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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止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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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只是一滩黑色水洼,一阵风拂过,水面依旧平静无波,甚至未泛起一丝涟漪。
此时,几颗光芒黯淡的星辰疲倦地转移到天的中心。
水洼处有了倒影,扭曲的、猩红的,就像一张狰狞的笑脸,它伸出了手——一双黑色的人的手,五指分明,它们直直地冲向天空,在与最高的树持平的瞬间,变成了两棵粗壮的树。
这两棵树从根、主干到枝都长满了黑色的瘤状的花。这些花很快成熟,并散发出浓郁的恶臭,就连苍蝇都避而远之。
后来,累累果实压枝头,风又将这些蒲公英似的、粉红色的轻盈的果子带到不同的地方,超强的适应能力使它们很快在大地上安身……
被红色烛火照亮的宫廷里头,朵朵富贵花花开绚烂,金色的毛绒绒的长毯一直从台阶延伸向冰晶打造的床榻,柔软而贴身的绸缎从他那凝脂般的肌肤上滑下,半睁未睁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笔,他一动不动,浑然一尊美丽高贵的雕塑。
“冥公子。”
他慵懒地抬起眼皮,视线落在台阶下一身紫衣的男人身上,他问:“皇呢?”
“这,臣不知。”
“那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夹杂了些许恼怒和怨恨,但碍于尊严,他到底没有表现出来。
“有那位的消息了……”
一听到这,冥公子把眉一挑,嘴角随即勾起,他翻身起床,身边的侍女手脚伶俐地为他披上外袍,系上腰带,随后识相地退了出去。
他光着脚,踏下阶梯,一步一声铃响,直到第十声,无数锁链从穹顶垂下,将他束缚住了,这才大笑着止住步伐。
“说。”
“我们在琨禾城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在跟一个人接触。”
“谁?”
“许鸣顺。”
“许鸣顺?”
“掌管机巧楼的高层之一,鸥北殊的忠心部下。”
冥公子慢悠悠地在第十级台阶上踱来踱去,铃铛却陷入了沉寂,直到他往上走了一级,那铃铛便又响了一声,他回过身来,倨傲地瞅着台下的男人,兴高采烈地道:“是啊,他肯定会回去的!”
他的笑纯粹得好似一朵绚烂的葵花,整个人都散发出温和而甜美的光芒,但他的眼里却充满了邪恶,就像盘踞着两条可怕的毒蛇。
“鲛珠城违背约定,那也就怪不得我们动些非常手段。你去禀告陛下,就说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义务,让他不要插手。洛温,召集十八卫,务必去鲛珠城要个说法。”
“是!”洛温一出去,冥公子就在第九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此时,殿内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他歪了歪脑袋,“呵”了声,对着那最深的黑暗,警告道:“不要妄想了,鬼帝。”
鬼帝说了什么,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但是你连危墟的防卫都突破不了,哪来的资格与我谈条件?”他摆了摆手,道:“不要拿我当棋子使,你没那能力。拿出点诚意来,我或许还能考虑考虑。”他皱着眉头听完,而后爽朗地笑了一下,点点头,道:“可以,你就试试。”
鲛珠城的天空聚集着令人骇然的风暴,那像眼睛似的漩涡中心,有无数黑色的碎石,它们碰撞着,闪动起炽热的火花。
惊慌失措的人群,被迫转向城主府,而那里也早已堕入一片火海。绝望袭击了每个人的心灵,他们彼此只听得到撕心裂肺的呼喊,到后来,这种声音也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寂静,被一片红所掩盖。
眼睛被血糊了,他抬起手,慢慢地擦去,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充满悲伤的叹息,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火海上翘起的房檐。
海上飞来的海燕,往下沉积着深冬的寒,它们啁啾一声,也悲哀地化为灰烬。
他走进火海,就像披了一身火红的战袍,在他身后,守卫们雕塑般镇静的面庞,于绝望中烨烨生辉。
“少爷,您就去吧,这里由我们来守卫。”缺少了一只胳膊的统领如是说道。
“少爷!!”管家怀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曾经它是死神的信号,如今亦是。
管家:“少爷。”他虽老朽,但声音依旧很有力量。
“白爷爷,再会。”
管家点了点头,笑说:“再会。”
直到鸥北殊的背影消失,管家才收起脸上慈祥的笑容,他打开盒子,铿锵有力地对守卫们喊道:“若是我死了,就拜托诸位接上!”
“是!”他们齐声高呼。
黑影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也变成了可怕的怪物,死神如影随形地追在他身后,而他带着这种死亡,冲向了黑影……
惑蝴轻轻飘飞,将火海分作两边,鸥北殊站在路口。
“鸥北殊,你不应该到这来。”它化为了人形。
“他答应过我!”他怒不可遏地嘶声吼道。
“是,但那又如何?你不过就是个可怜巴巴的看门犬,真以为自己有那个能力跟我主子谈条件?你现在唯一的用处,也就是当当容器。滚吧!”
鸥北殊早已认清现实,所以这一番话,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直直地看着惑蝴,冰冷的视线透着可以刺穿一切的坚定。
“有个人跟我说过,要我一直往前看。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我会从你们的尸体上踏过去,迎面而来的是人人安居乐业的世界。”
惑蝴大笑起来,为他的不自量力,也为他赴死的勇气。笑过以后,火焰开始向他聚拢,并形成一朵巨大的玫瑰,美不胜收。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
另一边,廖羽正急匆匆地穿过一片沼泽地,准备抄最近的小路绕过市中心,直达城主府。当他走到满是石墩的林子里头,画镜苏醒了。她打了个哈欠,问:“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廖羽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省着点吧,不要到关键时刻又掉链子。”
画镜听了,很不乐意地冷哼一声,嘟囔着说:“还不是因为跟我签订契约的你太弱了。”
“到时候,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可警告你,你的身体和灵魂之所以能各自行动,是因为你背负了十魔的诅咒。你越是依赖它的力量,你就越可能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那又如何?”廖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
面前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许多残缺的树,地面也跟个蜘蛛网似的,裂缝密布。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旁边流过,汇入前往远方的山涧,数不胜数地披着银光的鱼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扑通扑通”十几声,水花四溅。他踩在光滑的路边石上,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停。”画镜神情严肃,道。
廖羽仍旧往前,画镜只好从后面拽住他,不要他过去。
“你做什么?放开。”
“不要过去,那里……有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也看不分明,只觉得那杀气似乎可以将一切搅碎。她有些发怵,手刻意地碰着一块石头,那石头“咕咚”一下,生出四条腿来,伶俐地奔了过去。不待它接近,一道光波突兀地扫过,原本草木茂盛的地面,瞬间秃了,石头连粉末都未曾留下。
“绕过去吧。”廖羽感激地看了画镜一眼,抬腿往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去,它位于一个陡坡,身披着月光蜿蜒如蛇,又似挂在山上的飘带,一阵风过,荆棘沙沙响动。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扛过来的。”画镜突然说。
“什么?”他扶着一块石头,翻了过去,此时已能看到城主府灼灼的火光了,他一刻不停地跑了起来。
“按理说鲛珠城的情况是无解的,只要有一方动手,他做的所有一切都会付诸东流,这座城,与其拯救它,倒不如放弃,带着所有人离开这里,不是更好吗?”
廖羽摇了摇头,说:“外面不也一样?在这里,至少不用背井离乡。而且,我相信他。”
画镜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到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也同样地义无反顾地相信另外一个人。
廖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谢谢你。”
画镜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你保护了我。”
突如其来的坦率,就像一个波浪打向搁浅的帆船,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回道:“我若是真能保护好你,就好了。我应该说对不起,如果我再强一点……”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力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这句话真有魔力,让她的一下子就精神振奋了起来,她化为原形,缠住他的腰,浑然像根腰带。
廖羽借着她的助力,飞了起来,在快要接近城主府的时候,听见脚底下传来一声哭嚎,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画镜问。
“有个孩子在哭。”他落到离小孩不远的地方,然后向他走了过去。
那小孩擦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像是在血泊里打了个滚似的,浑身血淋淋的,听到有人接近,他停了下来,却没有抬头。
“你还好吗?”画镜问。
小孩没有回答,他抬起手,往庙里一指,他们顺势看过去,只见五个毫无血色的孩子面对面地坐着,中间则摆放着一个娃娃——是之前廖羽见过的。
娃娃转动了下凸出的眼珠子。
画镜抽出廖羽的剑,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帮你。”
“好。”
几招下来,娃娃就不动了,从它断掉的那只手里,慢慢爬出一条浑身漆黑的蛇,它飞快地爬向那个孩子。
廖羽踩住它的头,此时,它的尾巴还在挣扎。
“有进步。”
廖羽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者是谁。
“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而且我还告诉你,我马上就要离开鲛珠城了。”
廖羽转过身,警惕地看着他。
“我再确认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不。”
诅咒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道:“没关系。那我就稍稍提醒你一下,暗跟鲛珠一样是神明,你只有使用我们的力量,才有一线生机。而你一旦入魔,鸥北殊可不会容你。好自为之。”说完,那小孩抬起全是稻草的脸,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看着诅咒真的离开了,画镜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提醒我们这个?”她说。
“我们走吧。”
越接近城主府,周围的气浪就越是滚烫,路边还散落着奇怪的碎片,画镜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廖羽往前走了十几米,然后在一棵大树底下看到了几个人,他们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四周,发现角落里都挤满了人,画镜提醒道:“那个箱子!”
箱子已经关上了,盒子表面有许多斑驳的血痕,看起来非常新鲜。画镜将它收了起来。
已经裂开的台阶,映照着摇曳的火光,周围生机勃勃的热浪,让皮肤紧缩着,疼痛着,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画镜在他外围形成一个圆圈,如此火焰便近不得廖羽的身。
“咳咳咳……”
廖羽一进入火海,就见到了伤痕累累的惑蝴,他本想无视着走过,谁知,惑蝴转过脸来,说道:“那鸥北殊就是个疯子。”
廖羽不理会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惑蝴喊了一声,说:“我说了你可以过去吗?”话音才落,一道剑光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他麻溜地闭了嘴巴。待人走远了,他收拾收拾自己的狼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火势虽盛,却并不侵入中间过道,头顶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且都写着大大的“死”字。再往前走些,火开始往后退去,栏杆下方是一面湖泊,残花败柳倒映在湖面,水花是点点猩红。
这时,抬眼掠过碧绿的假山翠柏,从那一线天般的窄缝看去,隐隐约约可见人影交错。交杯碰盏、丝竹管弦之声开始如潮汐初起,后来越发响亮,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画镜:“虚实之境……鲛珠。”
马上就要与传说中的人物对战了,廖羽的心七上八下的,面上虽然镇静,但手却在发抖。画镜见他如此,安慰道:“没事的,你都已经见过你的父亲了,还用怕鲛珠么?”
“他不是我的父亲。”
“他是你的父皇。”
“他什么都不是。”廖羽冷冰冰地回应道,尽管他确实发现自己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穿过窄缝以后,他就置身在了一片喜庆之中,到处张灯结彩,四面的门窗敞开着,都贴了大红喜字。
模样生动的乐师们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后吹拉弹唱,好不开心。
宾客从大门进来,纷纷向那看不清脸的男女道贺,侍女家丁往来不绝,他们搬的搬椅子、送的送瓜果、端的端茶水,从宾客手中接过的礼品堆成了小山一样高。
有人从身后接近,廖羽没有回头,压低声音问:“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受伤?”他往后轻轻地握了握鸥北殊的手腕,关切地问说。
“无碍。我没找到母亲,小白也不见了。”
“嗯。”
鸥北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廖羽的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上许多,而且眼睛有些发红,他很是担忧,问的却是:“你怎么来了?”这话一出,他就低下头,暗笑自己真够傻的——他知道他会来,还问这样的蠢话。
廖羽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下,回答:“你去哪我就去哪,不会再离开你了。”
鸥北殊心里一动,眼里的光更盛了几分。
“我们要找到暗。”
“暗?”
人群突然喧哗了起来,二人随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从石拱门那里出来两个身影,他们穿着大红喜服,面上都带着柔和的笑意,左边的少年光鲜亮丽的程度远胜日月,犹如绚烂夏花,秋晚红枫;与他并肩而行的少年有着与容颜不符的深沉,眼底没有一丝光亮,宛若最黑暗的夜空。
他们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台阶,与此同时,宾客也都在相应的位置落座,廖羽和鸥北殊对视一眼,选择了离台子最远的角落来观察情况。
“今日我与鲛珠在诸位的见证下,结为连理,日后必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明媚的少年眼角一勾,伸手揽过他的腰肢,调笑着说:“好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暗抬起手,示意赞礼人可以开始了。
经过了“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的过程,赞礼人高声唱道:“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一对新人便在手捧龙凤烛的丫鬟的引导下往左侧的石拱门去。廖羽、鸥北殊正要追上,不曾想被醉酒的人挡了道,如此耽搁了一会儿,才挣脱出来。
可景象一变,他二人便在房间里头了,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的皮囊默默无语。廖羽的手原本是放在鸥北殊的腰带上的,现在已经拿了下来,他往右侧过头,嘀咕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不清楚。”鸥北殊起身下床,在柜子里到处翻找。
廖羽走到窗前,外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拽了出去,要不是鸥北殊反应及时,将他拉了回来,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心魂未定的廖羽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说:“刚才的是什么?”
鸥北殊拍了拍他的肩,说:“没看清。”他伸出手,将廖羽拉了起来。
“怎么办?”
“到处找一下吧,看看有什么线索。”
廖羽开始翻找窗子底下的柜子,鸥北殊则穿过珠帘,到了另一个房间。
廖羽左翻右翻,就只找到一把小匕首,这时有东西在外面敲门,廖羽走近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鸥北殊掀开珠帘走了过来,他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一起把门拉开。
门外站着的,是他们——鸥北殊、廖羽。
“……”
“……”双方相对无言地伫立了一会儿。
解决掉那两个冒牌货后,廖羽、鸥北殊沿着石子路,走了一段。
“自己杀自己,感觉真奇怪。”廖羽道。他还记得他临死时候的神情,不免好奇,自己之前的模样。
“那不是你。”鸥北殊说,他现在虽然顶着暗的皮囊,但声音却没有什么变化。
“我知道。”
前面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待他们随着声音过去,又见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