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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电脑桌面上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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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濛开车带周洋回了酒店。
一路上她没怎么说话,置物格里放着杯咖啡。周洋盯着那根吸管,想起刚才在护理站嬉皮笑脸的王濛。
她胳膊搭在旁边小护士肩膀上,操着一口大碴子味儿跟所有人讲许宏志查房时跟人争论“我这就是普通话”。
一群白大褂围着穿便服的王濛哈哈大笑,周洋一边系拉链一边往外走。
她用余光看见王濛没再笑了,再一转眼,刚才人群里的影子到了自己身边。
“现在走?”
“刚看了看没大事儿,又不是没人照顾她。”周洋睡不够的时候更困,眼睛突突的疼。
“吃点儿饭再去,还是先去再吃饭?”
“你说吧,我都行。”
“我先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儿吧。”
周洋没来过医院职工食堂,等王濛端了一盘吃的过来忍不住问:“我以为都得穿白大褂呢?”
“罚钱,穿白衣进食堂一次500。”
“这么多?”周洋随手拿了个包子塞嘴里,看见王濛抬眼斜她。
“洗手了吗你?”
“在你值班室洗了。”
“重新洗去,这儿是医院知不知道?哪儿都是细菌。”
周洋撇了撇嘴站起身,再回来时看见跟前的粥里埋着一颗光溜溜的水煮蛋。王濛埋头喝粥,手边堆了细碎的蛋壳。
“你们这儿打饭阿姨还挺有空,鸡蛋还给剥好。”
王濛没搭腔,旁边走过去两三个看着青涩的小孩儿跟她停下来打招呼:“王主任。”
她点点头算是回应,马上又有第二波:“稀罕啊,王大夫今天来食堂啦?”
王濛笑:“那是你没碰见过我,我天天来。”
周洋插不上嘴干脆就专注吃饭,等喝完最后一口粥王濛已经起身背上了包准备走人。
“着什么急?”
“人多,我嫌麻烦。”
“你什么时候嫌人多了?你不是挺爱凑热闹吗?”
不仅能凑热闹,去哪里都能反客为主毫不怯场。
周洋第一次见她时她刚大四,开班仪式上比老师讲话还有模有样。有高三孩子举手问她考医学的问题,她顶着一头小狮子一样的短毛,被高中孩子的问题笑的摇头晃脑。周洋记得她那天感冒了,带着重重的鼻音,投影仪将她的身影斜斜的照在黑板上。
影子飘过来,影子又走了。
周洋摸了摸书包深处被妈妈硬塞进来的感冒冲剂,在吃午饭前递进了王濛手里。
“啥啊?”她擦着鼻涕,鼻尖红红的问。
“药。”
“不用,快好了。”
周洋固执地递着,王濛笑着接了过去:“还挺记事儿你这小孩儿。”
“我不是小孩儿。”
“高一吗不是小孩儿是啥?我高一的时候你刚三年级吧?”
“你怎么知道我高一?”
“我还知道你叫周洋呢,”王濛揉揉她脑袋,顺手把冲剂撕开倒进嘴里,混着保温杯里的水喝了下去,“喝完了。”
周洋没料到她能记住自己,更没料到她会把喝药这种小事当做承诺。
她一直觉得,从来都只有王濛不想记得的事,没有她想不起的事。
“你一宿没睡能开车吗?”一推开食堂的门冷风就灌了进来,周洋打了个哆嗦,看见旁边的王濛不为所动。
“哪儿那么矫情,这儿的住院医小孩儿一个月一个月的不回家,不光我一人忙。”
“行了,我又不是什么医德医风考评小组,你不用跟我佛光普照替你手底下小孩儿说好话。”
周洋说完留了个背影给她,她想怼回去的机会也没有。
红灯,王濛终于又开口问她:“住酒店干嘛?离我家,还有范可新那儿那么近。”
“我跟学校里另一个教授一块儿来的,反正也报销。”
“男的?”
“女的,男的谁跟他住一屋。”
“住一屋啊?”
“出差不都标间吗?你上学跟你导……”周洋话说一半看了王濛一眼,她神色如常没看出不开心,“范可新和对象住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才不跟情侣一块儿住。”
“她什么时候谈的?”
王濛不是八卦的人,周洋想了想:“忘了,谁知道她,有一天忘了说起来什么,她随口说了句她对象我才知道她谈恋爱了。”
“你没谈?”王濛这话接的自然,周洋倒有点措手不及。
“没有,毕业了一直忙工作,后来回了长春又太稳定了,跟我爸妈一块儿住挺好的,没啥想法。”
王濛没再问了,停好车跟着周洋上了楼,站在房间门口的时候迟疑了:“你同事在,我不进去了。”
周洋正在刷卡瞪了她一眼:“真矫情,几点了都,没睡觉。”
王濛一进门周洋就知道话说早了,她看着周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椅背上收起内衣装进包里笑出声:“你还知道害臊啊?”
“那也比你不叠被子强!”
“周洋?你回来了?”卫生间门开了,周洋同事刚洗完头发,顶着毛巾出来跟王濛打招呼,“哎?你是周洋桌面上那个人?”
“啥桌面。”
周洋装作没听见,翻了翻枕头和被子拎起包就拉着王濛往外走:“我有事就不今天跟你一块儿回了,你直接退房吧。”
酒店楼道向来安静,地毯上呲呲走路声,王濛又问:“你同事刚才说什么桌面?”
周洋一直都没怀疑过王濛装傻充愣的能力,以前读书的时候她就好几次差点问出那句“你是不是喜欢我”,直到有一天王濛没有像从前一样出现在她教学楼底下,也没来得及在千里之外的欧洲第一时间回复她的消息,她突然就觉得,这些问题问出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王濛没有男朋友,不代表就应该有女朋友。王濛从来没说过喜欢女孩子,更没说过喜欢她。
“我笔记本桌面。”
周洋笔记本桌面是和王濛的合影,这在很多年前王濛和她一起去图书馆时就知道了。王濛还问她,这照片你什么时候拍的?周洋一脸神秘的说:“不告诉你。”
那台笔记本是王濛从美国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她一度觉得太贵重了,最后还用奖学金给王濛买了一双限量的球鞋。
那是她送王濛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份。
“你电脑是公用的?”
周洋听出了话里有话,有点不高兴地说:“那是我在学术报告厅投影不小心让他们看见了。”
“你不会把课件拷进u盘?”
“你咋老说我呢?我愿意这么讲课不行吗?”
王濛笑了:“行,你说了算。”
到王濛家时才上午十点半,她有回家洗澡的习惯,从衣柜给周洋拿了新毛巾和浴巾,自己直接进了卫生间。
水声哗哗响起来,周洋在客厅慢慢转悠。
电视柜底下放了王濛博士毕业的照片,还有去欧洲访问的,参加学术会议的,大多是她没怎么见过的。王濛出事之后一直没怎么在学校,而她刚保研成功,在最后的本科生涯里,她和王濛的联系趋于减少。那半年里她无数次的怀疑过,王濛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当初第一个寒假把她送回长春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2014年初,在医学院叱咤风云逢考必过的王濛被延毕了。
她离开以后给周洋发过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去南方的学校报道,周洋回复了。再后来到周洋的毕业典礼,她爸妈第一次离开东北那座城市来了北京,来接周洋回家。那时距离王濛第一次见到周洋爸妈已经三年多了,周洋一早告诉她:“我爸妈上火车之前就问,王濛来吗?”
王濛来了,几乎半年没有在学校露面的王濛回来了,周洋没想到,等再见王濛时,就要等到好多年以后了。
后来她去找过王濛的师弟韩佳良,才终于把那件沸沸扬扬的事从头到尾的知晓,也才知道王濛究竟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了这所她读了近十年、闭眼都能走过每个角落的大学。
“她跟着导师出去开会,有那种学术老流氓,见她老师有气质说话难听了,濛姐抄起酒杯砸了,你是不知道,在场那么多学术大拿脸都绿了,谁不知道那老东西不是什么好人啊?听说年轻就找那个,架不住有年头有人脉啊。就濛姐,傻实在的替她老师出面了。老油条一听濛姐才是个没毕业的愣头青,当场就闹开了,回来之后政教处王处长找校领导说要开除濛姐,濛姐导师一句话没站出来说。
“王处长都是写好了开除通报去的,濛姐博士最后关头差点断了。在场那么多人,就宁教授站出来替濛姐作证了,人六七十了早退休了,返聘的老教授,能在乎这些?要没他濛姐真差点儿完了,给了个全校通报批评,入档案。没办法啊,整个学术会议都是医学界有头有脸的人,这种事儿不是发表论文,你水平高就是你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一棍子打不死这人,谁愿意替她出头趟浑水啊。事儿闹那么大濛姐咋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论文,老师也压根不管她了,最后只能延毕了。离谱吗?不是因为论文没发够,不是因为在专业上有问题,就是因为这种屁事儿,还是大家都知道谁对谁错的屁事。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她怎么莫名其妙最后成了差点被开除被导师放弃的。
“对一般人来说延毕那是正常事儿,但那可是王濛啊!我们整个医学院都地震了,有的硕士毕业生焦虑的都睡不着觉,读博的更没睡着,烟头都囤了俩烟灰缸。
“你说这事儿,谁心里不是门儿清啊,濛姐书呆子不可能,她跟谁都玩儿的好,半夜不睡觉陪孙琳琳我们几个师弟师妹窝在实验室做研究写课题,真就是因为太直了,太直了。”
再后来她再见王濛是在校庆上了,她听说王濛招过几个硕士,但到了第二年说没名额,好像也就收了那一届学生。典礼结束了还有医学院的人捧着笔记过来问王濛今年还招不招学生,她笑了声没回答,然后指着人家怀里的笔记说:“怎么还是我那份啊?这医学案例都过期了。”
这样的王濛,将博士毕业的照片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周洋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看什么呢?”王濛出来时头发滴着水,一路走进厨房,“中午吃啥?”
“都行。”
“北京什么都有,就没都行。”
“王濛,你当初去欧洲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周洋突然问。
王濛正在倒水的手都僵住了,也不抬头看她,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往卧室走。
2014年的冬天,周洋在寒冷的南方空气中给王濛打了电话,听见机器声告诉她已关机。
王濛那条飞机起飞的朋友圈,原来就是故意给她看到的。
“我好像没干什么得罪你的事儿吧?”周洋跟在她身后进了卧室。
她看见王濛床头摆了一面国旗一面党旗,十字交叉着,像个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