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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舛命学子 ...

  •   夜色溶溶,星光灿灿,通向京师的官道之上,两头瘦骡子得得而行,也不知是谁趁着夤夜赶路。
      两头骡子身形本就不健,两个乘客却还在骡子背上左挎一包右挂一篓,虽一时压不垮,也累得骡子步伐缓慢,行进起来也就比徒步快了些许。
      走在前头的骡子负重稍轻,本可快步而行,但骡上的青年乘客竟手持着一只深盏油灯,边走边借着微光,似是在看着什么卷册,甚是入神,因而脚下手上也不催动骡子,任其信步向前。
      后面骡子上坐着一个少年,正拽着鞍子昏昏欲睡,头颈落下抬起一点一点,瞌睡正酣。那知前面青年乘客不催骡子也罢了,连缰绳也没拉直,骡身不知什么时候走得歪斜打横。
      速度这一慢,两头骡子本也困倦不已,走得迷迷糊糊,后面的便“噗”地一声杵上了前面骡子的腚部。两匹骡子登时惊醒,各自“吼吼”几声,把前后乘客好好的颠了一颠。
      一个是真惊醒,一个是回过神。两人忙各自“吁”声稳住骡子,只听后面的少年声音惺忪,说道:“少爷,我说我的钟少爷!咱这正赶路呢,您能不能歇歇眼,就别看书了嘿。”这少年看样子是前头青年书生的僮子,嘴上微微抱怨,却也立马驱策骡子上前,帮青年书生从旁侧稳住骡子,防其受惊乱跑。
      那被称作钟少爷的青年书生“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生气,歉仄道:“对不住,对不住,阿斐,实在是我书痴又犯了。本来是在好好赶路的,那知今儿天上星斗繁多,我瞧着一时兴起,便想到一句古诗,却怎么都想不起出处,这不才拿书册出来查阅。”
      那被叫做阿斐的书童“噗嗤”一笑,道:“我看少爷真是别人说的,书情两痴!是那一句诗呢?不妨说来听听,兴许小的记得。”
      “啊哟是了!我怎么忘了,你向来比我记得比我清楚的,好好,我背出两句你来听听,应当是‘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我就记得似乎是唐代的一句诗,嗯,平仄来看,应是上半阙,但这会子脑子就像是猪油蒙了心。你知道的,我要是想不出,怎能专心做事。”钟少爷一拍脑门,也不再去翻书,熄了光,把灯与油收纳好,竟拱手向阿斐请教起来。
      “唔,‘夜明深、月未沉’…啊!我想着了,下半阙是‘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是寒山和尚的诗。不过少爷你怎地想起背这首诗,也就是写了个景儿,没什么特别的。”阿斐耸耸肩,一脸不以为然。
      钟少爷微笑道:“你呀,记心是绝好的,若能慢慢学会含英咀华,不出两年,你也能考取功名。这诗收在《寒山子诗集》中,却不受世人的赏识,这寒山大师啊,本来是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名叫杨温。后来世事变故令他遁入空门,因此他的诗往往不落俗尘,却又能做到针砭时事,我向来是佩服的。这诗的前两句啊…”一讲起诗文,这钟少爷似乎两眼放光,顿时滔滔不绝起来。
      “呵…啊…果然是书情两痴。”阿斐一听少爷又要吊书袋,不禁打了和哈欠。
      “啊?什么书情两痴?”钟少爷一脸疑惑,回头问道,似是不太认同阿斐给的诨名,“要说我书痴吧,倒是合乎情理,这个情痴,却不知道我是为谁而痴?”
      眼见钟少爷这读书人的牛脾气上冒,生怕他又咬文嚼字、苍蝇打耳,双手一抬拦住,道:“少爷你稍安勿躁,我说的这个‘痴’字,含义绝不相同,前一个‘书痴’你解对啦,是为痴情之痴。但后一个‘情痴’之痴,乃白痴、傻瓜、笨蛋、蠢驴之痴也!”
      钟少爷性子可算是极好,听阿斐这么编排自己,不怒反笑,佯喝道:“臭小子岂有此理,你少爷我怎会是情之白痴?你看啊,古人高风,对情字的描述往往含蓄,但是已经讲得颇为透彻,前有诗三百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后有少游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亦有兴公的‘枕前红泪窗前雨,暮暮朝朝无尽时’。诸如此类名篇,少爷我不仅倒背如流,还神领意得。那有不懂人间真情之理?”说着做了一个伸手掌嘴的手势,便要向阿斐招呼。
      阿斐假作躲避,却已憋捧腹嬉笑,道:“少爷!少爷息怒!你才高八斗,这我阿斐绝无二话,但情字一关,你的的确确连门径都没有窥到半分,甚至可说是连门环都没摸着!”
      见钟少爷一脸惊奇又要起势反驳,阿斐忙续道:“少爷你别不信!现实为证,我就单单问你一句:你可知道,宋大官人请的烟火派保镖里头,有一位叫金月燕的女侠姐姐?”
      钟少爷仍是一脸茫然,随口便答:“那有什么不晓得的,金师妹师兄妹一行,受宋官人之聘,护送宋家货运已一年有余。这金师妹是一个十分好学上进之女子,其求知问识之心却比你呀,强上万倍,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你若是有她一半用功,不说日日来向我请教经文,每三日来切磋一次,你早能中乡试了。”
      阿斐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的钟少爷!钟公子!那你可又知晓,全绣清书院上下,每个学子都知道,那金月燕金女侠对你可是一往情深,独独你一个人恍若隔世。少爷你想过没有,金女侠一个江湖儿女,平日是刀剑为伍,走镖为生,她没事找你问这些个诗词、文章的干嘛呀?”
      钟少爷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禁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吾一阵才憋出几个字:“怎么可能,那都是谣言不足信!那…兴许…是…是金师妹她平日看诗书…遇到不解的…我…”一开始还振振有词,说了一半竟感到无法自圆其说,结巴了起来。
      阿斐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少爷,就像一个八卦的姨母催着子侄早觅妻室的眼神。
      钟少爷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衣袖一拂回身坐正,道:“即便如此,那也是门不当户不对,人家武林豪杰,我一穷酸书生,今后道路殊不相同,相见亦难。况且这最后一场的会试日就要到了,我们便是连夜赶路,到了京城,也只得一日休整。这段日子虽在路上,我也须得全心备考,心无旁骛,这些没来由的闲话,以后也休要提起。”说罢加力驱策骡子,径直前行。
      阿斐吐了吐舌头,他向来知道这少爷的脾气,他若是说话越平静,便是越生气,一生气便要吊书袋,当即识趣不语。
      其实阿斐心中也明白少爷内心之苦,早些年前,钟少爷本就可以上京师会考,但年年春闱之期一到,京师之外便有瘟疫爆发,无奈只得年年推迟。有一年钟少爷还染上时疫,差点没了性命,幸得钟老爷四处求医,才保住了少爷一条命。
      今年春闱第三场照样推迟,好容易熬到初秋,瘟疫势头渐止,少爷身体也恢复如常,因而这一次的会考,钟少爷是志在必得,的确是不能够受旁的干扰了。
      两人默然行了片刻,阿斐才又开口道:“少爷,是小的失言,请你别恼。今后这些话,我都不说啦。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少爷请教。”
      钟少爷听他认错,还谦虚求教,以为阿斐诚心悔改要问些诗书,脸上转阴为晴,道:“不妨事,你懂得就好。什么问题,尽管问便了。”
      阿斐见少爷心情向好,也笑了一声,摸摸头道:“多谢少爷。其实我这一路上便不解,先前宋大官人不是说了,要雇车马送一众相聚绣清的学子共赴京城赶考吗?那样即便是再晚几天出发,也是赶得上的,我们为何要急着先走一步,趁黑赶路?这不是有车不坐,苦了自己嘛?”
      钟少爷听他不是问诗文,微感失望,不过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挂怀,只是从来没和身边人说过。他知阿斐如此问,也不是抱怨,纯是好奇,因而前几日他一提说要先走,阿斐二话不说便整理行囊。只是经他这么一提,眉头略紧,似乎想起什么繁难的事情。
      沉吟片刻才道:“本来我也是自己怀疑,便同你说了吧。这位宋官人本来是进士出身,文才了得,却不受朝廷官职,自己在北台创办‘绣清’教书育人,同时作为京师中转,免酬接待四方赶考学子,如此高风人物,我是很佩服的。”
      阿斐点点头,暗想:“的确如此,凡当世学子,抑或是通些诗书的,都知道北台城有一位宋齐鸣大官人,乐善好施,尤其厚待过路学子。此等人品,确实令人钦佩。”也不打断,听钟少爷继续说道:
      “只是自‘绣清书院’开办以来,便连年瘟疫,学子由四方而来,群聚于北台,难免染上一些人,历年不少精英才子,虽学术出众,但身子文弱,没能抵得住病祸,殒命甚多。不过这都是天灾,竟然还有人传言说是绣清书院为亡人而建,是为不吉。这些话当然是空穴来风,可笑之极,不足取信。让我心中疑惑的,反倒是另一件事。”
      阿斐一拍手,醒悟道:“哦!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是不是宋大官人每月开坛讲的《出世经要》?”
      “是,但应当不止如此。这《出世经要》我也听过,是教人要持身自洁,不要踏入肮脏仕途,乃是出世的劝学之说。不少已成名的才子,听了宋大官人的讲经,有的便学他回乡办学,有的更是遁入空门,或隐世而居。按理来说,这不得不算是功德一件,事君主者,未必会有好的出路,但优秀的人才均离群索居,平庸之人纷纷趁机高中,这于国家而言,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之事。”
      “嗯,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少爷,宋大官人也就是劝人不要做官,最后还是这些人自己拿主意,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妥的。”阿斐一向也是崇敬宋齐鸣的,常旁听其《出世经要》,因而他聪颖如此,却不潜心研学,也无心报考任何会试,因此并不认同。
      钟少爷摇摇头,道:“咱们当朝的圣上,从来都遵从一道祖训,叫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也就是说,普天之下都是圣上的臣子,你若是不给朝廷朝廷效力,杀你便是王道使然。那么,宋大官人劝人出世,不是把这些文弱书生往死路上推吗?”
      阿斐听罢一阵沉默,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可宋大官人,他自己也是大张旗鼓不做官不入世,却没见朝廷把他怎么着了。”
      钟少爷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我钦佩宋官人的地方,他如此旗帜鲜明的归隐,其实是昭告天下不愿做官,皇帝反而动不得他,以免落下一个不敬名士的话头。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了。”
      阿斐终于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照少爷这么说,那些隐士,岂不是性命堪忧了?”
      “那也不尽然,这些人既然听从了宋官人的话不考功名不入仕途,他自然是有法子和门路保他们一时平安,要么给他们造出一个好名声,要么请高僧天师收容,这样一来,朝廷也不好为难了。”钟少爷正说着,突然手提缰绳,勒停了骡子,似乎想起什么事情。
      阿斐见主子停下,也喝停坐骑,问道:“少爷怎么了?为何停步?”
      钟少爷一回神,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太多疑。我们且加紧赶路吧,到了神星镇投宿,我再与你参详。”说罢吩咐阿斐将两头骡子身上货物匀了匀,又喂饱粮草和清水。
      两头骡子填饱肚子精神大振,身上背负略轻,脚下自然也快了起来,一夜不停的赶路,直至天光初明,已离了北台有百余里路程。
      骡力有尽时,人也需休息,去往神星镇的路途不近,二人二骡在路边露宿一回,又在沿途的小村落歇了一晚。直走到第三日晌午,这才看到了神星镇高高的木牌子。
      神星镇是北行上京师的必经集镇之一,人口逾万,虽不及北台城广阔繁荣,却也自有一番行人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
      镇子道路并不甚宽,但修得算是四通八达,路面用大块青石板铺就,留有四道车辙槽,供来往车辆使用。这样的隆重设计,一般集镇上是很少见到的。
      但神星镇并不是一般的集镇,此地产出的满城大磨盘柿子远近闻名,而神星镇又是满城磨盘柿的主产区,因而这里的鲜果生意自是兴隆异常,来往的货郎商贩、板车马匹络绎不绝。
      阿斐见到这番热闹,兴奋不已,翻身下地,牵了两头骡子便往镇子里凑,在各个货摊上东看看西看看,显得兴味盎然。
      钟少爷骑在骡子上,对阿斐笑道:“阿斐,你怎地像是没进过城镇的乡巴佬似的?北台城难道不比这神星镇大吗?”
      阿斐抬头笑呵呵地回道:“少爷你不懂我们这些小民乐趣,北台虽大,但是路宽人稀,那里看得到这许多人。这一人多了,就嘈杂,一嘈杂,嘿嘿,说不定就有人浑插剪绺...”
      话说一半,只听忽地一声,钟少爷倒拿着马鞭就要往阿斐打去,阿斐矮身避过。
      “你小子,又想干以前那不干不净的营生了?”钟少爷一击不中,举鞭作势又要下手。
      “别别!少爷您老误会了,我是立了重誓,发了狠心,决计不再干那见不得光的事儿了,这才一心一意跟着老爷少爷。”阿斐抬手作挡,急忙否认,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
      钟少爷见他说的诚恳,才放下马鞭,仍作怒状,道:“那你为何要说这不着调的话?”
      阿斐知道少爷这会儿心软,是佯装生气,摸摸后脑勺呵呵一笑,掩嘴低声道:“少爷,我不是说要干回以前那行。而是一眼便瞧见了,这街上有好几个老荣。”

      “老荣”是江湖上对扒手的黑称。
      原来这钟少爷,就是钟一魁的独子钟仕黎,他的伴读书童阿斐本是个孤儿,幼年时便流离失所、风餐露宿,常跟着一干老荣扮成乞儿,在海饮城内行窃维生。
      后来阿斐渐渐长到七八岁,结伴的一众年纪大的老荣,老死的老死,病死的病死。阿斐没了依靠,便开始独自摸包儿。
      也因为他年幼,先前亦有他人配合,连偷带骗的,常常容易得手。落单之后,城内居民见他眼熟,便提高了警惕不再上当,甚至驱赶殴打。
      无法,城内是偷不得了,阿斐便去城外碰碰运气,他知道让人发现没准儿会被打死,但是不干就得饿死。若是死了还饿着肚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可不能忍。
      城外零星的村户倒是好偷,人心戒备不高,因为本来也没有什么事物可偷。
      城东、城北、城南都让阿斐偷了个遍,但总也填不饱肚子。
      待摸到城西,刚要去偷钟一魁家的鱼,却被钟老头子一把擒住。阿斐知道被抓住便是一顿好打。既然早知后果,倒不如爽快挨一顿打,打完跑路,若是侥幸活命,再回来偷便了。
      这是阿斐自己悟出来的生存之道,因而钟一魁一只大手拿住了他,隐隐生疼,他也不哭闹、不求饶也不喊冤,就是直直地站着,盯住钟一魁,咬紧腮帮,等着钟一魁下手。
      钟一魁见这小鬼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禁好笑,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抓错了。但是看到小鬼右手拎着一条小黄骨鱼,左手拿了一些摊位上找零的铜板,又确定无疑这是一个“小老荣”上门来了。
      钟一魁见这小鬼衣不蔽体、瘦弱不堪,想是生活所迫来干这梁上君子的营生,心中起了怜悯之心,问他名字,也绷着嘴巴不回应。
      “街上的苦孩子想必都是如此性格,若能引导他从量向善,也不失为仕黎积一份功德。”钟一魁回头往往内室摇曳的油灯,放开了手便想和他好好说话。
      阿斐一察觉他松了手,撒开丫子便跑得无影无踪。
      钟一魁没料到这小鬼脚下如此之快,苦笑一声,朗声喊道:“明天还来啊!有吃的。”心心里却啧啧称赞:“这小子瘦的皮包骨,身法倒是迅速。”
      钟仕黎在内室温书,听见动静,问道:“怎么了爹?又有黄鼠狼来叼鱼吗?”
      钟一魁哈哈两声大笑,踱步进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那倒没有,你安心温书,赶明儿我给你找一个书童,陪你上京赶考去。”
      随后等了四日,都不见阿斐再次“光顾”鱼肆,钟一魁略觉丧气,转念一想也觉释然,这小鬼不来,说明他还有几分骨气,若是召之即来,倒像是个寄生虫、小无赖了。
      直到第五日晌午,时值炎夏,这一日鱼肆生意清淡,钟一魁正准备收摊,眼光却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趴伏在路边草丛里的身影。
      阿斐就这样被救了。

      “那里有老荣?”钟仕黎俯下低声问道,神色倒不见慌张。
      “至少说,坎位茶摊一个,乾位面店一个,撰位菜摊一个。看样子都是熟手,少爷咱们也得注意些,还没到京师,盘缠若是丢了可没辙。”阿斐轻声回答。
      钟仕黎听罢朝三个方位环视一圈,却没发现一点异状。
      他深知阿斐所言不虚,心中着急,却仍作镇定问道:“他们几个的本事,比你如何?若是被偷了,能顺的回来吗?”
      阿斐不禁捂嘴笑道:“少爷你可真逗,刚刚诬我想操旧业,这会儿又要我故技重施。阿斐我委屈啊!”
      钟仕黎也觉好笑,却也佯装正色道:“欸!事从权宜,那能这般迂腐不化,你要是重操旧业取不义之财,我自然骂你,但你若是劫贼济贫,那也算见义勇为的侠义之举。”
      阿斐笑道:“没想到少爷你一个读书人,想事情还能做到伶俐变通,实在是难能可贵、才堪大用啊!”说着手作捋须状,仿着老学究的模样调侃。
      钟仕黎知道阿斐说笑,借奉承话嘲弄,并不在意,他更担心的,是完全没有发现三个方向的扒手,除了借助阿斐的“本事”,自己连防范也不知道从那个方向入手。
      阿斐看出少爷脸色担忧,宽慰道:“少爷放心吧,有我阿斐在,保你还有赚的。”
      钟仕黎苦笑,他本不想阿斐再行盗窃之事,可身上的赶考凭证和盘缠都是进京必需,若是出了问题,后面的路程难走不说,只怕还要耽误考期,若是如此,这些年耗费的光阴和代价可就太大了。
      不过他也相信阿斐。
      正担忧着,忽然感到骡子后臀遭人群挤了一下,钟仕黎回头查看,却不见有人。登时感到不对,再回转身摸向骡子颈上挂的布袋,已然不见了踪影!这些贼子好快的动作,钟仕黎暗暗骂道。
      同时不见了的还有阿斐。几乎是在同一瞬,钟仕黎抬头要呼叫时,这小书童却也没了踪影。
      难道是阿斐欲盖弥彰、监守自盗?不可能,他要是想偷,在前日两人独行的路上早就下手,更不需要引起注意之后再下手。钟仕黎始终相信阿斐。
      钟仕黎还算冷静,没有大声呼救,反而更用力地极目环视,驱着两头骡子继续向前缓行,以便发现阿斐的身影。
      过的片刻,果然在西北角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浆洗到发白的灰色衣角,伸出手来挥了挥,正是阿斐笑吟吟地向钟仕黎示意。
      钟仕黎大喜,见阿斐又举了举手中的布袋,知道得手,忙要招呼他回到身边。
      正要发声呼喊,却听得阿斐旁近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吆喝:“抓贼!有扒手小贼!”喊声未落,又有一人声骤起大叫:“就是那个白衣服的小贼,他摸了我的布包!包里有金子,大伙快抓住他,我必有重谢!”
      钟仕黎听得一愣,自己包里明明只有数十两碎银子,那里来的金子?但转念即明白,这几人定是刚刚阿斐认出的老荣,一时大意反而着了阿斐的道儿,因而恼羞成怒,诬陷阿斐偷了东西。
      这一咋呼倒还真的高明,众人一听有金子可分,立马炸开锅,登时人声鼎沸一片混乱,阿斐也不傻,正好趁乱隐遁,没了去向。
      钟仕黎那里知道阿斐已然遁走,见有人要冤枉他,终于按捺不住,大急喊道:“胡说!明明是你们几个贼喊捉贼,诬陷好人!我的包就是你们偷的!”
      众人又循声望去,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骑在骡子上大嚷大叫,辨不清真假,一时拥挤更甚。
      钟少爷这一嗓子不叫还好,他本就坐的高,目标大,只听得人群中又有人大叫:“就是这个假冒书生!他就是赃主,大家扣住他去衙门领赏呀!”
      众人本来迷惑,听得这声叫嚷,心中有了目标,也不管虚实,胆小的冲钟仕黎指点喝骂,莽撞的更是纷纷伸手要来擒住他。
      钟仕黎见到这莫名其妙的乱局,又惊又怒,也顾不上悔恨自己冲动多嘴,忙扯拽缰绳,让骡子就地打转,使得涌上的人群暂不近身。
      正惶急之间,突然听见另一只骡子猛地大声长嗬,随即前蹄上扬,向周围纵跃蹬踏,竟然发起狂来。
      这骡子狂性大发,反倒救了钟仕黎,涌上的人群纷纷避走,一些离得近的也被撞到在地,被踩踏得哇哇大叫。
      众人见有人受伤倒地,自然要归罪骡子主人,叫骂声更加剧烈,只是一时不敢靠近,待得这疯骡子走远些,还要再度扑上抓人。
      钟仕黎得了空闲,赶忙驱策坐骑意欲遁走,但前有骡疯、后有众怒,那里逃得出去?
      正急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之际,钟仕黎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生生地拽下骡背,吓得他一阵惊呼。
      空中一个翻转,钟仕黎只觉头晕目眩,“嘭”地一声摔了个狗啃屎。但只觉得落地甚软,不知疼痛,定神一看,竟然是有人背负着他,往屋宇间的小路上飞奔。
      救人的不是阿斐却又是谁?
      只见阿斐一言不发,在巷子间左冲右拐,虽然背负了人,速度也丝毫不减。寻常人那能赶得上阿斐的身法,不一会便甩开了人群,可自个儿也迷了路。
      阿斐找了个僻静角落,把钟仕黎放下,只略喘了几口气,便笑着望向钟仕黎,想要讥讽这“傻”少爷几句。
      谁知钟仕黎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圆了双目,右手挽起袖口,左手竖起拇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抢先道:“阿斐,你可真棒!”
      阿斐见到少爷这傻不愣登的夸张表情,不禁莞尔,又想到适才他大声辩驳,实则也是为了自己,一肚子的损话便憋了回去,只道:“少爷,唉,你呀...”却憋笑不语,只是摇头。
      “欸,你这本事,只怕日行三百的虞翻虞大人都比不过你!虞阿斐大人不必害臊,有话便请直说。”钟仕黎拱拱手,言语中透出七分佩服与三分调侃。
      阿斐擦一把汗,才道:“什么虞翻,我姓钟。不过话说回来,少爷,你...变重了。”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仰天大笑。
      “啊哟!”钟仕黎回过神来,忽地跳起身惊叫道:“我的书!还有我的会试凭证!都在你的那头骡子背篓里!”
      阿斐也醒悟,拍了一下脑门,骂道:“娘的!光顾着保盘缠了,倒把最重的东西丢了。我这就回去找!”转身便要走。
      钟仕黎伸手拦住,道:“慢!我那点东西不值钱,旁人就算拿了也无用。但我俩今日遭人诬陷,肯定被那几个老荣盯上了,加之民众逐流,我俩这考生书童的装束甚是扎眼,估摸着这会儿已经传了开去,没准儿还背负了点‘假书生真梁君’的臭名。现下你我无论谁露头,恐怕都会被人看到,况且那几个老荣恼你坏他们好事,必会抢了骡子守在附近守株待兔。一旦遭遇了,脱身都是难事。你若是把几个老荣揍了倒没事,但终究抵不过众口,总不能伤及无辜啊。”
      阿斐心中急切,却也觉得今日遭遇好气又好笑,便点头道:“有理,那少爷你说咋办?”
      钟仕黎沉吟一阵,眼睛一亮,拍手道:“这样,我俩先把盘缠对半分了...咦?怎地多了这许多银两?”
      阿斐“嘿嘿”一笑,道:“方才牵羊的时候,我把这几个老荣的腰包顺便也摸了个干净。不过少爷你放心,其中有些个碎银子、散铜板,料想是那几个摊贩的钱,我便趁着人多原物奉还了。”
      钟仕黎点点头,道:“虽说是不义之财,但无可厚非,况且今日境况之下,我们应当也用得上。只不过今后不许你再用这个本事!”后半句甚是义正言辞。
      阿斐连连点头承诺,钟仕黎才又道:“此时两头骡子应该被人牵走了,但是咱家骡子好认,看着瘦但脚力长,所以腿壮。你身法好,找着之后不要上去寻东西,把周遭探个清楚,切莫入了别人的彀。”
      “要是找着了,却不见我们的行李咋办?”阿斐问道。
      “那更不能贸然出头,很有可能让那几个老荣藏起来,引我们上钩的,因此无论寻不寻得到东西,你都只记住地方,而后回来找我。就算东西不在骡子背上,也肯定在附近,这就是一个线索。”
      “少爷,你每日...读的是圣贤书吗?我看像是兵法多一些。”
      “兵法我也读,兵不厌诈。记住了,找着了先回来找我,我们再商量下一步对策。”
      “去哪儿找你?”
      “青楼。”
      阿斐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儿才道:“少爷,你可知那青楼…是干什么的所在吗?难道你曾去过?”
      钟仕黎横了他一眼,道:“胡说。不就是寻花问柳的地方吗?前朝杜牧、秦观、柳永这些大才,那一个不是常常流连于此?怎地他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那你就是去过。”阿斐半信半疑试探道。
      “以前是没有,今日却正想要带你去见见世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青楼历来消息通达,也常有学子出入,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一些最新的会试要闻。”钟仕黎说到一半,却瞥见阿斐正挤眉弄眼地看着他,摆出一副混不相信的神情。
      钟仕黎也不理他,兀自续道:“再者,这青楼内有护院把守,外有官府支撑,天然的便是安全舒适的所在。况且这青楼,也不单单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若是没有风流才子的光顾,这青楼如何扬名,话又说回来,这青楼若是没有色艺双绝的头牌坐镇,又那里来的名流垂青?我呀,是看这天色渐晚,咱们此去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好,少爷,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找骡子,就照您说的办。”阿斐见形势不妙,立马打断话头,便要作势离去。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可这神星镇,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那里找青楼?”
      “见到门口有浓妆寡衣的女子向你招手,口中伴着‘公子来玩呀’之类的挑逗话语,且建筑风格华丽媚俗的,便是了。”
      “少爷你一定去过青楼!”
      “臭小子再胡说!”说罢抬脚便蹬向阿斐臀部,却那里踢他得到,只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子。
      钟仕黎摇头苦笑,喃喃自语道:“这个阿斐,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给我找了这么个神行书童,跑得倒是比谁都快。也罢,好歹还知道回来保我,也算忠仆一名吧。”
      说着取下头上东坡巾撕成长布条,随手绑了个缁撮,又捧了一抔黄土在脸上抹了抹,这才辨别方向,往另一条正街上寻去。

      可要找起这青楼来,实在是一件尴尬事。虽然改了妆容,却也不能直愣愣地逢人便问青楼在何处。只能靠自己读的一些书,去按图索骥了。
      钟仕黎确然从没光顾过青楼,甚至连三四等的下处都没去过,一是体恤父亲营生不易,二是情窦未开,即便在书上看到了问及父亲,钟一魁便说,那地方,就像喝醉了一交跌在死鱼摊子上,没什么意思。
      故而他向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听和鱼肆似的腥臭冲天,便缺乏了兴趣,反正书上也不考,更加不去了解。
      好在钟仕黎读过柳三变的词,知道此人眠花宿柳,常流连于酒肆歌楼,也知道传说这位大词人死后受歌伎资助,葬在枣阳花山。
      因为眼前的这座雕梁画栋、华丽媚俗的三层小楼,名叫“花山楼”。
      这里定然是青楼没错了。不过奇怪的是,门口虽然大开,竟然没有他所描述的招揽客人的女子。
      按理说,开门便是要迎客的,怎地生意都不做了?
      钟仕黎不敢去看来往的行人,因为他不想显得不自然。于是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向“花山楼”的大门内走去。
      只几步的台阶,钟仕黎竟然走得甚为缓慢,甚至感到双腿绵软无力。又觉得两腮和双耳,瞬间火辣辣的肿胀,眼前似乎都快冒起金星。
      “该不会,这楼里飘出的香气有毒?”钟仕黎一边迈腿一边想,甚至想要回头落跑。直到他看见一个人,差点吓得瘫坐在地上。
      又是阿斐!
      不过阿斐这回全不像一个救主于水火的少年英雄,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正被两名臂膀健硕的轻衫女子反身拖行着。
      他自从跟着钟家父子之后便不像从前那么瘦弱了,但是在这两名高大女子的“挟持”下,竟显得娇小无比。
      这一照面,阿斐自然也看到了钟仕黎,本来微红的一张脸霎时间转为绯红,直似猴子屁股一般。
      两名高大女子格格娇笑,身侧还跟着一名浓妆妇人,尖声笑道:“哎哟,这位公子还是个雏儿呢!羞得真像个大姑娘家呐!既然来啦就别担心,我的姑娘们呐,保准把您服侍得赛过玉皇大帝!”
      阿斐睁大眼睛盯着门口的钟仕黎,想要大声呼救,却一点声响也发不出,只能不停地做出唇语。
      钟仕黎何等聪明,看出来阿斐说的是“救我”。
      可是钟仕黎也不敢进门,他其实想跑。但是阿斐是忠仆,更是他的亲人,还救过他的命,钟仕黎觉得此刻他不能逃了,心一横,使出浑身解数,合着吃奶的劲力,才憋出一句话来:
      “且…且慢!不…不像话!小爷我…等了半…天,怎么一…一个迎客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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