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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落难兄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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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影驰回道客栈时早已人去屋空,除了一些打斗痕迹,并未发现一丝血迹,马厩里的马匹也不见了踪影,剩下一只骡子,想是那老汉自养的。
路影驰托腮沉思一会儿,只觉头疼,便不再去想,但好在隐隐感到那老汉并未被师妹所杀,心下一宽,随即走到客栈门外查看,看见两道马蹄印,一道逆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是往北台方向去的,另有两道往东北方向官道去了。
又想起易重山的声音似乎就是朝东北方向渐远,便决定顺着两道马蹄印追去。于是回到客栈喂饱了骡子,又在客栈内寻了一些干粮和清水,顺手帮老汉锁了门,拍拍骡子屁股,慢悠悠地向东北官道而去。这一夜无眠,又在骡子背上一步一颠地行进,索性便趴在骡子背上睡着了。
就这么半梦半醒之间,路影驰再度转醒,已是日上三竿,好在这老骡子时常驮着钟一魁四处进购一些渔产,因而识得各条来往官道,这骡子只道这回又是进货去,一路上竟也没有走偏走岔,步履虽慢,但出发尚早并不停歇,也行了近二十里路。
路影驰挺身伸了个懒腰,吁停坐骑,翻身下来,给老骡子喂了几口水,又在路边农田扯了些还未成熟的夏萝卜喂给骡子吃了。极目向前望去,可以看见二十里亭远远坐落,旁近似乎还搭有一座低矮的屋棚,想是附近的农人或者小商贩的路摊。
路影驰大喜,心想可前去讨一满袋清水,顺便打听一下易重山的去向,于是翻身上骡,肉掌击腚,催骡子快步行进。
骡蹄声“得得”,渐进屋棚,路影驰正要开口。忽地从棚内蹿出三条虬髯大汉横在路当中,均是头顶毡帽、身着粗制藤甲的打扮,看样子是几个江湖佣兵。
路影驰一愣,却不知在这商用官道上设卡是什么意图,而且守卡之人居然是佣兵而不是朝廷官兵,想来或是富商为了垄断财路?又或是佣兵落草,在此劫掠路人财物?但哪有专门搭棚抢钱的,那不是自报家门,让人来剿匪吗?
路影驰一时想不明白,但也处变不惊,当即勒缰绳止骡步,翻下身来拱手道:“几位好汉请了,敢问是那条道儿上的?若是行走缺点盘缠,小可倒是可以贡献一二。”嘴上如此说,却是为了试探对方虚实,若真是几个悍匪,自己三两下除去也没什么,就当替天行道了。
站在左首的大汉冷笑一声,对当中的汉子道:“大哥,这戏班小生俏生生的胆子忒小,把俺们当成强人了!”这粗犷汉子,没成想出口一股软软松江口音,却是好不协调。
路影驰本就生得俊秀,加之皮肤甚是白皙,常常被人戏谑貌似女子戏子,虽听得惯了,但心中总是不乐意,眉头一皱,双手便搭在了双刀之上。
中间的大汉见路影驰双刀前按,隐隐有凌厉起势,显然是个练家子,便圆场道:“二弟你瞅瞅你自个儿的模样,很难有人不把你当成贼盗。咱们只是受人财,尽人事,不要口无遮拦,惹一身腥臊。”中间汉子嘴上如此转圜,却也不住朝路影驰打量,眼神甚是警惕。
右首的汉子听罢,粗声粗气地口道:“大哥,咱们不是一胞三胎吗?你若是说二哥像贼盗,那你岂不是也像个贼盗?”说着呵呵直笑。
左首的二哥回道:“三弟说大哥像贼盗,你也应是像个贼盗,那么我也像是个贼盗,因而我们不应叫一胞三胎,应叫一胞三贼才是。”
右首三弟摇摇头道:“二哥此言不对,人还未生出来,怎晓得他是胎是贼?娘不是教过我们:‘人之初,性本善’。因而人之胎儿,必不是贼人。”
左首二哥摆手道:“三弟你可不能单记得娘的言语,却把爹的话给忘了,爹也说了:‘人之生也固小人。’小人便是贼盗,胎儿如此之小,必是贼人。”
右首三弟瞪大眼睛,道:“二哥你可是糊涂了?要说在家里,是爹厉害还是娘厉害”
中间大哥叹了口气,也不去管两人斗嘴,自顾自对路影驰道:“这位少侠,我们三人只是受人之托在此盘查一巨盗恶贼之姓名,但少侠看来并不是歹人,便请报个姓名,喝碗清茶便过路去,我等绝不阻拦。”
路影驰一听,心下略安,既然是排查歹人,自然与自己无涉,但心中也暗暗好笑:“若来人真的是个凶恶大盗,就凭你这三人如何抵挡得住?”又想:“这三人中的大哥还算脑子清亮、明白事理,但盘查人犯居然不凭画像,仅凭人家自报姓名,我若是这大盗,随便胡诌一个名字便溜之大吉了,这般办事法,忒也糊涂。”
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便好说了,在下绝不是什么巨盗恶贼,但确想找三位英雄讨口茶、问个人。”清了清嗓子,昂首道:“鄙人烟火派弟子,姓路,草字影驰。还未请教三位英雄大名。”
左首二哥一听路影驰改口叫他们“英雄”,心中大喜,呵呵一声拱手道:“俊小子说得好!本英雄名叫陈清话!”
右首三弟听二哥自报姓名,不甘示弱,也大声道:“俊小子说得妙!本英雄名叫陈狂夫!”
路影驰心下又是一愣,这三个汉子身形粗壮、样貌骇人,名字起的却是如此清雅脱俗。一瞬间,便又想起了易重山这个小贼,刚要出口相询,却听得“砰、砰”两声闷响,这陈清话和陈狂夫头上竟被中间大哥擂了两拳。
只听大哥怒骂道:“两个蠢材!他就是路影驰!还不动手?”原来这三人守着屋棚,受命要拿的这个“巨盗恶贼”,就叫做路影驰。
陈清话和陈狂夫这才醒悟过来,气得哇哇大叫,争相喝骂:“俊小子骗得我好苦!原来你便是那个路景也!”“二哥他也把我骗啦!我还以为这厮叫什么各京马也,小弟今日受教啦!”
这二人咋呼间却也不闲着,陈清话自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陈狂夫也从靴边抽出两把匕首,这两件软小兵器配上他二人魁梧身形,直似张飞绣花、李逵穿针,当真不伦不类,更令人忍俊不禁。可这二人似乎浑然不觉,一通起势行云流水,腿扎马、手高举,便要出手。
路影驰先是一愣,只道这三兄弟认错了人,待要出言辩解,陈清话的软鞭已当头劈来,陈狂夫挥舞双匕,直刺路影驰小腹。
没成想这陈氏二弟虽心智不齐,武功却是精强,这一上一下,已然把路影驰罩住,避无可避,要么头骨上挨一下寸劲,不死也重伤,要么腰腹穿透,亦是不可活的了。
电光火石之间,路影驰突然向下一伏,在双掌触地的一瞬,用力向前一送,整个身子竟然从老骡子的前蹄之间向后缩了出去。
窜到骡子后蹄,又双手一拉,把骡子也向后带了一步,就这么一退,陈清话的鞭子抽空,陈狂夫的双匕竟然巧也不巧地插在了挂在骡子脖颈两侧的夏萝卜上。
这骡子护食,以为这陈狂夫是要抢它的萝卜,猛地回身把腚子旋转过来,飞起一双后蹄就朝陈狂夫面门蹬去。
饶是陈狂夫武功精湛,也没料到这骡子突然发难,来蹄亦甚是有力。好在他反应迅捷,忙双臂前架护住下颌,就着这一踢向后翻出两个筋斗,稳稳落地,但兵刃却莫名其妙地让一头骡子顺了去,气得陈狂夫指着骡子是咒骂不止。那骡子却撅着个腚子,悠悠闲闲地大嚼萝卜叶。
陈清话也不上前帮手,反而大笑道:“三弟,我就说你那两个小铁皮切切菜还凑合,打架还得看你二哥的‘公瑾长鞭’!着!”只见他鞭花两抖,“啪嗒”四声响,已在骡子两半屁股上留下了两道红叉似的血痕。这一下旨在显示他鞭法纯熟精准,因而只使出了两分力,却已展现出了他在这“公瑾长鞭”上的不凡造诣。
骡子腚上吃痛,“嗬”的一声长叫,发蹄便往来路回奔,路影驰顺势扶鞍上骡,知道拦路三人是好手,立时决定走为上策。这一惊吓,骡子撒开四蹄狂冲而出,刚奔出的一阵便如同骏马驰骋,片刻已与三人相距丈余。
终于脱困,路影驰边催骡子前行,边苦苦思索这陈氏三兄弟抓捕自己的缘由,却无半点头绪。心下出神,催座驾之时便慢了几分。
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劲风呼啸而来,路影驰心中一凛,没想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不及回头勘察,立即拔出右手单刀,看也不看反手横劈而出。
这一刀去势也颇为猛快,却削了个空,这一下不中,路影驰心中略急,但手下不乱,左手旋即抽刀,登时把双刀舞成两面银盾,意欲双刀迎上下一击。
路影驰双刀护得严实,正留心敌人是否会袭击自己双脚时,忽听“啵”一声脆响,骡子背脊间竟然被一只血淋淋的拳头洞穿而起,直冲自己下颌击到。紧随又是“喀拉”一声,正奔跑间的老骡子被硬生生剖为两爿,霎时鲜血四溅。
路影驰大惊,没想到来人之轻功与招式如此狠毒,纵是他向来临战冷静,也不免心中惊惧,回刀护身时便慢了一步。此时骡子已遭屠,身子只得下坠前冲,下颌正好迎上了这一招“骡子血拳”,闷哼一声,便被击晕在地。
追击得手之人正是陈氏三兄弟的大哥,其武功较之两个弟弟确是犀利得多,一番奔袭追赶中却仍能出力阻击,内外之功力不容小觑。
陈清话、陈狂夫轻功不及大哥,片刻便也追到,见到地上的两半骡子和晕倒的路影驰,陈狂夫拍拍手掌笑道:“不愧是大哥,只一招便宰了这混骡子,这一仗下来,大哥武功第一,我是第二,二哥你却还欠些火候。”
陈清话呸的一声,道“放你的青萝卜响屁!明明就是我第二,你那两块铁皮,连骡子毛都没摸到!也不看看骡子屁股上四道引子是谁留的!”说着左右指了指地上被一分为二的骡子腚,那两个红色血叉已是各自散在血泊之中,景象甚是惨烈可怖。
陈狂夫摇摇头道:“二哥此言差矣,当时我已然拿住了那骡子颈上血脉,只是这骡子嘴巴太臭,我只能先行避开,倒是二哥你,趁人家骡子屁股向后,冷不丁给它来了那么几鞭,实在是趁‘骡’之危,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
陈清话正要回骂,只见大哥抬手一挥,喝道:“闭嘴闭嘴!糊涂东西!要不是你们两个跟个骡子较劲,抓住这小子还能费这些功夫?”心中却暗自思索:“这叫路影驰的小子武功平平,怎地醉刀门愿意花这般大价钱紧急海捕,急到连一张画像都没有,要不是老子今天运气好,这财路还不知道让那个小崽子随手得了便宜。”
随即吩咐陈清话将路影驰绑了,令陈狂夫收拾地上的骡子尸体,晚上便可加上一顿肉食。两个胞弟倒是很听大哥的花,陈清话嘴上骂骂咧咧,却乖乖将路影驰手臂腿足用粗绳绑紧,又将他扛到屋棚后,十字大绑在一架板车上。陈狂夫也抱怨不已,为何让自己做着脏活,手上却不停歇,去了骡子内脏,也将这血淋淋的骡子肉挨着路影驰,直接堆在板车上。
收拾停当,这大哥点一把火将屋棚烧了,对两弟道:“回寨子去。”陈清话和陈狂夫一左一右合拖板车向田埂旁的密林中走去,大哥则跟在车后,捡了一枝枯叶扫去一路上血迹。
陈清话拖行了一会儿,想起刚刚和三弟斗嘴吃亏,又说道:“三弟,你论武功不如我,论才智更是不及二哥,你且猜猜,大哥为何不拿了这俊小子去醉刀门领赏,却要先把他拖回寨子去?”
陈狂夫一听二哥要辩斗,精神一振,为了显得自己机敏多智,脑中想也不想,信口便说:“二哥把小弟瞧得忒小了,你看不出,我却看的明明白白,大哥见这小子生的白白净净,正好掳了回去给咱大妹子做压寨妹夫!”
陈清话听罢先是一愣,却立刻哈哈傻笑点头道:“三弟说的有理有理!必是如此,不然大哥不会放着五锭黄金不要,反而...”
话还没讲利索,听得“啪啪”两声,陈清话和陈狂夫已重重挨了两巴掌。大哥怒道:“两个蠢货!再胡说八道我把你们舌头割了下酒!”两个弟兄见大哥动了真怒,更确信大哥是为了给大哥的义妹找个上门妹夫,只是面子上磨不开,不愿旁人提起,两人吐吐舌头对笑一眼,便不敢再多嘴。
大哥实则是在盘算:“醉刀门既然托得到官府下海捕文书捉拿这个路影驰,那么此人的价值可就不止五锭黄金,我且把他绑了回去,做一个筹码,到时再与醉刀门讨价还价,说不准还能多拿些赏钱,今年寨子的年关就好过多了。”正想着用何种法子知会醉刀门?要多少钱?要到了怎么支配云云,忽听得陈狂夫在前头喊道:“大哥二哥!你们看,是哪家烧的糊涂饭,都烧糊了还不灭烟呐。”
大哥方才正自顾思索,一听三弟喊叫才抬头查看,果然见到一大股黑烟从前方密林间腾腾而起,正是自家寨子的方向,突然心头猛地一震,待要开口,陈清话早已急吼吼地大喊道:“是墨风寨!是我们的寨子,大哥!我们的寨子着火啦!”
大哥心中自是惶急,暗叫“不好”,但面上仍保持镇定,道:“不要慌不要吵,我先去看看,你俩拖着这人随后跟来,绝不能让他跑了或是死了。”说罢脚下生风,借着密林间重重树干一溜烟地便蹿得没了踪影。
陈清话、陈狂夫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急了起来,只得听从大哥之言,继续加快拖行板车。陈清话边跑边道:“大哥对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也忒好了,也不知大侄女看不看得上这绣花枕头。”
陈狂夫急道:“二哥你可别说了!定是王姨把我的馕饼烤糊了!赶紧的吧,不然回去没得吃了!”两弟兄你一句我一句,脚下却丝毫不慢,片刻间也隐没在密林中,留下一道车辙印和血迹。
林间望去本无路,但陈氏大哥循着自己留下的独门记号和浓烟,不消二刻便奔到寨子大门附近,只见寨子大门洞开,哨塔上亦无人驻守,寨子高高的木墙内正不绝冒出浓烟。
大哥伏在左近却并不入内,思索一阵,猜到寨子有硬手来犯,若是江湖人士倒也罢了,若是官府拔寨拿人,那可是大为不妙。心知不可直闯入内,心念一转,便向寨子侧门摸去。
潜行半途,却在侧门外见到一个晕倒在地的素装妇人,大哥抢上去一看,正是寨内负责烧火做饭的王姨。只见她脸无血色,呼吸微弱,身上却无伤口,显是受人搏击负了内伤,眼看是不行了。
大哥纵使江湖经验丰富,也不免心惊,额上渗出层层汗珠,逞凶拔寨之事他见过不少,也干过颇多,但似这般对丝毫武功都不会的普通厨娘下狠手的,却是头一次见,可见今日来犯之敌甚为凶恶,却也一时想不出端倪。
大哥不便解王姨的衣衫探视伤处,只能使劲掐住她人中,左手抵住背心,缓缓输送一些内劲,以求令她暂时苏醒续命。
过得片刻,王姨终于悠悠转醒,见到面前的虬髯大汉,很是激动,但因伤浑身乏力,断断续续道:“是...是二当家的...回来了?”
大哥面色凝重,点头道:“是我,王姨。我是陈幽窗。你感觉怎样?”
王姨缓缓摇头,似乎也觉知自己命不久矣,轻抓住大哥陈幽窗的衣袖道:“二当家的...我...不成了,你...赶紧...去寨子里看看...两个贼人,趁几位当家的...不在,伤了...好些弟兄...小径侄女...她...”
王姨口中的小径侄女便是陈幽窗的义妹,幼年时家里被其他匪寨所劫,双亲为护独女,也被杀害,幸得陈幽窗三兄弟路过救下,从小便是陈家大哥手把手带大,因此便认了大哥随姓陈。
陈幽窗格外心疼自己这个妹子,看家本领无不倾囊相授,实在是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寨中人众也都十分喜爱这个小妹妹,识字断字的便教会她认字,擅针线烹饪的王姨也愿意教她,怎奈这陈小径从来便只爱刀枪棍棒,对女工之事全然不学。
虽然在墨风寨的各人,要么是避祸匪类、要么是孤寡老少,但经年累月都是互相帮衬,关系极为和睦,不论男女都如同至亲一般,因而即便没有血缘,也是亲属相称。陈幽窗一听到她提及义妹安危,心神一动,掌中内劲不稳,使得稍微重了一些,只见王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染遍前襟。
陈幽窗又悔恨又惊惶又歉仄,立刻稳住心神,再度缓缓注入真力,便不再开口询问。王姨缓了口气,尽全力稳住声音,又道:“小径侄女和那两贼人...斗了一阵...她一人敌不过,我们剩下的人也帮不上忙...她便从侧门逃走,引开了两贼人...我跟出来追骂那两人...却被一个回头打了一下...便晕过去”王姨先说出侄女安危,让陈幽窗心中有数,干咳两声。陈幽窗道:“王姨你先噤声休息,我帮你恢复伤势。”
王姨摇摇头,深知自己命在顷刻,想要把方才的情状全数告知,以便陈幽窗拿主意,忙又续道:“你莫要再费力救我了。那两贼人...一闯进寨子便问一个...一个叫什么易...流云的人...干老哥和仇老弟上前阻拦...却...却都被杀了!我...我本来给狂夫老弟...烤馕饼...听见声音出来看,便见到...小径侄女出手...和他们叫骂几声就打起来...我听他们其中一人,自报...自报姓名是叫...路...影驰,另...另一个叫...叫...”
陈幽窗正心中悲苦,猛听得路影驰的姓名,心中一振,再贴耳待王姨说下去,却闻不见一点声响,侧头一看,王姨已然没了声息。
陈幽窗急忙再度加力运劲,却只觉真力在掌中臂间巡回倒转却传不出去,王姨的背脊也已渐渐转凉,心中难过,眼眶里忍着微泪,将王姨尸身抱回寨中。
此时陈清话、陈狂夫也拉着路影驰回了寨子,见到这一片狼藉、死伤遍地,早已咆哮怒骂开了。突然见到大哥抱着王姨尸身从侧门进来,登时没了声响,陈清话愣愣地望过去,陈狂夫却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陈氏三兄弟自幼便长在这寨中,无父无母,一直便是由大当家和王姨照拂养大,后来三人日渐长大、武功渐强,大当家便让陈氏大哥二哥帮衬寨内事务,心思单纯的三弟也帮帮打打下手,也最得王姨宠爱,时常给他开小灶,因而陈狂夫自小也最黏着王姨,每每随着哥哥们去发财,回来必然要缠着王姨要几张饼。
一年前大当家领着一路人马在一趟劫镖中失踪,寨中的事务便暂交陈幽窗三兄弟打理。可是这三兄弟唯有大哥明白一些江湖世俗,二弟三弟一把年纪却总是长不大一般,事事从心所欲、无忧无虑,只能在体力武力上提供微薄助力。
因而这两位弟弟虽年近而立,却还未长出应对这番大变故的心智,一个惶惶然不知所措,一个放声大哭。
陈幽窗心中还惦念着义妹,此时却也不忍再用巴掌打停陈狂夫的哭号,只抱着王姨走到陈狂夫面前,沉声道:“你,亲自把王姨埋了。你,也帮二哥,把大家伙埋好治好!”
陈狂夫果然止住哭声,抬头接过王姨尸身,满脸泪痕地点点头。陈清话此时也一改浮躁样子,默默地走了过来。陈幽窗见两弟弟逐渐冷静,便简要转述王姨最后的话,只略过路影驰这一节没提。随即吩咐他们好好安顿寨子死伤者,看紧板车上的路影驰,自己转身便向侧门外的林间路中奔去。
陈小径一张英气勃勃的秀脸上此时渗出亮闪闪的汗珠,鬓边飘着的几丝长发浸湿了贴着了脸颊嘴角,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倚仗着对这幽深的林间小路颇为熟悉,左冲右拐,将身后的追兵暂时甩开,却仍能隐隐听见对方细细簌簌的逼近之声,因而她一点也不敢放松,只能继续提气展开轻身功夫,向密林深处奔逃。
她一边迅步奔行,一边疑惑深思:“为何大哥他们受命追捕的逃犯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为何这逃犯武功如此高强,还带人来把我们寨子给挑了?难道说官府早已发现爹爹他们雇佣兵身份是假,派这么两个人来捉拿我们归案?不对,这两人服饰身手都不似官家的,而且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但是找人便也罢了!为什么要杀我们这许多人?”
想到此处陈小径不但不觉害怕,反倒怒气上冲,但追兵武功既强,人数亦占优,倒是不敢逞一时之气而自投罗网,只盼着能摆脱两名凶手后,绕回寨子去寻得大哥一行,再为寨中死者求报仇之法。
继续蜿蜒游走片刻,身后的追踪之声已然消失,陈小径心中略宽,脚下仍然九曲八弯,竟然从密林深处,慢慢摸到了官道旁近,饶是追兵武功再高,却也难以追踪。
抬眼一看,却见路牙上一匹青骢马被绑在道旁树木上,正悠悠然吃草,也不见其主人在侧,想是马匹主人内急,匆匆将其绑缚路边,去林中行个方便去了。
陈小径蹲伏在草丛之中,见到有无主马匹,暗自盘算:“爹爹他们既然是代官府抓人,抓住之后应当是要去最近的北台府衙复命,我且骑了这马,先去报信,如若这两贼人继续追来,我便直接把他们引到府衙去自投罗网。”
心下议定,当即纵身一跃而出,在空中腾挪一转,稳稳跨在了马背上。这马儿正怡然自得,忽觉背上略沉,以为主人回来,也不吃惊,磨一磨前蹄便准备开路。陈小径随即抽出短剑挥断了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驱着这马儿绝尘北去。
乘马奔驰不到二十里路,却见前方有人设卡拦路,陈小径心中急切,但拒马在前无法冲过,心道:“原来各个官道上都设了关口,看来这个路影驰所犯之事不小,罢了,我暂且缓步,免得让那两个凶手跟丢了。”当即勒马停步,待人盘问。
拦路的两个汉子一胖一瘦,胖的头顶一张短毛青皮,三角眼酒糟鼻窝瓜肚,瘦的头顶一个光洁圆圈,只周围还剩些毛发,两只绿豆眼下乌黑,一副苦瓜脸看上去便像是纵欲过度之人。两人均身着佣兵服饰,只是一个穿着嫌小、另一个穿着又嫌大,形貌畏葸令人生厌。
没等陈小径马匹奔近,那胖子便懒洋洋地扬手高喊:“来者停步,留名过路!”待到马蹄渐近,慢慢看清马上乘客竟然是一个美貌如斯的少女,那胖子和瘦子的两双小眼睛便越睁越大、越瞪越亮,神情甚是轻佻。
陈小径见这两人眼神不善,也不下马,便道:“两位官爷,我姓陈,与你们查询之人并不同名,来路上已经被查问过了。还请二位行个方便放我过去,我还得北上省亲去。”
那胖子瘦子对望一眼,同时“嘿嘿”一笑,只听胖子道:“这位小姐可霸道得很呐,见到官差拦路竟敢不下马,大爷我们查什么人,轮得到你说嘛?你说是吧老樊?”言语间对着瘦子,眼珠子却不住上下打量陈小径。
“诶呀老石,人家小姐生得这般水灵,她愿意骑着马便骑着,叫人看着舒坦。不过今儿可真巧了,我们哥俩啊...嘿嘿,要查的人正是姓陈。”瘦子声音尖锐,嘴上回着胖子话,一双绿豆眼也直勾勾地盯着陈小径的脸看,无礼至极。
陈小径秀眉一轩,心下疑惑:“怎地要捉的人不是姓路吗?”她心思单纯,不知对方实是出言调戏,但也隐隐觉知到二人言辞不对,当即顶撞道:“不可能,我叫陈小径,绝对不是官府要拿的人!你们再去查查。”陈小径虽然自小长在墨风寨,不算什么大家闺秀,却从来也是备受呵护,衣食不愁,因此说话行事往往骄傲跋扈从不客气,一股子江湖气似的直来直去。
没想到这二人一不去查缉拿名录,二也不生气,只见那胖子拍掌大笑道:“这小妞儿真是泼辣的很!我喜欢我喜欢。老樊,我记得没错的话?咱们今天拿的人似乎就叫做陈小径吧!”瘦子哈哈陪笑两声,忙点头道:“没错,我清清楚楚记得,那盗贼就是一个名叫陈小径,这个名字一听、这个人儿一见,嘿嘿,也很是对我的胃口。”
陈小径一听这瘦子污蔑自己是盗贼,一时怒极便想开口辩驳,却听胖子插口道:“这就是了。陈小姐赎罪,我们奉上命,在此捉拿一名盗贼,但要说是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偷了什么东西,却又不像,我想兴许这贼子好巧不巧和你的闺名重了,实在是不雅。”又听瘦子接道:“是啊,我们既不愿污了陈小姐你的清白,也不能违背上意,嘿嘿,只好委屈一下陈小姐,让我们仔仔细细搜个身,如我二人搜不出来赃物,那么陈小姐便清白自证,那时我二人便一同给小姐磕头赔罪。”这瘦子一边说一边假意拱手为礼,语气轻浮不说,脚下竟已挪出一步,便作势要到陈小径身侧来搜查。胖子也是一声狞笑,向另一侧跨上一步,将陈小径的左右封住,随即伸出肥硕如膏的右手,直向陈小径腰边探去。
陈小径终于明白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是起了色心,要非礼自己,心中惧怕,好在大哥一身功夫尽数教与了她,更时常与她讲述歹人之行,教授自卫之法,只要对方武功不强,便可轻易反击。
眼见左右退路均被封住,此时调转马头也势必遭两歹人拿住双腿,只得弃马退去。陈小径惊怒不已,一声娇吒,双掌扶马鞍,使力一个倒翻,双足回蹬马臀,借力又是几个后空翻,便离了这二人丈余。
这几下腾挪功夫并没有什么了得,只是陈幽窗在授陈小径轻身功夫时,擅于利用陈小径的体态之长处,凭借她自身的修长柔韧和身轻如燕,在修炼时改变手足发力的角度和力道,便能够将一般轻功发挥到极致。
这情急之下,陈小径也是穷其全力,一瞬便拉开了与这两人的距离。可三下起落之后,立足尚未稳,便听见身后仅几尺处传来一声喝彩,旋即听得那瘦子笑道:“小妞儿好俊的身手,这身段可真羡煞胖子啦!”
陈小径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瘦子的轻功全不在自己之下,仅一瞬间便追了上来,再窜入林中避开只怕更容易被其追上。
眼见这瘦子越追越近,一个起落,右手伸出便要抓住陈小径后摆,意图扯破陈小径衣衫,因而狞笑不止,甚是可怖。
陈小径窥到瘦子歹意,心中大急,将后摆猛地一带,顺势沉下身子,左腿低扫瘦子下盘,短剑同时挥出,一招“苍松迎客”使了出去,只是此时心中并无半分迎客之意,这一腿使得力道十足,一剑直取眉心,竟是十分凶狠。
只见那瘦子“咦”的一声,侧身微微避开,这一避身法竟然毫无滞涩,一个回环打转,左手又探向陈小径前胸,哈哈笑道:“小妞下手也忒狠,你把爷爷伤了,谁陪你快活呀!”运劲闪转腾挪间竟能谈笑自如,若不是轻功造诣极高,便是内功深厚。
陈小径涉世未深,那里知道头两次真正与人交手便都是硬手,只知道这瘦子武功虽高但也不及大哥身手,自己既然能与大哥拆到百余招,对付这人应当尚可。可她并不知大哥与她拆招乃是手下留情,这瘦子却是有意戏弄,也不欲伤她。因而陈小径现下反应得快,尚能抵挡,若是拼起力道,时间一久,非让人擒住不可。
她见那手爪已接近,左手持剑鞘一个上挑,右手短剑倏忽间又刺出三剑,一招“三星破月”,径直向对方腋下、左乳和小腹攻去。若放在白道人士的比拼当中,这几下的位置可以说是耍无赖、臭流氓,但陈小径自小师承“代匪首”陈幽窗,各种不寻常里的奇诡怪招都学的比基本招式扎实,而且她记得大哥也说过,若是遇上歹人,大不可顾及什么江湖规矩和道义,什么招能够打倒对方自保,管他什么下三滥,有招便能使得。
瘦子“嘿”的一声,很明白这三剑若刺中无论那一处的脆弱要穴,非重伤不可。当即后缩一步,右手从背后起出一只拇指粗细的铁棍,“铛铛铛”化去这三下狠招,嘴上却仍不歇着,道:“小妞不仅泼辣下手还黑!哼哼,不听爷爷好言劝,就让你尝尝我‘万花管’的厉害!”
陈小径见他顷刻之间便使一支铁棍化去了自己的杀招,心中更是慌乱,趁这瘦子向后退的势头,又展开轻功向后奔出一段距离。瘦子本是见色起意,但这几招之下竟然没能制住一个小姑娘,心下焦急,暗道:“可不能叫石胖子瞧小了!”于是跟着纵身急跃,死死咬住陈小径,见离的近了,猛地长伸铁棍,直点她后背后腰的两处大穴。陈小径再逃不及,回身使出全部看家招式,“铮铮”两声剑棍相接,只得和那瘦子斗了起来。
这一下陈小径才看清,这瘦子使的“铁棍”兵刃甚是奇特,棍内中空透过棍身,闪出微光,称其为一杆“铁管”来得更贴切些,想是方便内嵌什么暗器而设计。陈小径冷哼一声,显是对这瘦子的行径不齿更甚,心中暗想:“即便是伤了这人,那也是侠义之举。”如此想来,手下的招式便使得更加流畅利落,丝毫不见滞涩,竟和那瘦子拆得难解难分。
姓石的胖子趁着二人缠斗中脚下放缓,赶紧追上来,笑道:“老樊啊老樊,你怎地连一个小娘们儿也打不过?怕不是你日日纵酒、夜夜采花,身子吃不消了罢!赶紧退开去,看我来收服这小辣蹄子!”说罢抽出腰中双手戟,一手去挑樊姓瘦子的铁管,一手单戟递出,直取陈小径左颊。他深知女子均惜颜,必会回剑格挡,到时便可乘隙制住其穴道。
那知樊姓瘦子听他话中带刺揭自己短,心中傲狠气顿生,骂道:“放屁,老子的‘万花管’还从没失过手,要你来凑什么热闹?老子今天要是连个娘们儿都拿不下,包你一个月窑费!”说着猛地将铁管打旋,“铛”地格开单戟,左手成鹤形,直冲陈小径肩颈而去。
这一下,便成了两名恶汉合力相欺的局面,一掌一戟一快一沉,陈小径挡住一边,便罩不了另一侧,难以兼顾。眼见便要被两淫贼擒住,陈小径便是内里再刚强,也忍不住鼻头一酸,明知大哥此刻绝不会在旁近,仍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哥!”
喊声未绝,忽听得四声呼啸,从陈小径秀发之间闪出点点寒光,两点冲向樊瘦子左掌和眉心,两点直逼石胖子双眼。樊瘦子左掌探出太深,回收不及,“哧”地一声寒光穿掌而过,随即听得一声惨叫和三声击落兵刃的响动。
樊石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支明晃晃的银针暗器袭击,虽出其不意,但他二人武功不低,临变也能多数避挡之。樊瘦子见掌中留出鲜红血液,心中一宽,扯下半截腰带绑住伤口,但知道陈小径援手已到,不知对方深浅,也不敢再贸然进犯,便朗声道:“那条道上的朋友请现身相见,我们与这位陈小姐只是闹着玩,若有冒犯之处,我二人定会当面谢罪!”说罢铁管当胸,石胖子也双戟架出个十字,显然不是一副准备谢罪的样子。
陈小径方才受了一番惊吓,本以为必遭横祸,却险中逃生。双腿一软,一交坐在地上,心中急转:“大哥从不使暗器,那么这来人不会是大哥。却又是谁?不管是谁,也总比我一个人好!”想到此处心中略有底气,顺势横剑坐地不起,待片刻喘息之后再暴起雪耻。
只见陈小径身后路边的一株大树旁,闪出一个人影,冷冷喝骂道:“你奶奶我便是娘们儿,淫贼盗马贼,吃我一刀!”到第二句时,说话人便已如离弦之箭跃过陈小径头顶,单刀舞成星河,直取樊瘦子要害。
陈小径不禁抬头一看,见着一抹身材纤细的倩影从头顶飞过,没想到出手相救自己的竟是一名女子,一时间不由得呆了。真可谓,谁言须眉真君子,巾帼双姝斗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