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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幼稚鬼的行为麻烦适可而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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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小男孩提出了一个怪条件。他说,只要我给他买糖吃,他就能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
我问他你是什么人?他却只是笑嘻嘻地不回答,令我联想起那个讨人厌的神。难道是神化作了小孩子的模样,故意来捉弄我吗?我心生怀疑。
只要用一块糖,就可以买到自己的死因;这听起来倒还是笔划算的交易。但我现在可是幽灵。幽灵既无法和常人对话,估计也无法触碰到任何物体。何况我身上连一块钱都没有,要怎样才能买到糖呢?
“什么?你没有钱?”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
“嗯。”我点点头。
“……”男孩的眼中,莫名浮现出了一种埋怨。“大姐姐,你不是初中生吗?”
“不好意思,我已经上高中了。”
而且还是高中二年级。我看起来那么像是初中生吗?——算了,往好处想,这说明我看起来年轻。估计到老了也长得和现在一样。
结果,男孩眼中埋怨的意味反而更浓烈了。他怨气十足地看着我,拐弯抹角地说了句:
“我有个上初中的姐姐,每月都能拿到零花钱,还会把零花钱分给我一点,给我买糖吃。”
“那你姐姐人还真好,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还不如人家初中生呢。而且你也没我姐姐长得高。”
“……”
啧。我差点就没忍住要一拳打在他脸上了。现在的小孩儿说话怎么都这么欠揍。
所以说我才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都不懂事,却又总以为天地是围着自己转的,好像自己就是这宇宙间唯一的太阳。他们学会了如何出声,学会了如何架构句子,但他们完全不懂得如何说话。等到他们长大了,学会如何说话了,再回想起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又要觉得羞耻到想把自己埋进地里去。到头来,无论是对当事人还是对其他人,小孩子都是相当麻烦的生物。
小男孩仍旧盯着我看。我觉得厌烦了。要不是他说他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才不愿意在这里继续陪他浪费时间呢。
“你重新开个条件吧。糖我是真的没法给你买。”我绕开原本的话题,说道。
“不能买,就不能偷吗?”
“…………”
真是相当爆炸性的发言。
明明是冬天,头顶上的太阳却仍旧是无比刺眼。此时太阳刚好从云层中探出头,炫目的光在我眼皮上闪过,使我不禁眯起眼睛。
“不能偷。”我强硬地说,“这是原则问题。”其实是因为我认为幽灵是做不到偷东西的。
“切!那只能说明你没用!”
男孩大叫道。我的意识仿佛也和太阳一同燃烧了起来。啊,原来那是在我的脑海中燃烧着的怒火啊。它已经把我的理智之海蒸发掉了。一气之下,我扭过头去,甩下一句“算了!大不了我自己去找。”然后便准备离开。
然而这时,男孩却再次叫住了我:
“咦,大姐姐,你的发卡好好看。”
“发卡?”
我停了下来。因为是幽灵,镜子无法映出我的面貌,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戴着怎样的发卡。
见我停下了脚步,男孩立刻朝我走来,想要伸手去拿我头上的发卡。但他的身高才勉强到我的腹部,自然不可能碰得到发卡。而且,我也不希望被他看穿我幽灵的身份——如果他碰到我的话,手大概会从我身体中穿过去吧——所以,我后退了两步。
“慢着。我自己来拿。”我用手示意他停下。这次他听话了。
我在自己的头发上摸索,就像是在洞窟中寻宝的探险家。好在我的长发并没有迷宫那般复杂,所以我很轻易地便拿下了发卡。
或许是因为这是作为幽灵的我身上装束的一部分吧,我竟可以将发卡握在手中。
发卡落在我的掌心上,像是一只停留在这里的小鸟。我低头看向它,发现这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发卡。
颜色是银色,形状是吉他。作为发饰来说还真是显眼。
突然之间看见了自己弹着吉他的模样。最初看到的是小学时候的自己,这时候的我应该是很喜欢吉他的,因为小学的我正边弹吉他边得意地笑着,时不时地还跟着节奏摇一摇小脑袋,样子幼稚极了。不过,旋律还挺好听。那旋律不像是从吵闹都市中诞生出的声音,而像是在远方的荒野中铺散开来的一片音符,既让人心情平静,又令人觉得曲调奔放、无拘无束。
啊,对了。除了我以外,博士也会弹吉他。但博士和出于兴趣弹吉他的我不同,他是被父母逼着学乐器的。据说他的父母经常跟他说的一句话是:“等你长大之后,你会感谢当初你父母逼着你学了这些的。”
不过到底是被逼着弹的,博士的吉他弹得说实话不怎么样。完全就是按部就班地使吉他发出声音,因为是按着谱子弹的所以姑且拥有节奏与旋律,但那种东西根本称不上是音乐。……诸如此类,虽然我想不起博士弹吉他的样子,但对他的演奏,就是抱有这种印象。
博士当年还被家长逼着报名参加了当地的小学吉他比赛。对了、对了,那个比赛我也有参加的。当初在合唱团的时候被他嘲笑了之后,我嘲笑他吉他弹得不好,想借此告诉他人各有所长——博士擅长唱歌,而我擅长吉他——然后他生气了,才跟我打了个赌,说要在吉他比赛里一决高下。
我还记得当年的那个赌注。本来是想赌钱,但因为我们胆小,所以最终还是赌了些和钱无关的东西。我记得是……嗯,输了的一方,在接下来的半年里要被赢的那一方叫做“傻子”。真是很有小孩子作风的赌注啊,我苦笑。
当然了,那场比赛的结果肯定是我赢了。虽然我想不起来自己和博士的名次,不过我肯定是不会在吉他上输给博士的。
说到名次,尽管我想不起来吉他比赛时我俩的名次,不过当初期末考试的名次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我是全班第一,他是全班第三。他在所有学科的考试上都被我击败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小学时的我,真的很擅长应对考试。
小男孩问我:“我能看看这个发卡吗?”我回答说“不能。”于是小男孩便说:“真扫兴。”
“如果我把我的发卡送给你的话,”我说,“你就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如何?”
说出这句话后,连我自己都本能地产生了抵触。看来潜意识里的我并不希望把这吉他形状的银色发卡交给眼前的小男孩。
小男孩愣了两下。然后才说:“我要发卡做什么啊?”
“……那就算了。我走了,再见。”
“你等会儿!大姐姐——你还没给我糖呢!”
“不用了。”我婉拒,“我还是自己想办法找出我的死因吧。”况且,我还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究竟能否被信任。也许他说他知道我的死因这句话是随口说的。……可是,如果是随口说的,为什么能恰好说中我现在正在寻找的东西呢?
而且他说不定真的不是什么一般人。毕竟他能看得见我,还能进入这个处于假期中的小学校园。
结果,见我要离开,小男孩又大叫起来:
“土属性之信任!你说好了要给我买糖的,怎么能不守信!你还算是大人吗?你不觉得羞愧吗?”
……吵死了。而且土属性又是什么东西啊。
我没有停下脚步。在我往学校操场上的后门方向走去的同时,我的双脚也渐渐离开了地面。
这下子,小男孩着急了。
“大姐姐——你先别走——这样,如果你陪我玩一天,我就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怎么样?”
“……”
学校旁边有一座塔楼,上面挂着一面大钟。我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八分。按照规定,晚上十点,我就必须得回地狱去了。十点之后,不能在人间继续游荡。
“……我只能陪你到晚上九点半为止。”我向他确认,“没问题吗?”
“嗯……”
他思考了片刻。
然后才说:
“好吧!反正我晚上也得早点回家。”
“这我就很好奇了,你父母到底在干什么啊,怎么也不管管你……”
小男孩无视了我的问题。不过,这时我又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对了,你说陪你玩,具体是指什么?”如果是很危险的事的话,我可坚决不干。
“我想想啊……”
男孩低头沉思。
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个小男孩儿玩的游戏既简单又无聊。首先是在学校操场上,他莫名当起了演员,扮起了武打片的主角,而我则成了武打片的反派,被迫要和他上演打斗戏码。不过我一说要休息(其实我不累,毕竟是幽灵;只是觉得很无聊,还很羞耻),他就只好无奈地同意。
我休息时,他就对着空气挥拳出腿,和空气搏斗得不亦乐乎。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说些类似武打片对白的东西。像是“放马过来吧!”或是“看招!”抑或是“你的对手是我!”云云。幼稚死了。
看到他的样子,我不禁对如今小孩子们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担忧。不对,要是真能活得像他一样幼稚,说不定也会很轻松吧。
我小时候也像他一样幼稚吗?
……应该不至于吧。
我想起了小学时的一次班会。当时我们每周五下午第二节课都是班会,不过因为我们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所以大部分班会都被拿来上了语文课。不是语文课的、真正的班会很少,即使有,大多数时候也是班主任在讲她年轻时的故事。
我只记得有一次不是语文课的班会上,这位年过六旬的女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大大的“梦想”两个字,然后问同学们各自的梦想是什么。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好幼稚。我听到一些人说长大后想当科学家,就觉得这些人的梦想还真是不切实际。小学时声称自己要当科学家的人,绝大多数长大后都去做了别的不相干的工作。别说工作了,在大学里学习科学相关专业的估计都是少数。
还有些女生说要做服装设计师。我觉得这也称不上是梦想,而只能称得上是憧憬。并不是准备要在未来当服装设计师,而只是觉得服装设计师很酷。这样的东西算不上是梦想。
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觉得小学班里的人都很幼稚。我对他们接连说出的不算是梦想的“梦”嗤之以鼻。在所有人当中,令我觉得并不幼稚的人只有两个——也就是我当时的两位朋友,博士和帕克。
被老师问到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时,博士只回答了一句“挣钱。”老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博士便推了推眼镜,说:“我要挣大钱。至于怎么挣,只要是合法的,我都不在乎。”
帕克的回答则比博士还要更加简洁明了。他当时端坐在座位上,炽热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那是一个夏天),他身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冷静地对老师说:
“没有。”
“没有?”老师反刍着这句话。
“嗯。还没有找到。”帕克回答。
至于我呢,我的回答则还要比他俩更高一筹。虽然我想不起来自己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的确记得自己的回答比他们两人还要好。……这样的说法就像是无理取闹嘛。
可这真不是无理取闹。我记得,我之所以认为自己的回答更好,是因为我的回答足够清晰。比起做梦,更像是在白纸上画了个靶心。
眼前,不知名的小男孩儿还在对着空气出拳。他真该读读字典,学一下“疲倦”两个字怎么写。
由于我恢复了对温度的感知力,所以现在一有冷风吹过,我就会不自觉地缩起身子,双手抱在肩上。天气还真冷啊,连太阳都仿佛在散发着冷气。只有天空仍和夏日时一样碧蓝。
……这个小男孩,真的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又对此产生了怀疑。这家伙怎么看都只是个幼稚鬼而已。我开始感到不安。
如果有人问我为何会在上高中期间死去,我恐怕会在第一时间首先想到车祸。也许是在上学期间校车出了问题……不对,我不坐校车。那就是地铁出了问题,然后我和地铁上的其他人都被一起困在隧道里了。
我随口问小男孩:
“喂。你说,你知道我的死因对吧?”
“别吵!我正在和敌人搏斗。”
“问你话呢。快回答。”我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校园霸凌者。
“好吧。”男孩儿转过头,看向我,“你要问啥?”
“……我,是在地铁上出了意外,然后才死掉的吗?”
“嗯——应该不是吧。谁知道呢。”
“你不知道吗?”
“呃,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呀。”
因为他这次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我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先假设我不是在地铁上死掉的吧。说不定,我是过劳死的。因为在我记忆里,高中学业压力实在太重了嘛。何况我一直想考的都是在这座城市里排名第一的龙溪大学。顺带一提,我们市的名字就叫做龙溪,所以龙溪大学的地位自不必多提。
写字桌上开着小灯,窗帘已经拉上,在室内一片黑暗中熬夜写作业的我;早晨六点便起床,一边晨跑一边背单词的我;在学校食堂打午饭时,边排队边回想着今天上午数学课上学到的公式的我。种种景象飞似的从我眼前飘过。搞不好我真的是累死的。
于是我又试探性地问小男孩:
“我是累死的吗?”
“不好说啊。”小男孩不上当,故弄玄虚地回答道:“也可能你是被人杀掉的啊。”
“……谁会想来杀我啊。”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浮现出了几个人选。如果我是被人杀害的,那究竟是谁——?
很可能的死法应当是被入室抢劫了,然后被陌生人顺手杀死。或者是去银行之类的地方、或是在火车上时,遇上了很恐怖的家伙,然后被殃及到了。
如果是熟人的话……或许是出于刚才的回忆,我一瞬间想到了博士。我对博士似乎有着莫名的抵触与厌恶,但我暂时想不起来这种厌恶源自于何处。至少在我目前为止的记忆中,博士和我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尽管我们常常吵架。但俗话说吵架也是关系好的证明嘛。
可是,应该不是博士杀死的我吧?因为博士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而现在的我身上穿着高中校服,这是一个提示,说明我是在高中时候死掉的。
我又想起了两个名字:沙希和艾娃。但想不出这两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忽然想起了一段高中时的记忆。是帕克。高中生的帕克正站在我的座位旁。位置是午休时的学校教室。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是我的小学同学吗?
更令我毛骨悚然的是记忆中帕克对我说的话——
“如果……”这段话,在我的记忆中有些模糊而听不清,像是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一样充满沙沙杂音。“……我大概会想办法杀了你。”
“……”
“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现在的人生一定会大有不同。”他接着这样说道。
记忆中的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