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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失落的墓碑下埋藏着生锈的秘密(3) ...

  •   三十
      暮色渐渐降临时,我不等火车停稳,便先从上方飞了出来。夕阳像是一块没煮熟的蛋黄,有一半消失在了天边。
      当我离开火车站台,背后传来火车停下的声音。车门开启。上车的与下车的乘客们纷纷穿过车门,鞋子踩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脚步声。这些声音也终归渐渐式微了。我心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孤寂。
      在附近找了一张地图后,我开始动身前往第三志愿。这时,天已经黑了。时间所剩不多。我感到夜色像是沉默的爪牙,抓挠着我的心。
      三十一
      我,正站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这次不是象征性的说法。我真的站在一扇门前。门是雪白色的,上面沾了点黑色的污渍。明明是夜晚,猫眼中却没透出一丝灯光,好像这扇门已经睡着了似的。
      在并非龙溪市的这所城市周转到晚上九点四十分时,我终于找到了这里。
      这里是,大学毕业生名册上所记录的,我的家庭住址。
      ……按照地狱的规定,像我这样游荡在人间的幽灵,最晚也要在晚上十点时回到地狱。如若不然——如若不然……后面的,会有什么后果,我却是已经忘了。然而当我意识到时间时,实在已经太晚。那时已经八点五十分,我还在夜晚的街道上游荡。且不说今天还有没有回龙溪市的列车,就算有,也已经赶不上了。
      我抱着破釜沉舟般的想法,决心在剩下的一小时内将真相彻底查清。如此,也就能在受到惩罚前,名正言顺地把神明叫出来,再名正言顺地让他送我上天堂——真的可以这么顺利吗?……站在这扇门前时,我已经只剩下二十分钟的时间。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无法被我触发,所以这里黑魆魆的。在我的右手边是通往楼梯间的入口,楼梯间里有一扇窗。水一般柔和的月色就是从那里渗透进来,为这里提供了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我隐隐感觉到,这扇门背后恐怕隐藏着我至今为止一直想得到的真相。说不定,一打开门,就能见到我腐臭了的尸体——我胡思乱想着。……许是因为紧张,胃部开始微微作痛了。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留给我犹豫了。我笔直地穿过这扇门,进入到房屋之中。
      房间里没有开灯。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来自于人的声响。听得到的只有窗外那近乎无尽的鸟鸣。还有,明明已经这么晚,小孩儿们依然在外面和朋友玩耍。从这里,听得到小孩儿特有的尖嗓子所发出的稚嫩声音。有个男孩儿在呼朋引伴。不用听内容,光听语气,就知道他是个孩子王。虽然有点意外,但博士小时候就有点这种感觉。
      除了外面传来的生气之外,这整个家都死气沉沉。尽管我想我有可能是几天前才死的,死的气息却已经在这里弥漫开来。可是……不行,现在还是不要多想。
      尽管光线很暗,当我把脸凑到餐桌前时,仍能勉强辨认出桌上的物件。这里摆了一个知名卡通人物的小人偶,一包餐巾纸,一块闹钟,还有……不,没什么特别的。
      接着进入了厨房。厨房没有窗帘,所以能清楚地看见夜空与月光。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碗筷都被摆在架子上。
      餐厅后边有一间卧室,也许是我的吧?床单似乎是浅蓝色的,倒是很有我的风格。我喜欢蓝色。但是,结论不能下得太早。谁又能肯定我大学毕业后没有搬家呢?我回到人间后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把陌生人的家认成了自己的家么?
      我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很难说得清这里是我的家还是哪个陌生人的家。这种割裂感,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这间卧室的窗帘好好地拉上了。卧室内也因此而分外漆黑。
      忽然间,我的眼角余光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衣柜。卧室靠墙的地方,有一架古铜色的木衣柜。衣柜的门没关好,露出一个小缝。我从缝隙中窥探到的是——
      一把木吉他。
      光线太暗,看不清颜色。但如果是吉他,也许——不对,其他人也可以玩吉他。吉他又不是我的专属乐器。
      我伸出手,将吉他的灵魂握在手里。像是抚摸猫咪后背似的,我轻轻抚摸吉他的琴身。虽然是吉他的“灵魂”,我却明确地感觉到了灰尘。假如这是我的吉他,说不定这就是在我死之后、无人照料它的证据吧。
      一股悲伤的心情敲响了我的心扉,使我不禁颦眉。从口中流出了叹息。心里想的是——
      唉,原来我就算什么时候死了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回想起来,高中时因为学业繁忙,我的确没来得及跟谁深交。和帕克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明明互相就在隔壁班,但我们的关系也只是偶尔在走廊上碰见时会打声招呼这种程度而已。不仅如此,我觉得高中时的我对交友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高中生的我可能更愿意和吉他做朋友。我猜,这当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见到帕克如何简单地拒绝艾娃后,我渐渐变得没那么容易信任别人了吧。
      艾娃上了高中后也很少和我联系。因为我们彼此间都没什么话题。……更准确地说,是没什么让我们觉得有必要为此而联系对方的话题了。不论话题质量的话,其实话题总是能找到的。高一下半学期的某个周末,我就曾把自己做不出来的数学作业拍照发给她看,因此而和她聊了一小会儿。
      沙希在上了高中后就和我们彻底失去联系了。明明以前在乐队里一起玩了那么久(尽管她极端沉默寡言),共度了那样多的时光,可高中后的我一次也没有和她说过话。不只是我,问起艾娃和帕克时,他们也说自己上了高中后就没见过沙希了。帕克半开玩笑地猜测说:说不定她已经不在龙溪市,不,也许已经不在国内了也未可知。
      至于博士,我更是和他许久未见。不过,每年还能在社交软件上和他说上两三句。
      难道上了大学后的我,依然不愿意和人做朋友而只愿意和吉他谈话吗?难道毕业后的我成了孤独的吉他家?……我突然消极起来。也许我根本没能成为出色的吉他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弹吉他的小卒,到死后也没什么人因我的吉他而认识我,并且也没什么朋友。
      若果真如此,不就正好能解释弥漫在这里的死寂——
      ——嘎吱。
      突然间,听到了、声音。
      从房门口传来的。是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轻微的、有些不稳定的脚步声。
      我被吓了一跳,片刻间竟然愣住了。然而,这幢单元楼的14层中,一共有三家住户。兴许来的是对面家的人——
      咔擦。
      钥匙、插进锁孔。
      锁孔被转动。
      ……不,不对!这是有人在试图打开家门!
      是凶手回来处理现场了吗?——是有人发现我的死,所以来调查了吗?——是因为这是我租的房子,房东找上门来了吗?——还是我推测错了,我早已从这里搬走,这里是别人的家……
      我惴惴不安,同时却又感到一种兴奋。不论来的是谁,如果能跟踪那个打开这个家门的家伙,我说不定就能得到足以一口气扭转局势的线索,再或者——不,总之——
      门,被打开了。
      我急忙想要到客厅去。为此我把卧室房门一类的东西完全抛诸脑后,直接穿过卧室的墙壁,然后——
      ——然后,我的眼前一片晕眩,宛如置身于万花筒中央。眼前的景象完全被扭曲了。头,昏沉沉的。胃里涌现出酸的味道,是由于晕眩而引起的。若非知道我是幽灵,我险些以为自己会吐出来。
      正当我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时,我的头晕有所缓解。像个被淋湿了小狗一眼甩了甩脑袋,我逐渐清醒起来。
      再次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眼前乃是地狱的景象。
      猩红色的石壁所构成的猩红色洞穴。极其原始的村庄和令人不快的崎岖地面。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地狱居民们,正为了掰手腕大赛这种无聊至极的事而热闹地聚集在一起。
      是我已经熟悉了的地狱景象。
      “……”
      为什么会这样?我抱着疑问,沿着道路往前走。才走了二十来米,就看到左手边有一间房大敞着门。房里,墙上挂着一块表。上面显示着时间:晚上十点零一分。
      “原来是……这样。”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因为在外游荡的时间到此为止,所以身为孩子的我们不得不回家。
      也就是说,在外面滞留到迟过十点,其实一点惩罚也没有。只不过是会被突然拉回地狱罢了。
      “……哈。”
      不禁露出苦笑。
      这样回想起来,在我第一次见到雅静的那个夜晚,雅静就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反抗神明吧。故意在那个屋顶上浪费时间,以为晚上十点后还留在人间的自己的灵魂会就此消失。她想通过这种方式结束这场她眼里的闹剧,可她最终失败了。因为,她也仅仅是被拉回了她所属于的那个村庄。
      真是够了。我觉得自己今天已经筋疲力尽。全身的肌肉都在紧绷后得到放松,好像回到原位的弓弦。
      “真讨厌,明明是幽灵,为什么身体与感官产生的感受还会逐渐复苏呢?”
      “是因为,希望我们能活着啊。”
      本是我的无心之言,却被刚巧坐在旁边的一位瘦弱的叔叔拾起。
      他低着头,头上的鸭嘴帽戴歪了一点,眼睛在盯着手里的电子屏幕。
      “即使意识仍旧存在,倘若变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的话,就不能称之为活着。麻木不会杀死我们,却会剥夺我们活着的权利。”
      我转头看向他。他就坐在旁边的一节楼梯上,手里拿着一款乌黑外壳的手机。那是,墓碑一样的手机。
      “——哦,对了,我刚才说的话,”他说,声音听起来低沉如深渊,“全是从地狱使者那里听来的。那家伙已经不在了吧?真可惜。我很喜欢和他对谈。他是个真正有思想的家伙。”
      “……怎么称呼您呢?”
      “唉唉,吾友地狱使者罗卫啊!——哦,你就叫我铁匠刘二叔好了。看见我身后的房子了吗?这是我的铁匠铺。”
      说这话时,他一直低头看着手机。我看向他背后的“铁匠铺”——怎么看都和我被分配到的那间房一模一样。
      不过,铁匠刘二叔吗?我倒是知道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说地狱使者的真名,正是在天佑的口中,而天佑当时就说他是从铁匠铺刘二叔那里听来地狱使者的真名的。
      单看外表,“铁匠”似乎已有近三十岁。理应“三十而立”,然而他却仍捧着手机,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屏幕。他的眼球里反射出屏幕发出的刺眼的光。对此,我首先感到好奇的地方是——
      “您有手机,岂不是可以查看手机上的资料,以此为线索找寻自己的死因?”
      “我?……不。没有。这个手机——不是。哎,我就直说了。”他撇嘴,“这个手机,只会反复播放同一组画面而已。我根本没法操纵它,只能重复观看这一组画面。”
      “是什么画面?”
      “小姑娘,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当我绕到他身后窥探他手机屏幕时,他的手和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屏幕。于是我看到手机上播放的是很有年代感的像素游戏。
      “像素游戏好啊。很可爱。”我坦诚地说。
      “可不是吗!别小瞧了老游戏。很多老游戏的质量比现在的游戏还要好。现在……唔,让我想想,现在外面是哪一年了?——管它呢!”
      在反复播放的那一组画面中,我看到一个像素构成的卡通铁匠。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自称铁匠吗?他是受了好友“地狱使者”的影响,抑或是正因为臭味相投,才和地狱使者交了朋友呢?
      于是我这才知道,这个自称是铁匠的男人每一天最大的娱乐就是重复观看这毫无新意、仅仅在不断重复的短小影片。这支影片就像是魔药一般,牢牢地吸住了他的视线,吸走了他的时间。
      铁匠说,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子。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他说。前一天下定的决心,到了后一天就灰飞烟灭……
      从不远处聚集的人群中,传来与掰手腕大赛有关的欢呼声。
      我为铁匠、以及居住在地狱村落里的所有人,感到一种近乎厌恶的悲哀。我拒绝成为像他们这样一事无成的人。也因此,我更加想要逃离地狱。
      “你还年轻气盛,所以才会这样想。”铁匠说,“其实我们这样的生活亦是一种幸福。”我没回答,但我并不认同他所说的话。无所事事的,也算是活着吗?这时,我胸中生出一阵与铁匠对抗的怒火。这股自然而生的怒火冲上了我的头。
      你们一事无成,因为你们毫无才能。
      在心里,我气愤地指责道。
      我不一样。我从很小时起就立志成为伟大的人,好比是最初就决定好要拿去参加比赛的曲子。我抱着信念与才能成长。倘若这样的我最终竟毫无建树,实在是有愧于生我养我的父母与赐予我才能的上天。
      但这些话我一句都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淡淡地问道:
      “说起来,地狱使者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他甚至没有犹豫,“热心肠又爱吹牛的话痨。就是这样。”
      “的确如此。”
      说完,我们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从不远处又传来了掰手腕大赛的欢呼声。
      我很早便回到了自己在村落里暂住的房子。我始终不愿意称呼这里为“家”。当我躺上床后,我听到外面天佑在问:地狱使者怎么还没回来?
      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六小时的时间。明早,通往人间的大门一开,我就要立刻出发。
      ……虽然今天在铁匠面前时想了那种话,但我对自己现有的一些推测越来越感到不安。并且,我很怀疑自己推测的正确性。明明我刚变成幽灵时、也就是记忆还很少时,是不这么怀疑我自己的。果然人经历的越多,就越难相信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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