人。
　　他还说，他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这是我的梦想。”他说。
　　“是吗。”我漠然回答。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像当年嘲笑我的小学同学那样，嘲笑起了这位男孩儿。
　　男孩儿活力旺盛，拉着我东奔西跑。不过，光是在街道上行走，我能想得起来的记忆简直少得可怜。就算偶尔想起一些记忆——譬如说路过某个十字路口时想起自己曾在这里上过围棋课外班——这种记忆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这无法让我想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样说来，我对过去的回忆本身似乎没有那么上心，并不急于取回当年的记忆，而只是单纯地想找出自己是怎么死的。这种思考方式不知是否有些奇怪。而且这严格来说也不是“我”的思考方式，而是还活着时的我在潜意识中留下的思考方式，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别扭，不太自然。
　　因为性格是由记忆构成的。如果没有了记忆而只有性格，难免会时常感到割裂。
　　我对自己的死一事，似乎并没有感到难以释怀。就连现在，我都在想：死了就死了。既然神明已经明确表示我无法复活，那比起忧愁自己已经死了的事，还是努力思考怎样才能上天堂比较有效率。
　　不过，眼前这个小男孩儿，明显地破坏了我的办事效率。
　　我本以为他真的可以告诉我，我的死因到底是什么。然而，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还没吃晚饭的他忽然嚷嚷着说要去别人家里玩。
　　“你要去谁家？”我问。
　　“那边。”他指了指旁边一户人家的窗户。
　　“那是谁家？”
　　“不知道。”他回答。
　　我傻眼了。“你都不知道那是谁家，为什么想要去人家里玩？”
　　“我看他家挺有钱的。”男孩儿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应该有很多好玩的玩具。”
　　“……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所以，你要陪我一起去。”
　　“你进得去他们家门么？”
　　“呃，是不是没有钥匙就进不去？”
　　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要是你没有钥匙，难道你还想敲敲人家门，然后跟人家说“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但能让我进你家里去玩玩吗？”
　　在那种情况下还会微笑着说“好呀好呀，请进——”的人，根本就不是热情好客，而只是单纯的笨蛋而已。
　　没想到，在我跟小男孩儿说“你不能去他们家里玩。”之后，他竟然气得连连发出怪叫，还跟我说“你不跟我去的话，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但你也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然后就跑掉了。我本想去追他，可是，才两三秒，他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实在是不可思议。
　　罢了，至少我不用再继续陪他闹了。
　　“……咦，等等。”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
　　“他刚刚说——但你也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完蛋！这不就是前功尽弃吗？我因生气而咬紧牙关，双眼中说不定也生起了血丝。“呜——！”这回轮到我发出气愤的怪叫了。
　　我不死心，准备继续四下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男孩儿的身影。
　　七
　　然而我没找到那个小男孩儿。时间很快便到了晚上九点五十分，我必须得回地狱去了。
　　八
　　在我往地狱入口走的时候——虽然没看见小男孩儿，但我却见到了另一位想见的人。
　　是今天我已多次见到的那位，和我同为幽灵的初中少女。
　　她正悠闲地坐在三十层高的大楼楼顶边缘，双脚搭在外面，倘若她是人类，我一定会担心她会从楼顶上掉下来。她半睁着眼，俯瞰着整座城市的夜景，嘴角微微上扬，样子宛若一只寻觅宿主的小恶魔。她那蔚蓝色的长发在风儿的伴奏下向后飘起，好像连整个夜空都成了陪衬她的背景，月亮也只是她的一个发饰。
　　我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便缓缓飘到她的身旁，向她搭话：
　　“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回地狱去了吧？”
　　我是在她的右侧对她说出这句话的。而她连头都没有动，视线依然望着她眼前的城市夜景。我以为要被她无视了，可她却自然地开口道：
　　“嗯，马上就回去。”
　　“你可以坐在楼顶上吗？——我还以为我们只有在地面上才能站住脚。”
　　“不。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像生前一样，坐在任何地方。”
　　她淡然说道。不知为何，我突然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寂寞。
　　风声拂过。有那么好几秒，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她看向了我。她的双眸很是清澈。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瞳孔收缩了一下。不过马上她便恢复了镇静的表情。
　　“你不走吗？”她问。
　　“嗯……也许是时候该走了。”我仰望着夜空，“但是，我总觉得你很眼熟……”
　　“是在地狱里见过吧。你今天是第几天？”
　　第几天……指的应该是死后第几天吧。
　　“才第一天而已。……但是我把一个下午都浪费掉了。”我苦笑。
　　“那没什么的。你不用自责。”少女说。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镜子。她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向我，继续看向前方宽阔的街景。
　　我又一次看向她。虽然觉得眼熟，但并没有想起任何记忆。看来要么是我认错了，要么就是我们真的只在地狱有过一面之缘。
　　“大家都在忙碌着啊。”少女突然感慨道，“这边的男人、那边的女人……我们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死因而四处奔走着，他们又如何呢。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奔走在街上呢。”
　　“这可没人说得准……”我接过话题，“也许是刚刚下班；也许是家里有人生病；也许是去见自己的女朋友；也许是和朋友一起去外面吃饭。总之什么都有可能。”
　　“……街道如此缤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大概吧。”虽然我其实没明白她在问什么。
　　“……”
　　沉默。
　　宁静。
　　缄口。
　　“你，”我又开口，“是初中生吧？”
　　“不。高中二年级。”她轻轻摇头。
　　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她看起来明明就是初中生面孔。
　　“呃——那，对于你的死因，你有头绪吗？”我问。
　　“没有。而且我也不……。”她欲言又止。见状，我本想用沉默催促她继续说下去，但她终归是什么都没说。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我轻轻叹了口气。
　　少女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看她的双眼中，似乎比先前多了几分绝望。
　　“你先走吧。”她不耐烦似的对我摆摆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一会儿在地狱见。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