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绣清揖仙 ...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一阵阵稚嫩而清朗的诵读之声从“绣清书院”四方方的庭院中传将出来,绵而不绝的回荡在北台城上空。
若是初到北台的异乡人,看到这坐落于城中心的气派书院,不免觉得“绣清”这名号安在开蒙授业的书院上有些过于秀女气,不伦不类,别家书院大都以地名或者学术考究的字词命名,虽然前朝有吕祖谦曾办“丽泽书院”,但较之“绣清”也更来得大气庄重些。
“绣清书院”的街对面,便是北台城内最大的一座茶楼,名唤“揖仙阁”。虽说是个茶楼,但却无所不经营,住店、饮食、品茗、沽酒等一应俱全,实是南来北往旅人客商歇脚补给的好去处。加之对面又是一座知书识礼的斯文所在,每到晡时散学,一群年岁不一的小“秀才”便蜂拥而出,常常沿街嬉戏追逐,好不热闹,一番市井惬意之景致,也为茶楼的生意增色不少。
茶楼伙计封大业正在二楼忙前忙后,又是端茶递菜,又是抱酒记账,还得时不时吆三喝四,迎来送往,肩头的汗巾都已替换了三个,仍是一刻不得闲。眼见二楼十张桌子已满座其九,封大业安顿好新客之后,快步倚住栏杆,似是求救又似抱怨,朝楼下大喊道:“老大!掌柜的!亲爷爷!您行行好再叫一个伙计上来帮把手吧,不然我可就货郎担儿洗手——撂挑子啦!”可店内上下均繁忙嘈杂,却又有谁人能听到,封大业嘴上如此说着,也知此刻无人理会他,便回头继续忙去了。真可谓是,白丁技穷无处说,今生牛马来世侯。
却听得楼道栏杆处“哈哈哈”大笑几声,一颗光洁溜溜的秃头自下而上步步升起,先是露出两片又粗又黑的眉毛,而后睁圆的一双招子、一只大头鼻、一张方盆巨口逐一出现。这几声笑隆若洪钟,中气甚足,令二楼客人都不禁侧目瞧去,只见一名相貌滑稽的八尺大汉右手提着把朴刀,左手捧了个瓦罐,咋咋呼呼地上了楼。更为可笑的是,此人不仅头上落雀打滑,上身竟然也是赤条条的,露出一身遒健古铜的肌肉。左首一桌上有两名女客,见到这番光景,均是遮目侧头,不去看他。
那赤身大汉也不理众人的眼光,站在楼道口大声对着封大业打趣:“老封,怎地又在怨天怨地,且让我来帮你招呼客人!你只需免我今日酒钱便了!”说罢也不等封大业首肯,朴刀“铛”一声顿地,也不挪窝,直冲着道口第一桌四名道士打扮的客人呼喝道:“嗳!你们几个道士,我看你们面前就摆四缸茶水,好不穷酸,这样吧,我让后厨给你们来个‘揖仙阁’的镇店名菜‘活叫驴’尝尝鲜?”
时下北方人最爱吃驴肉,有一句话叫“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驴肉之美味的名气实在不小,因此与驴肉相关的各种菜肴层出不穷。而这大汉嘴里的“活叫驴”却是一道十分残忍的菜品,先将活驴绑起来,食客想吃哪一个部位的肉,便使人用小刀一刀一刀剐下来,再用开水浇熟,蘸料而食。是以食客用餐途中,便一直听得见后堂驴声之惨烈,见得到鲜血之红艳,闻得见汆烫之肉香,被某些癖好怪异的食客称为“真正的色香味俱全”。可因这道菜品制作过程十分残忍,伤天害理,为各地官府所禁,故而当时也只极少地区有这道菜。
“揖仙阁”自然是没有这道菜的,这大汉却口无遮拦,明知当时道士少数全真一脉,戒荤腥,即便是大多的正一一脉道士无食用荤腥戒条,却也只食“三净肉”。所谓“三净肉”,乃不见杀、不闻杀、不为己杀之肉食。这句话一出,可算是对这道士一行人开罪不小。
只见桌上两名年轻道士立时虎虎起身,提剑在手却不出鞘,怒不可遏喝问道:“秃子你说什么?存心找茬是么?”另一名年轻道士也是面色怒极,言语间却仍不失礼,道:“左师弟慎言。这位仁兄,我等与你素不相识,却为何口出恶言,若是我等无意中得罪了阁下,也请言明所以,否则人人以为我正一派可以遭人随口侮辱!如若不然,便请与阁下刀剑相询,以正视听。”这几句说的铿锵有力,又不卑不亢的自报家门,显得正大光明,引得其他几桌客人纷纷侧目,连那两名女客也不由得斜眼看好戏。这年轻道士说的得体,但众人皆知,此刻稍有一言不合,便要刀剑相向。
换作平日,一般的食客酒友早已夺路而逃,但今日却没有一桌客人脸上出现惧色,更无人落跑,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三人对峙,壮汉朴刀、正一双剑,一旦斗将起来,倒是颇有一番看头。
这些江湖门派一旦斗起狠来,事后必是杯盘狼藉,难以收拾洒扫不说,碰到拒不赔偿的江湖恶汉,掌柜的还会克扣当值小二的工钱。封大业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上前忙不迭打躬作揖,面色为难道:“各位道爷切莫动怒,小的代这汉子给您几位赔礼,他呀,是我一个远方亲戚,从小生下来便是个粗壮痴儿,心智不齐,言状与孩童无异...”
“你放屁!说谁是痴儿?我看你才是傻儿蠢儿!”壮汉听封大业如此说,立时大声反唇骂了回去,不过骂到一半却没忍住,自己反倒呵呵大笑起来。这一笑倒显得他真的便似痴儿一般,喜怒无常,引得周遭客人或讪笑或摇头或喝骂,但均想着既然真是个傻的,便没有打架可看了,未免扫兴。
封大业也不管壮汉对自己喋喋骂不休,仍然打躬续道:“几位道爷消消气,今日您几位茶水钱就算在小的身上,还请莫与我家这耍把式为生的痴儿一般见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他这一回!小的感激不尽!”说罢双膝一弯,拱着手就要跪下求恳。
两名年轻道士听他这么说起,也尴尬自己居然和一名痴儿起了冲突,本想出言善罢。那知封大业说跪就跪,实在是出乎意料,想要伸手去扶,却见同桌背对道口的一名中年道士倏忽左臂探出,轻轻架住封大业手肘,只微微一抬,便把他下坠之势止住,随即缓缓起身,顺手便也将封大业带着重新站起。
这中年道人微一拱手,向封大业回礼道:“施主之礼我们受之有愧,既如阁下之言,这位壮士之言是无心的,我们便就此揭过不提。倒是我们修道之士,本应心如止水,于俗情无涉,却禁不住旁人几句闲言相激,实在是德行有亏,请二位见谅。”说罢躬身行礼,又斜眼瞪了两名年轻道人一眼,这两人被瞧得面红耳赤,低头落座,还抬头瞄一眼旁侧一名白须老道士如何反应,却见这白须老道却似不见,兀自闭目品茶。
封大业忙一揖到地还礼,扯着壮汉的光膀子道:“感念各位道爷大量,我便把我这痴儿带的远远的不让您瞧见了心烦!几位稍坐,我即刻便回来招呼!”说着便生拉硬扯把这壮汉拉到了剩余一桌坐下,离道士一桌甚远,又恰巧被楼柱挡住了,确实是瞧不见。这壮汉也没怎么反抗,索性摸摸后脑勺,对着道士一桌嘿嘿两声傻笑,随封大业坐了过去。那中年道士眼光也不瞟一下,只直挺挺端坐喝茶。
壮汉甫一坐定,便轻声怒问封大业:“臭老封!干嘛骂我痴儿?还有,你明知近来这些牛鼻子仗着给皇家炼丹的名号,四处贩卖假药伪丹,骗人钱财害人性命。干嘛拦着我骂?”
封大业“呸”的一声,骂道:“你个浑人,明知打起架来赔钱的是我,要不是我卑躬屈膝求人,今日还不知要被你造了多少米粮钱。那我问你,你倒是为什么顺着我的话去装傻了,啊?”
这话一出,壮汉登时黑脸透出微红,讪讪道:“我见那中年道人内功了得,自知不是对手。小命要紧,还要什么脸面了。但你瞧今日店里来了这许多江湖武人,必是又为了那‘十年生死名帖’而来。”
封大业给壮汉斟了一杯茶,叹道:“江湖上的事,我本就不知,也不想去晓得,我就想好好跑堂挣钱娶媳妇,别的一概不管。你赶紧的喝完茶就滚吧,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
壮汉耸耸肩,掩嘴道:“走不得,牛鼻子在道口堵着,过去好不尴尬,除非他们飞出去,不然我是不会挪窝的。”
封大业又气又好笑,正要骂人,却听得中间两桌有客人唤菜添酒,赶紧应声,撇下这壮汉,兀自忙去了。
此刻哺时已过,听得“绣清书院”内传出一声悠长又苍老的人声:“课罢,放堂~~!”院门大开,登时书院内外童声鼎沸,一队队小儒生模样的孩童少年,秩序井然地涌出院门,虽然嘈杂,却可见平时师训严谨,自幼及长,并无一人推搡拥挤。
此番情景可亲可爱、热闹非凡,恰似一群群灰白相见的小鸽子从笼中鱼贯而出,各自蹦跳着往自家方向寻去,又或者往自家母亲怀里扑去。“揖仙阁”二层的客人们不禁都伸出头查看,就连一楼主厅上的客人们也有些走出店门,与放堂的孩子们挥手招呼,一时童音笑声此起彼伏,其乐融融。
茶楼二楼却有三桌客人并没有探头去瞧书院情状,一桌是那壮汉,他整日在街上耍把式,这场景见得多了。一桌是那正一派的四名道人,正闭目养神不理俗世,面前仍是四杯清茶,只多了一小碟封大业为赔罪送上的一盘栗子糕,却原封不动地摆在正中。还有一桌则是二楼当中的四人,主座上是一位金冠华服的玉面贵公子,次席坐着一名劲装带刀的年轻人,看样子是这贵公子的侍卫,再有两人则是身着家仆服饰的中年汉子,身形颇为魁梧。
众人正瞧得心情畅快、怡然自得,那贵公子忽然打了两个哈哈,朗声道:“这‘绣清’书院生意可真是兴隆的紧呐!只是这开院办学之人怕是书没读到家,收的全是小子,不见一个女娃娃,却起个这般女里女气的名儿,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说罢余光一扫,见其他桌上的客人的目光都投转过来,才又续道:“所以要我说,这书院的主人该把这书院关门大吉,去开一个绣坊,可不是更来得妥帖些?”说罢仰天又是几声大笑,同桌的两名家仆也是粗声陪笑,抚掌附和道:“少爷说的真他娘的对!”“就是!少爷要我说,把这偌大的院子浪费着,倒不如请十来个貌美如花的绣娘,嘿嘿嘿……”这两魁梧家仆一唱一和,越说越粗俗难听,旁人侧目看着,或皱眉或白眼,但看这公子爷衣衫柳黄、奢华不方,一眼看去便不是寻常人家,他身边的家仆也是形状凶悍、中气十足,加之边上还端坐着一个冷面旁观佩刀武侍,想来十分了得。
因而各人心中纵是不满,即便自己身负武功,也不愿贸然出头,毕竟人家讥讽的不是本门本派,毫不相干,也无需去惹些麻烦上身。
那朴刀壮汉却早已听得火冒三丈,又待要起身发作,却见封大业自背后伸出手指摇了摇,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两人本就熟识,壮汉知封大业已有主意,当下便隐忍不发。
只见封大业满脸堆笑,打着哈哈往贵公子桌上派上了两盘干果,顺势一揖,道:“公子有礼。小的见公子华贵俊雅、见识不凡,想必是名门子弟,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莫非是来自京城的贵人?”
那贵公子一拱手,算是承了情,微一仰头道:“不错,我是京城来的。老哥有何指教?”
封大业忙摇手一笑,道:“哎哟,指教可不敢当,只是公子既不是本乡,不知这‘绣清书院’的字号也是情有可原。但在北台城内,上到知府老爷,下到普通百姓,都知道这方圆百里内有名的‘绣清书院’乃是当地豪绅宋齐鸣大官人,为悼念其亡妻张秀青而建。”
说到此处,封大业微一停顿,以示郑重,又接着道:“据说这宋大官人不仅精于商道,亦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全才,更是一名重情重义的好夫君,他的结发妻子张秀青在产下次子的当年,便染上瘟疫去世。宋官人对其爱妻之死悲痛不已,忧思郁结以致大病了半年。初愈不到月余,便着力办起了这书院,意在办学开蒙,惠泽一方,以慰其妻在天之灵。是以宋官人在为书院取名时也是颇具深重情意,‘绣’字取‘秀’却多一情丝在侧,意为对亡妻情义牵连相通,‘清’字取‘青’多三水在侧,意为这夫妻情谊如三江三河之水,绵绵永不断绝。此后每隔一年,‘绣清书院’便会广纳一次学子,不分长幼不收分文,因此公子所说书院生意兴隆,却也是无从谈起。宋官人还为其妻撰写简明祭文一篇,作为学子开蒙识字的引子,使学子仍称其妻为师娘,每日开坛讲学之前,必与众人同颂祭文,以托哀思。”
封大业说的句句恳切、字字铿锵,听得在座的客人们都各自黯然,但互相点头称赞,都为宋官人的重情重义动容,有一桌的两名女客竟听得眼眸湿润,对这位宋官人的崇敬之情顿生,对这贵公子的厌恶也更深一层。
只听封大业继续说道:“于是这书院一办便是一十九年,今年初秋一过,咱北台‘绣清书院’便是廿年的老字号了!故而我们北台城内,提起宋大官人,无人不是拇指翘,心头敬。不过公子方才那番话,确是不知者无罪,也请公子恕我无礼,体谅则个!”
这一番话也令周遭客人心中肃然起敬,对这店小二另眼相看,没想到刚刚那个差点下跪求饶的卑微下人,此刻却能仗义执言,而现下这番境况,却比刚刚的几个道士难缠的多了。
那知话音刚落,那两名仆从模样的汉子便骂开了:“什么狗屁则个那个的!大爷我听不懂!”“你个死跑堂的是不是活腻歪了?敢说我们少爷无知?找打吗?……”霎时间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封大业只是作揖不动,一言不发。
那贵公子笑嘻嘻的,竟也不生气,待两仆从骂了一阵,才抬手制止,缓缓道:“我看,这位大哥,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番谈吐和说辞,真教人动情落泪,混不像一个小跑堂嘴里说出来的话。你说是吧,阿没?”这公子口中的“阿没”,便是直挺挺坐在次席的年轻带刀护卫,自始自终面色僵硬不改,一张脸皮坑洼不堪,似乎只见得到其眼中有神,其余部分毫无生机可言。
只听这阿没顿了一刻,才从嘴里蹦出冷冰冰的三个字:“太罗嗦。”也不知那嘴唇是动了还是没动,总之惜字如金,音调阴沉令人背寒。
贵公子听罢反倒哈哈一笑,道:“你看,连阿没都嫌你讲话太罗嗦。他可是从不多言也从不胡说的哦。那我倒要请教这位高人,你为何不说说,五年之前,这‘绣清书院’的童生都突然暴毙了呢?”众人一听公子之言,不辨真假,均是诧异,转头便向封大业望去,盼他给个合理解释。
封大业从容道:“公子既然问了,其实不用问我,只需问任一个北台人都知道,那年是因城外风传瘟疫,宋官人便聚集熟读医书的成年童生陪同本地医者,罩面薰艾,大开城门去救助灾民。可是瘟疫猛如虎,那些医者和童生还是没能幸免感染,虽然最后是研制出了时疫方子,可那一批童生之性命却仍未能保全。”
“可是我却听说…”贵公子正要开口再驳,却听得朴刀壮汉左首桌上的一名灰袍僧人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伤人以言,甚于刀剑,若是尊驾没有确凿证据,却无端污人清白,实是不该的。”
这灰袍僧人佝偻着身子,说话声音不甚大,却在楼下街上的嘈杂环境中,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可见内力不俗。但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毫不起眼、留着山羊须的清瘦僧侣。然历来光头和尚往往有惊人业艺,少林寺的和尚更是藏龙卧虎,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甚惊奇。
本来武林前辈若是开口有所劝诫训示,晚辈应当垂手聆听,更何况开口相劝的是少林高僧。但这贵公子恍若不知,仍直言道:“想必前辈乃是少林派得道高僧,却不知大师份属玄、祖、清、净哪一字辈?”
这贵公子竟然一再无礼,自己未曾自报家门,却堂而皇之地问起前辈名号来,有人听着已是瞪眼恼怒,有人则是咧嘴看戏。
那知这僧人也不动怒,缓缓侧身,合十一礼,道:“贫僧法号祖马。”
众人一听,均大吃一惊,连这目中无人的贵公子也抚掌叫道:“啊哟!原来是少林罗汉堂堂主祖马大师亲至,失敬失敬!”抱拳躬身施礼,但这敬意只保留一瞬,他便又自顾自说道:“晚辈见识浅薄,却也知道佛门中人讲究不怒不争、不说妄语,祖马大师也不辨我与这位大哥的话孰真孰假,便兀自插话。我倒要问问,这算是哪门子的不妄语?今日在座的江湖客包括祖马大师,哪一个不是为了争一个所谓‘十年生死名帖’而来,这又算是哪门子的不争?”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静默不语,似乎各怀心事。那朴刀汉子暗自得意,自己果然料得不错。
祖马大师此后闭目不语,他身侧的一名年轻小沙弥听了半晌,早已按捺不住,站起身合十答道:“施主,我佛门五戒中的‘不妄语’并不做此解,而应当是...”
不等小沙弥说完,贵公子哈哈一笑道:“小师父您这修为可就比你师父差的太多啦,妄语不妄语,你却失了禅定,再怎么辩解也是妄语!”
小沙弥经他这么一怼,登时愣在当下思量半晌,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得低头嘟囔:“这位是我师祖,不是师父...”惶恐地看了祖马一眼,见师祖只是闭目默咒,便悻悻然坐下。
只听贵公子又续道:“不过我看小师父你心性耿直纯良,乃是可造的方外之才,定力不济,日后养成也是一样,这可比一些沽名钓誉的骂街道士强多了!”
这话锋一转,贵公子显然又是冲着正一派四个道人去了,没等他们发作,只听角落里那朴刀壮汉“噗嗤”一声喷出一口茶水,却立时正色朝着封大业喊道:“老封,这茶有一股夜壶味儿,你是不是在我茶里撒尿了?”封大业正与待这贵公子再辩驳,那里有空去理这“傻子”,横了一眼便不去理他。
那被叫做左师弟的年轻道士听到他人讥刺,本想堂堂正正起来与之舌战,以在师父面前挽回方才失态的颜面,却猛地听见那“傻子”憋笑喷茶,热血冲头,再也忍耐不住,“铮”地一声拔出佩剑直指贵公子,喝骂道:“臭小子你活腻歪了,敢骂我正一派沽名钓誉?我看你是和这‘傻子’串通好了,今日来辱我正一派也就罢了,还敢对少林派高僧无礼,我左来佑今日就要为武林同道讨个说法!有胆就拔剑说话,别像个娘们儿一样在那儿罗唣撒泼!”
那朴刀壮汉大喝一声,反骂道:“放你的狗屁!什么又是左又是右的,我看你才是傻子,你全家全派全山头都是傻子!”说着也手提朴刀,长身立起,一副准备干仗的架势,心里却想着:“我打不过你那个师父样的老道,还揍不了你吗?”
封大业眼见两人说话间又要斗起来,赶忙背转过来分开两手,急劝道:“道爷道爷!他是傻子!算我求您,切莫和他一般见识!”
那知贵公子在身后不帮劝说,反而添油加醋道:“封兄此言差矣,我看这位好汉一点也不傻,只是某些傻子以为他是傻子,想要傻喊捉傻,掩人耳目。我说他们沽名钓誉可是一点没错,明明是自己先沉不住气,把人家少林派搬出来作甚,人家大师小师都没作声,就想要拉帮结伙,好不要脸!”众客人一听,话虽糙点,但也有理。又一看这下要真动手了,不由得兴味再起,纷纷侧目而观,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情状。唯二不理堂中是非的,便是祖马和那正一派长须老道,一个出言相劝后便再无后话,一个自始至终未睁眼开口。
左来佑其时已然怒不可遏,嘴里喝骂不休,但临战策略倒是清晰,眼见那贵公子有三人护卫,亦不知其深浅,不宜贸然袭击,倒可以先废了这“傻子”,挫一挫他们这一伙狂徒之锐气。
另一名年轻道士眼看要动起手来,急忙望向对面中年道人,却见他并无出言阻拦之势,似乎也是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欲教后辈门人出手教训一下对方。是以他也闭口不言,只手按佩剑,以防一旦有他人暗算,好出手相助师弟。
只见左来佑左手捏个剑诀,也不讲江湖客套,对朴刀壮汉喝道:“傻子,看剑!”剑花一抖,分刺三剑,直冲对方下盘要害和双膝。招式使得严密利落,显出不俗的名家基本功,只是用法狠辣,旁人看了略感阴狠。左来佑却哪想得到许多,他只思忖着,对方使长兵刃,自己须得扰其下盘,才能分其神,俟机攻袭他上身穴道。
贵公子见左来佑出手,好不兴奋,一跃到长凳上拍手叫道:“你姓左还使左手剑,我只道你这道士迂腐至极,没想到下手还挺狠!好好!好剑...法!好剑...法!”喝着倒彩,还把剑字加重拖长,显是为了扰乱左来佑心神。
左来佑早知他会在旁滋扰,更不去理会,反而剑势加劲,又分出两剑,直取壮汉腰间。这一招正是有名的“梨树九花”,是正一派无论入门还是高手均需练习的控剑技法,入门者内劲不足,往往只能分出两朵剑花,但本门高手却可以一次抖出九朵,便可分击敌方九处要穴。
左来佑算是正一派年轻一辈弟子中资质不错的,因而可以一次抖出五朵,但仅是这五朵,使得足够精妙迅捷,便可以令对方半身不遂。
朴刀壮汉突然正色凝神,全没了先前的傻气,见左来佑来势凶猛凌厉,不禁喝了一声彩。霎时右手顿刀在地,左手推开近旁的封大业,脚下同时跃起,力道一发一借,绕着朴刀腾空而起,避过了左来佑的五剑,顺势一翻双脚,踩着朴刀背,就着下落之势和体重,直向左来佑面门蹬劈下来。
左来佑吃了一惊,他从没见过这种踩着刀下坠的招式,好在刀势虽重,来的也较缓,一个侧翻便避了过去。可朴刀落处,力道极大,“咔嚓”一声,封大业二楼的传餐小柜已被劈了个粉碎。
这一下破柜之声巨响,把楼下的普通食客也惊动了,一些人开始好奇向上探头张望,却也不敢直接上楼。另一个茶楼伙计壮着胆子,摸上楼探头一瞄,却看见一大汉和一道士刀剑相向,正自斗殴,餐柜也碎了一地,吓得他惊叫连连,连滚带爬地下楼,喊道:“掌柜的不好啦!上头...又...又打起来啦!”接着楼下一阵吵嚷喧哗,也热闹成了一锅粥,却更加无人敢上楼。
封大业被推倒在地,眼见公家的物件被毁,心中滴血,但也明白,这壮汉子是个泼皮无赖,决计不会当赔匠佬,反而还会反将一军,说他对自己有“一推之恩”。念及此处,只得回头对贵公子急道:“公子!您看这!话不投机也不能砸了小的吃饭的家伙啊!”
本以为这贵公子还会巧言抵赖,那知他“嘻嘻”一笑,挥手道:“不打紧!我赔我赔!”随即扭头观斗,显得兴味盎然。
封大业得他赔偿之诺,心下稍宽,但仍双手捶地,嘴上叫嚷:“哎哟!道爷!使不得呀,您这让我如何与掌柜的交代啊!”方才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此时却又像一个骗地耍赖的市井流氓,令人捉摸不透。
左来佑虎目一瞪,“呸”的一声:“胡说八道,明明是这傻子打碎的,与我何干!”他明知朴刀壮汉是装傻充楞,此时仍称其傻子,以求激得其动怒心神不宁,自己好乘隙而入。
朴刀壮汉一听,果然受激,气得哇哇直叫:“臭小子还骂!傻子看招!”但好在他日日耍把式兼吆喝,本就习惯了运气使劲的时候开口说话,竟然误打误撞地自成了这一奇门吐纳功夫,并不会有任何岔错气息之险。
嚷着便是一刀当空劈下。这壮汉招式简单至极,但终日锻炼浑身肌肉,膂力亦是超凡,刀所及,破风之声呼啸。
左来佑登时觉得面门气窒,快被这蛮横的刀势压得喘不上气,不敢正面招架,当下缩头低身,使出一招本门步法“山石跃”,一盘一蹬回蹿到朴刀壮汉身侧,反身一剑刺向他右腰。
朴刀壮汉这一刀力道使得足,“堪”的一声,又将二层楼板砸了个大洞。这一下封大业本又是心中一痛,但见左来佑剑势如风而到,还是惊呼提醒道:“小心!”
壮汉使的朴刀既长且重,本来身法也不及左来佑灵动,回刀架挡是万万不能了,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剑穿腰,那可就活不得了。
封大业心中一急,正要爬起来冲撞开壮汉,却突然被人勾住了脚踝,整个面门扑到在地,登时鼻血长流。封大业又惊又怒,回头一看,却是那僵尸脸阿没伸腿绊倒了他。
正待喝问,却听得“兹”一声利剑入肉,想是朴刀壮汉中剑,这一下若是中了腰窝,不死也是重伤了。
封大业急忙回头,心头大石登时放下,只见壮汉扎着马步,左手扶刀,右手在腰间一横,硬生生地将左来佑的长剑握在了掌中。这一下也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壮汉力大,竟似一只大钳紧紧咬住了剑刃,左来佑几次用劲回夺却没法成功,但碍于门派脸面又不能弃剑,只得僵持在那儿。
但毕竟人身肉掌,朴刀壮汉力气再大也不能刀枪不入,利剑到处,掌内肌肉开裂,鲜血随即渗出,顺着剑刃流到当中,滴答不止。
这时,只听得楼下踏梯声骤起,一少年音声传来,边上楼边喝道:“让道让道!官差来了!何人在此斗殴!还把不把我门神小山放在眼里啦?”
二楼众人本都是江湖人士,一听官差到了,心中均是一凛,这若是给我们一干人定个聚众滋事、谋逆作乱的罪名,那可担当不起,当即各自手触兵刃,准备殊死一搏。
人未到声已至,但见一个浓眉大眼、身子健硕、肤色暗铜的少年,身着城防兵简式飞鱼服,腰挎一柄老旧的雁翎官刀,片刻便跃上楼来,不是易重山又是谁?
一看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娃娃官差,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对他的喝止更是理也不理,继续回神观斗。
易重山一跃到楼上,本想显显官威制止打斗,可一眼望去便愣在当下,突然脱口而出一句:“爸!你的手流血啦,呔!是这个道士伤你?咦?妈!你也在!”众人听他这么一通喊叫,登时迷糊了,似乎知道了这朴刀壮汉是娃娃官差的父亲,这父子俩长相全然不相似倒也罢了,只不过整层唯有东北角一桌坐着两个女客,这两名女子听见娃娃官差叫“妈”,疑惑着相对一视,却差点面对着笑出声来,心想:明明我俩都是尚未嫁人的年轻女子,那里窜出来的个儿子叫“妈”?
众人正满是狐疑间四处探望,唯有封大业捂住脸庞,久久不敢拿开双手和易重山对视。可众人仍然循着易重山热切的目光,看到了伏地捂脸的封大业,均想:怎么这跑堂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是这娃娃官差的“妈”??
正当众人各自思索之时,朴刀大汉大喜,打了个雷鸣似的哈哈,道:“我儿及时雨来得正好,这道士好不凶恶,快来帮你爸打他!”
易重山见到其父为人所伤,早就想上前帮手,这会父亲开口相邀,拔出佩刀就欲冲出。没走两步,却见面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当头削来!这剑势之快,简直避无可避。真可谓是,父猛子孝同战阵,一发千钧斗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