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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君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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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
当我再一次踏入这长安城的时候,天高云阔,人声鼎沸,仿佛一下子回到生前的日子,沿着街边走,竟还能看到从前常和涧儿一起去的铺子,依旧卖着我俩最喜爱得桂花糕和莲子酒,还有长安食馆里最令人欢喜的长安面。
我和江璃本该到长安城郊的闫门先行报道,但时间紧迫只好另做打算,早上我耽误的时间太久,今天之内必须解忧一例才能回去,于是我二人只好在长安街上游荡,半个时辰不曾寻得合适的人选,只好入客栈歇脚,方便在客栈内以听风法术来寻人,也好不被打搅。
于是携了江璃在客栈房间的地上盘膝施法,我承认这姿势有点奇怪,但是我们这种法术运用不济的新人,坐在地上比较好使上力气。
江璃在我施法之前偷偷看了我一眼,被我捉到了这一眼,充满了担忧,然而我却不理会,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三生寻来,心结难开,若有忧难,莫急,莫哀,风来…风来…”
于是我一缕魂魄,离了身躯,随着风开始飘散在这充满悲欢离合的帝王城池,这样的感觉当真是妙不可言,每一个转身与飞跃,都牵动着这座城的因果。
但我还是没能放开来寻找,对于那皇城我心有隔阂,所以只是飘上去轻轻一望,便缩了回去,却惊到了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鸟儿,愧疚之下,我将其托起,送回了鸟巢,安抚了它的情绪。
我却从不曾想过,在这里遇见了我做解忧人以来第一位解忧的对象。
他没有名字。
我钻进他灵魂的那一刻,听到他说,“好有趣的风”,然而幸好,他真的以为我只是风。
我确实是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入了他的魂魄,按道理,我应当寻到合适的人选后将自己的魂魄收回,再前往他的位置,征得他的同意后再为其解忧,可是,我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失误,我刚放下鸟儿准备离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旁边树下的他。
于是我的魂魄化风,一不小心,就入了他的魂魄,成了他。
其实我很疑惑。进入魂魄的时候,我应该在第一时间得到他的所有信息,因为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他,他便是我,可我得到的信息只有两句话。
“无名。”
“无家。”
前一世知书达理的长安郡主,也就是我,在这一刻是极其不解的,我在他的魂魄里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将来,除了那两句自白,剩下的是一片混沌。
“无家。”
他又说。
“无家。”
再一次反复。
于是我似乎明白了他想要什么。
解忧分两种,虚解与实解,前者在心境里解忧,后者在现实中解忧,而前者解忧,只能将怨气缓解,后者大多可将怨气完全化解。
我出了他的魂魄,将我的魂魄收回,此刻这缕魂魄上黑气缭绕,这是他的一丝怨气,在我化解之前,将会与我这一缕魂魄相伴,以便我查探怨气消散的情况,若是解忧失败了,这怨气便会将我反噬,我的心力上限便会减少,若是减少到一定长度,便是魂飞魄散的后果。
从客栈的地板上站起来,僵硬的身体让我十分不习惯,江璃这丫头估计出去解忧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便径自出了客栈,赶往那棵榆树,一路上生怕会有别人将他抢了去,这样简单的任务,下次不知何时才会遇见。
榆树下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果真还在,真切地用眼睛看着他,当真是与魂魄中不同,骨瘦如柴,他正从我刚才的无意冒犯中醒来,看见我正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看,便也盯着我看,眼神中没有一丝胆怯。
我越加喜欢他,走到他跟前,就这么蹲下。
“你可有名字?”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
“没有。”
我想,大约他的话确实不多,于是我就直奔主题。
“你可知道长安城郊的闫门?”
他点点头。
于是我将身上那个证明身份的宫牌递与他看,道:“你运气很好的,我第一次做任务,就遇见你了,我不收报酬,替你解忧如何?”
他将那木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头道:“我又怎么辨别这牌子的真伪?你伪造的也不一定。”
我惊讶地将他手上的牌子收回,想了许久该怎么办,他又开口了。
“我便试试,总之我也没什么让你有利可图的东西。”
我大喜,本以为要失败的任务便这样解决了。
“走,我带你。”
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街道我最是清楚不过,有一处道观是我爹从前出钱修的,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乞儿,我想好歹他得有个栖身之所。
到达道观的时候我很是纠结,要如何才能见到那个我熟悉的清邑道长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不去这里。” 那孩子开口了。
我突然觉得他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办。
“为什么?”
“他们都不干净。”
原来是有洁癖。我这样想。也不多问了,天色渐晚,我便带着他往客栈走,想着先带他洗个澡,干干净净的再说。
路过长安食馆的时候,我肚子也有些饿了,要说作为一个半仙,听起来不像是会饿的样子,但事实就是,毕竟不是真仙,所以就算比常人耐得久一点,也还是会饿的。
“我们去吃面。”我和这乞儿说。
解忧宫的易容术,非上仙是看不出来的,于是我就这么带着他走了进去,却没想到他站在了门口。
“他们不会让我进去的。”
我了然,伸手强迫地牵着他走了进去,店小二迎了上来。
“这位姑娘,吃些什么?”
“两碗长安面。”
小二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孩子,皱了皱眉头,却没说话。
面很快就上来了。
一边吃着,当然免不了听着食客们谈这人间风云八卦,我很好奇这几月长安城的变化,没成想,很快我便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你可记得两月前武王叛乱一事?”
“我当然记得,那么大动静怎么会忘了呢,说武王煽动家兵,意图谋反,结果被围剿了。”
“可你是不知道,据说长安郡主本可以免一死,却被武王亲手送了性命……”
“啧啧…不知是怎么想的…”
我不愿再听下去,于是封了六识继续吃我的长安面,那孩子却早就吃完,坐在桌边看着我,我便又给他要了一个饼子。
可我刚刚吃了几口便又忍不住,想再听的时候,那二人却走了,我又搜寻了一番,很快再次听到了这件事更多的消息。
“当时武王吞毒药自尽,却被皇上遣太医救了下来,随即发召说是武王府自己的人谎报谋反之事,于是收回圣旨还了武王的清白……
可事情才过去两个月,这不,武王在太医院还是去了,据说是忧思过度,今日在王府设了灵堂,可没一个人前去吊唁,要我看呐,这皇上其实……”
“唉!不能说,不能说啊。”
我蓦地站起身来,将身边的食客吓了一大跳,在桌上放下银钱就往王府去,刚出门几步便想起还有那孩子跟着,我回头便对他说,“我有事情要去办,你要是不愿跟着我,可以在刚才的食馆等我,我再给你要一些点心,你慢些吃。”
可他却摇了摇头。
我只好随他跟着我继续往前走,穿过熟悉的街道,直至“武王府”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亮丽鲜艳的朱红楼阁,如今黯淡无光雪白满布。我先一步去了地府,这丧事是何人操办,又有几人前来吊唁。
我至今不能理解皇叔的做法,但我记得我爹在我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人各有命,不知福祸。”
如今这长安城里,彻彻底底没了我熟悉的影子,其实我隐约记得武王府与其他王府的不同,我爹是唯一住在长安城里的王爷,没有自己的封地,皇叔几乎不召见他,他就是个闲散的王爷,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我叫那孩子在门口等我,独自进了王府,如我所料,只有安安静静的灵堂,再无其他。
灵堂设置得十分奢华,偌大的厅堂事物齐全,若不是白色的背景点缀太多,我竟要以为是一场盛宴,而我知道,对于我爹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用他所有的勇气,换了我的自由,而这场盛宴,不过是滑稽的表演。
有时候我会想,我爹是不是知道闫门的内门有这样秘辛,所以才会那样做。
那年我十六,皇叔想要我和亲嫁去南国的时候,我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拒绝,只是说:“我的郡主,不会嫁那样贫瘠的地方。”然后笑眯眯地当着宣旨的太监对我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小少爷,可以嫁给闫门的外门弟子嘛。”
于是宣旨的人走了,皇叔也再没提过这件事。
现在我才知道,闫门是这样的地方,神秘又强大。
我没有去上一炷香,也没有去和我爹说话,王府里太安静,而我又不得不防皇叔的人。
我顺路走到了我自己的房间,想看看有什么没能随着我一同到解忧宫的东西,翻来翻去,发现我竟然是个“节俭”的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珍贵值钱的物件,想了想,突然想起江瑀送给我的剑穗。
小时候我总觉得他模样好看,甚至问过涧儿为何一个男子可以生得那样好看,涧儿只是说,长安城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我就喜欢看他舞剑,其实他舞的并不那么好看,但是他的势就是那样有味道,终于在我很多次的暗示下,阿瑀把剑穗解了下来,送给我的时候,我还趁机碰了碰他的手,冰冰的,凉凉的,好像夏日荷塘里的莲蓬子。
“叮!”突兀的剑吟伴着破空声划破思绪,我赶忙将剑穗收起来,接着向后仰去,一个逍遥步躲开了来人的攻击,剑锋“刷”的一下就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剑却停住了,距我鼻尖一指处纹丝不动,我好懊恼以后办事是不是该看看黄历,这样的事情竟然再这样短时间内又让我碰上一次,是走了什么霉运!
“你是闫门的人?”那人突然开口。
我正准备直视那人,却因此而停顿。
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纵使沧海桑田轮回几世,我也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那样低沉又明亮,令人难忘。除了阿瑀,再不会是别人的声音。
……
阿瑀,原来你在这里。
……
阿瑀,你可知道,我想你,竟隔了一世。
可我终究是不敢开口唤他的。
此刻,我小心地抬眼,盯着他的眸子看了许久,定了心神,才道,“公子为何这么问?”
阿瑀缓缓收了剑,看也不看我一眼,道:“刚才你使的是闫门的逍遥步。”
我哑然,不知这也会被看出破绽,但我依旧疑惑他为何知道闫门的身法,刚要开口,他突然盯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半晌,他又开口,“想来姑娘是闫门的内门弟子吧。”
我实在吃了一惊,道:“你如何知道的?”
阿瑀伸手指了指我身上的宫牌,皱了皱眉头。
糟了。我这样想,宫牌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不禁咬了咬嘴唇。
“不知姑娘来王府郡主府上替何人医心病,如今王府除了我再无他人,闫姑娘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请速速离去吧。”阿瑀竟对我下了逐客令。
“在下闫门内门第十七位弟子闫清予,与长安郡主生前有些交情,特前来吊唁武王,也祭奠一下郡主的在天之灵。”在阿瑀面前说谎绝对耗尽了我的力气,虽然这番话说的我自己都快相信了。
“哦?我自小与郡主一同长大,从未听说过有你这么个闫门内门的朋友,不知二位是如何认识的?”
“我是新晋的内门弟子,从前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足挂齿,不过…”我生怕他再一次追问,只好反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闫门的逍遥步的?”
阿瑀只是笑笑,然后向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些道,“在下江瑀,闫门外门出师弟子,暂代闫门外门门主一职。”
这一刻我内心的波澜绝不比飞流的瀑布平静,原来一直在我身边的阿瑀,与闫门有着如此大的关联,我心里那样欢喜他,竟不知此事。
“这样啊。”我勉强回答道。
“或许姑娘与我家郡主有些缘分吧,闺名竟是一样的。”阿瑀又道,这一次,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啊,清予二字乃是家父所起,也是因为与公主相撞而结了善缘相识的。”我知道言多必失,于是就算我还想同他说说话,却还是道,“我这会儿还有要记得事情要回闫门办,就不同你多说了,今日无意冒犯,还请见谅,实在是睹物思人。”
阿瑀点点头,替我开了门,示意我走出去。
刚走两步,又听见他喊道,“十七姑娘留步。”
我顿住脚步僵硬在庭院中,生怕又是哪里出了差错,故作镇定的回头,他道,“实在不愿意与我家郡主的称呼相冲,便唤你十七姑娘了,见谅,这里离闫门路途遥远,我正好有事要回去,既然顺路,何不就一起?”
虽然我真的很想,但是也不得不拒绝。“我还有同伴外出医心,想来还要些时间,阿……江公子若是有事,可以先行一步。”
我一紧张,差点叫出名字来,幸好反应快,不至于露馅。
“无碍,既然是内门弟子,我这个外门门主,自然要招待周全。”阿瑀笑着,随我走出房间。
听起来,再推脱下去才真会露馅吧。我想。
“那便劳烦公子了。”
出门之前,我刚刚想好要怎么安顿这个小家伙,既然闫门有阿瑀在,不如把这小子收入闫门,我还是挺喜欢这小子的,这会儿趁机拜托一下,也好完成任务。
“江门主,”我这样喊道,“不知咱们外门收弟子,都有些什么条件?”我说着看了那孩子一眼,发现他眼睛里正熠熠生辉。
“只要有门内之人推荐,心性没有问题,年龄小,就可以收。”
“那,你看看我要引荐的这个孩子符不符合要求吧。”我说着像那孩子使了个眼色,他果真乖巧的站在阿瑀的身边,神情虽然淡定,但我还是看出他眼底生怕阿瑀不收他的那一丝惶恐。
阿瑀一定也看出来了,我这样想。
他伸出常年握剑的左手,修长又有力度的手指搭在那孩子肩膀上,我有些担忧的发现他指尖发白得用力,还有那孩子有些难受的表情。
可这孩子一声未吭。
阿瑀收了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笑对我说,“姑娘好眼力,果真是个不错的苗子,只是,内门弟子引进的名额只能有一个,出师以后,他便跟着你了,他的工作,就只能是同你一起,保护你的安全,你可愿意?”
我有些诧异,不是诧异有名额的限制,而是诧异这保护内门法的规定,显然这个问题应该问这个孩子,可阿瑀却来问我,在试探我吗?
他加入闫门是好事,可内门引进的弟子以后就只能保护内门之人这限制也太大了,说实话,我是很喜欢这孩子,可这样的绑定,还是算了。
“江门主,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门主可否相助?”我已有了绝妙的法子。
“十七姑娘请说。”
“我不愿他下半辈子以守护我为生,可我是在想他有个合适的去处,不知江门主是否可以代为引荐?”我咬了咬嘴唇,赌了一把。若是阿瑀可以带他入门,再好不过了。
阿瑀盯着我又是一阵凝视,我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哦不对,我已没了心脏,是心力波动越来越剧烈,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
“既然十七姑娘与我家郡主是旧识,又这样开口,那我便收他做我弟子好了。”
成功了,妙哉,这下好了。
可奇怪的是,为何我魂魄里的怨气并没有自动化解。
我悄悄将魂魄探入他的身体,蓦地想起来,他魂魄里的第一句话是“无名”,那么,他还缺个名字。
“不如给你起个名字吧。”我笑着对着孩子说。
阿瑀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他还没有名字。”我解释道。
“既然是在于是下发现你的,你又安静的不像话不如就唤你木榆吧。”我想着,是个不错的名字,他却依旧看着我,仿佛没有听明白一样,我咬了咬嘴唇,又道,“你随你师傅姓。”
“你叫江木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喜悦在魂魄里会呈现得这样精彩。
顷刻间,混沌的、没有一丝光亮的世界顿时金光璀璨,虽然我早已知晓这是解忧成功的表现,可我依然被这喜悦感染,良久,我才出了这魂魄,化解了他身上所有黑色的怨气,一抬头便看见阿瑀若有所思的表情,见我看着他便抬头望向我。
“不知…在下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姑娘,为何总有相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