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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失落的墓碑下埋藏着生锈的秘密(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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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早上醒来后,最先听到的是天佑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看他终于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我到底是没什么好安慰他的。我本身就不擅长安慰别人。况且,我自己也只剩下六小时的时间……
……然而,与此相悖的是,我竟在离开地狱后首先来到了龙溪市的一片墓园。
除了消磨时间之外,来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格外特别的理由。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墓园。我祖父去世后,就被葬在了这里。今天,我也见到了他的墓。那块墓就立在一小片青绿草坪中央。朝阳攀上墓碑的一角,而其余的光像是太阳的影子似的洒落在草坪上。我站在墓前,感到时间宛如停滞了一般,心中徒生哀伤。
就像散步一样,我开始绕着墓园飘荡。东方,天空升起一抹白。
在这般闲适的氛围之中,我又想起了些高中时的记忆。
“如果……”
帕克难得地来了我们班级。那是在午休时。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站在我旁边,眼帘无力地低垂,黑眼圈清晰可见。
“如果我可以穿越回过去,”他自嘲似的冷笑道,“我会阻止我自己喜欢上唱歌。倘使我从未喜欢过唱歌,我也就不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困扰。我说的不只是过去,还有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在网上和博士聊了一会儿。他到现在都还想当诗人,然后他告诉了我一段不知是不是诗句的话——”他说,“梦想是囚笼。圆梦是囚笼之钥,我们是笼中之鸟。”
“博士?他能写出这种话?”我露骨地表示出自己感到的意外。这果真是他原创的吗?
“这不重要。总之,我喜欢这句话。——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要怎样才能阻止过去的自己喜欢上唱歌呢?——最初是、最初是……嗯……对了,是因为你的缘故。”他突然狡黠地笑,半开玩笑地说:“所以,如果我可以回到过去,我大概会想办法杀了你。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现在的人生一定会大有不同。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他这番话,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而,决定了他的人生的,既不只是他也不只是我,还有许许多多与我们相关的人。
如今在墓园里想起这番对话,令我心中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
我现在知道自己并不是被帕克所杀死。于是,我也在心里半开玩笑地嘲笑他——
你果然没有付出行动吧。
当然,记忆里的我什么也没有说。
也因为这个原因,帕克砸了咂舌。
“喂,你这里应该吐槽:都是你的错,跟本小姐没关系。”他半笑着说。
他说话声音很大,周围不少同学估计都听见了。我一下子红了脸。“本来就是你的错!而且……我、我才不会自称本小姐!除了开玩笑的时候以外,就只有小学时候才……”
“这里没有其他从小学时起就认识你的人吧?我真想把你当时的故事讲给这里的同学听。”
“你快闭嘴吧!去去,回你班里去。”
他就这样被我推着后背,逐渐被推向教室门外。边赶他走,我边解释说:
“小学低年级时会自称本小姐,纯粹是因为和爸妈玩扮演公主的游戏的缘故。”
“哟,我差点儿忘了,你小时候还说你生来就注定要——”
“别说啦!算我求你了,别再说了。”
“呵。”
被我推到门口后,他干笑着,回头来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对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这是上周的事。她先表白的;她很漂亮。不过,她嫉妒心很强。所以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像这样来随便地找你了;也再也不会邀你一起去KTV。”他轻轻笑了,好像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再见了。”
“……嗯,再见。”
而这般琐碎又没意义的对话,竟就是我现有的记忆中,我最后一次认真和帕克交谈。
从此之后,没有交谈,只有偶尔的你一言我一语罢了。
“咦?你在这里啊。”
突然间,一位同龄少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一回头,便看见原来是雨婷。她还和往常一样穿着粉红色的兜帽睡衣。
“我才要说这话呢。”我回答,“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要是我来这里的话,说不定能看见自己的墓碑。”她解释道,“我发现记忆有时会被意想不到的经历给引出来。若是受到特定的情感冲击,就可以回想起类似的回忆。看到墓碑的话,说不定,我也能想起自己的死因了吧?”
“那,怎么样,你找到自己的墓碑了吗?”
“完全没有。”
“我也没找到。”我耸耸肩,“不过,这也很正常吧。我们在寻找的,毕竟是失落的墓碑。”
她轻叹口气。“我要是生前能对葬礼一类的东西有更多了解就好了。我死后没被埋在这里,那被埋在哪里了呢?”
“我不知道。”
对话中出现了空隙。寂静。朝阳滋生出鸟鸣。
“你……”
我有些踌躇地,打破了沉默。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但是,我对你还一点也不了解。”
“这有什么的。”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雨婷——跟我讲讲吧,你觉得你是怎样的人?”
“那我讲不出。再说,讲了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没用呢?”
“嗯……因为——”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东方的天空。“人的身份、人在社会上的位置,毕竟不是能凭一己之念擅自决定的。只有幼儿园以前的小孩子才会那样想。可是,在学校里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人后,小孩子会发现自己对自我的认知与他人对自己的认知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异。身份并不是随着自己的念想而改变的。于是,小孩子开始适应他人眼中自己的身份。最终,能够完成适应的人,就能成为融入社会的人。”
“听你这样讲,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吗?”
“这不好说……”
“这些话是雅静讲给你的吗?”总觉得,有点雅静的味道。
“别胡说!”她瞪了我一眼,“我……哎哎,我干嘛在跟你讲这个。……羞死人了。你也是,干嘛非问我这种问题?”
“好奇而已啦。”我微笑着把这个问题搪塞了过去。不过其实,我原本也只是在打发时间。
令人倍感舒适的风儿吹过,掀起了几片掉在地上的碎叶。
“时间不早了,”现在已经七点五十分。“这次是真的要和你告别了。”我有些不舍地说。
“嗯。”雨婷看起来却并不对此感到惋惜。也是,我们才只说过几句话而已。“拜拜啦。”她没有任何顾虑地说。
直到最后,她甚至都没有问过关于我的任何事。
而我的时间也没有宽裕到可以随意浪费。所以,我从她身边飞走了,飘向更遥远的天空。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并不是因为时间多到无论如何都够用。
我来这里,是因为早上七点实在是太早了。
三十三
昨天晚上,以我的“第三志愿”为线索,我终于找到了一间住处。那应该是我后来的、在这座城市里的家。
如今,我正在往那个地方前进,希冀能在那个地方找到足以决胜的线索。
在路上时,我一边推敲着自己的猜测,一边回想起来了两件事。
其一,是小学时候爸妈和我玩扮公主的游戏。他们之所以陪我玩这种游戏,乃是因为我在小学时就展现出了超凡的天赋。给我一本古诗集,我很快就能将其中的篇目全数背下。小时候的我总觉得诗当中有着某种超脱于文字的东西,就像音乐中有某种超脱于音符的东西一样。
我听爸妈说,我出生的那一天,外面的天气突然地有了大变化。所以,他们说我大概是上天送来人间、注定要做大事业的人。
其二,则是高中时候的记忆。高二的某一天晚上,我终于编好了一首令自己满意的曲子,并第一次为其录制了视频,上传到了网络上。上传时,时间已经很晚。我一传完,就伸了个懒腰,有些忐忑地上床睡觉去了。我是个多疑的人,有时会不自觉地想自己的视频可能根本就没人来看。可是,那天我的胸中却怀着某种确信、或者说某种期待——等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的曲子已经出了名,我会得到赞扬和批评。想到这儿,我嘴角也就忍不住地上扬了。
次日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在回家前跑去KTV,尽管歌喉和小学合唱团时一样糟糕,还是一个人放声大唱。唱了两个小时,连嗓子都哑了。明明自知唱得糟糕,可时不时地还是会幻想到自己站在舞台上。台下可能有观众在欢呼。我可能把世界吓了一跳。——会这样想,就说明我终归还是个低劣的人吗?——然而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是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