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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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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散奔逃的人们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洪流,往不同的街道上涌去。
路旁负责疏散的守卫配备齐了装备,大声地指挥着,他们神情紧张,显得并没有多少耐心,但始终尽职尽责地呆在原地。
他们偶尔抬起头看到分裂开的天空,在那瞬间也会害怕得想要不顾一切逃开,但他们彼此接触到了对方的目光,同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最终,谁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鸥北殊领着廖羽抄近路直奔城主府,随着他们离市中心越来越近,看到的守卫的尸体也在逐渐变多,他们都是在一瞬间死掉的,并没有经历多少痛苦,然而,廖羽还是从有些人的脸上,看到了——惊恐。鸥北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廖羽也就不敢说话,他偶尔张了张嘴,视线就会落在旁的树枝、野草或者石头上,他从未如此在意这些细节,现在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这些树枝上有斑驳的血痕,有的已经发黑,而有的就像新鲜的西瓜汁泼洒在了上头。有些树的树皮已经剥落,露出它带有黑色斑点的内里,如果仔细看,还会看到一条条年代久远的抓痕。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鸥北殊已经走出很远,他突然不太想跟上去,似乎前方有豺狼虎豹在等着。
退缩是可耻的——他警告自己,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因为没有心脏,他现在也就跟一具尸体差不太多。
他僵硬的肌肉就像临时拼合的方块,眼睛雾蒙蒙的,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他尝试握紧拳头,却发现双手无力。
“鸥北殊……”他小声地唤他。
鸥北殊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他冷冰冰地抛下一句“不用跟过来了”就自顾自地离开了。廖羽跟不上他的步伐,急得眼睛发红,他突然意识到,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是一个错误。
他僵直地倒在地上,算不得生命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类似于回马灯的影像在他眼前不断放映。
他的耳边响起了笑声,这些笑声从山岗飘来,顺着溪流,打了个旋儿,徘徊在上空。
一只白皙透亮的玉足落在他的背上,紫红色的绸带飘扬着,她的裙摆像是美丽的鱼尾,上面绣着富贵花,这些花真是红得鲜艳、红得可爱。
她垂下眼帘,这副容颜无论谁见了都会坠入爱河吧?但她的眼里却毫无欲望,似乎已经完全摒弃红尘。
“皇子,我来接您回家。”
廖羽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共工的声音吗?
共工:“天仪,将他带回来。”
天仪应了一声“是”,也不待他反应过来,二人就已经身处“危墟”之中了。
廖羽被闪过的金属光晃了一下眼睛,抬手遮挡。
身后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嘎吱嘎吱声”,与此同时有巨大的阴影从上方压来,廖羽昂首望去,正好与共工的视线对上。
这个庞然大物,还保留着对廖羽最初的印象,他将巨斧往身后一放,引得整座城池都抖了一抖,看着廖羽要摔了,他急忙伸出手,将他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
“共工,放我回去。”廖羽道。
共工摇了摇头,这么问道:“回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可我还是要回去……总有我能做到的事的。”
共工似乎是笑了,嘴角往两边提起,他头上的青苔在阳光的照射下翠得透着几分黑,他的肩膀是如此宽广,用来丈量天空也绰绰有余。
他不说话的时候,从胸膛里会发出类似于呼吸的声音,偶尔也会因为某个机关碰撞在了一起,传出刺耳的尖啸,这时,他就会在胸膛里一阵捣鼓,直到解决问题。
共工:“那里没有你能做到的事。”
“你怎么知道?”廖羽脸色不悦。
共工没有回答,他背过身去,随手拿起一根柱子,夹在两指间,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敲打着堆叠起来的且高矮不一的金属方块——一个音符紧接着一个音符,绵延不绝地汇成音乐的流水,偶尔他会沉思似的,将手停在半空,然后顿悟了般,轻轻地落下一个音——“咚……”
共工拍着膝盖,大笑了起来。
“请您让我回去吧。”廖羽再次请求道。
共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到时间了”,然后撑着斧子站了起来,他俯首看着密密麻麻涌过来的黑色潮水,金色的瞳孔里跃动着闪电似的光芒。
廖羽站在城墙之上,俯瞰脚下一望无际的平原,就在那护城河的对岸,鬼军已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鬼帝的行动真是迅速,廖羽不得不佩服支撑他那勃勃野心的勇气——这天底下,还从未有什么能对共工造成威胁——廖羽如此坚信着。
共工坚毅的神色让他倍感安心,他扭过头,看到了共工肩部以下平台之上的巨型石弩,它一次就可以发射五只威力极大的箭,是很好的对地对空武器。
“如果我帮您击退了鬼军,您能不能把我送回鲛珠城去?”尽管这个提议看起来对共工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此抱着一点期望。
共工这个大块头,又一次弯下腰,将廖羽轻轻地托了起来,随后廖羽跳到了平台上,生怕共工反悔似的,抢先道:“那就一言为定。”
共工定定地看了他胸口的空洞几秒,而后转向敌军,随便廖羽怎么摆弄那个早已过时的武器,他也不过问。
率领鬼军的是与青衣鬼王同级别的杀遏,他样貌丑陋,刺猬头、方脸,两只眼睛圆溜溜的,非常混浊;鼻子好像能顶到天上,嘴唇又薄得好似一页纸。但他的声音,无疑是很好听的,与一般鬼王低沉、阴冷的嗓音不同,他的声音明亮、清晰,与相貌带给人的感觉反差极大。
当他看到廖羽时,不免吃了一惊,但同时,又灵机一动,想着正好抓住这么一根小辫子,好好在鬼帝面前参“魑魅”“魍魉”一本。
廖羽看着这支鬼军,有些疑惑,他以为对付共工这样的存在,来的鬼军应该还要多些,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不知是他们另有所图,还是自信单凭一个鬼王便可以战胜共工。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鬼军正渡过护城河,准备登岸。
飘飘扬扬鹅毛似的雪,来得毫无预兆,天地瞬间一片银装,到处都白得发光、白得透亮,呼呼的寒风猛了劲地吹,粗壮的大树竟也摇摇欲坠。他拉开弦,从旁边拿了三支箭,装填好,“咻”的一声,三道霹雳直直地穿过鬼军,射倒了一大片。这些来自地狱的玩意,本无惧死亡,然而此刻,它们在这庇佑之地,就跟水里的鱼上了岸般自取灭亡。
廖羽看他们如此之弱,觉得其中暗藏猫腻,只是一时之间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雪越下越大,风倒是渐渐变得小了,天际出现了一道亮光,就像海洋抛起的浪花,逐渐往危墟奔来,但左面与右面的天空就像是被拦腰斩断,一边是橙红的霞彩,一边只有茫茫黑暗。
共工扬起巨斧,庞大而威严的形象,犹如举世无双的神明,他双目怒睁,从鼻孔里喷出赛过火山口的热气,嘴唇紧抿,他的战袍烨烨生辉,仿佛披了整片星空,他的动作缓慢而有力,他的声音响彻宇宙。他一步下去,大地便会往下推移——天变得更远了!
然而,杀遏绝非等闲之辈,即使面对如此巨像,他也丝毫无惧,这个丑陋而阴暗的家伙,热衷于生死决斗,而且他杀得兴起了,连带着自己人也都会屠戮。靠着前面鬼兵的铺垫,城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只要是阴风过处,便都是地狱。杀遏以为,共工必败无疑。
“共工,小心!”廖羽提醒道。此时,杀遏使用了鬼域,整座城池顿时沦陷在血色的海洋。
“尔敢!”在共工的怒喝声中,象征他怒火的五大巨像之影,撕开空间缝隙而来,在血色海洋中犹如巍然屹立的五座山峰,涛涛血潮犹如它们的一杯果酒,抬手便可以覆灭江河湖海。
恐怖如斯,廖羽不由得呼吸紧促了起来,从骨子里感受到的威压,让他战栗不止。共工举起巨斧,五个巨像握拳砸向杀遏。
“砰!!”巨大的声响,震得廖羽几近昏厥,他靠着平台上凸起的岩石,伸手往脸上一抹,黏糊糊的、湿润润的,分辨不清是些什么,他深吸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共工!”
“躲开!”共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廖羽眼前一片朦胧,他往前走了几步,一块巨大的滚石擦着他的身体过去,在身后的石柱上砸了一个大坑。共工挡在平台前方,身体已经有了几处明显的破损。
“你是杀遏。”共工脸色凝重。
杀遏甩动着手中的匕首,满不在意地挑了挑眉,问:“是又如何?”
共工从怀里掏出一颗神心,将它塞给廖羽,然后又背过身去,道:“带上它,去危墟尽头。”
神心冰冷,抱在怀里,廖羽整个人都被冻得浑身冒冷气。
他嘴唇打着颤,满脸都是血,借着坠落的木块还有各种建筑部件在刀光剑影中跳来跳去。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下来,他才躲过,身后又横过来一块木板,他躲闪不及,被击中腹部,飞了出去,哪知上面又有锥状的凸起,他低下头,整个身躯撞在了坚硬的墙上,他还来不及感受疼痛,身体就沿着墙壁不断往下坠落,几乎磨出了火光。
落地的瞬间,所有内脏都好似要从胸膛里跳出,他艰难地翻过身,对着地面就是一阵狂咳。
“跟我走。”天仪伸出手,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廖羽点了点头,忍着痛,跟在她背后。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在他左右立着整整齐齐的几栋屋宇,它们还保持着主人刚走时的模样,扇扇窗帘被拉向一边,仿佛仍有人站在那儿,或沉思、或观景、或与暗恋的人隔窗而望……
现在,这些人散落到了不同的地方,经历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不禁想,他们是否快乐?
鸥北殊落寞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胸膛也痛得很,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想着:“我们一定要一起出去……”
天仪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他经历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眼睛里仍闪动着璀璨的光辉,他坚毅、勇敢、天真,既有灿烂夏花、雪中傲梅的绚丽与坚韧,又有涓涓细流般的温柔——而这温柔旁人触不可及,它独属于一人。
天仪想到在那久远的岁月里,共工总是孤单地眺望远方,那时的她总是不懂,不懂为何强大的他会露出这么悲伤的神情。
现在她却有点明白了,无心之人如此,而有九颗神心之人不就更应如此么?
“皇子,我便送你到这了,你一直往前走……他在等你。”说完,她就消失了。
他?
廖羽愣愣地沿着这条路看过去,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他真不想见那个人……
“算了,忍忍吧。”他自言自语,最后下定了决心。
危墟的尽头,是海,它平静无波,一眼望去,颜色由浅入深,海面停泊着一叶小舟,钓鱼翁正惬意地打着瞌睡。天上飞来一群候鸟,鸣叫着拨开云雾,背上负着一轮深红色的太阳。
“羽儿。”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来接你了。”
他一点一点地转过脸去,在见到皇的瞬间,他脸色煞白,跌到了海水里,道:“开什么玩笑……”
皇将手背在身后,弯下腰,皮笑肉不笑地问:“不想回去?”
谁会想回去!?廖羽只敢在心里这么回,而他实际上说的是:“您不是不认我么?所以,把我送到鲛珠城。”
皇眉头一皱,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廖羽:“……只是我的朋友现在有危险,我必须……回去……”“鲛珠城”三字还没开口,皇就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可以。”
“……”没想到皇居然这么好说话,廖羽都惊了。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什么意思?!”廖羽猛地跳了起来,脑袋一热,抓住皇的衣领,眼里涌动着凶光。
皇的眼里却有了一分笑意,他平静地说:“暗和杀戮都去了。”
暗是谁他不知道,但杀戮他却很清楚地记得,也是使得一把好匕首,等等……杀遏?杀戮?
皇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说:“是,杀遏也是十魔之一。我现在掌握了十魔中的三个,杀戮、寂灭还有一个诅咒,诅咒他跟我耍脾气跑去鲛珠城了。羽儿,还不放下?”他的语气明明没有变化,但廖羽却不由自主地“哐啷”一声跪下了,浑身冷汗直流,这种感觉实在奇怪,就好像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深深地畏惧着眼前这个人。
“给我吧。”他伸出手。
廖羽拿出神心,放在他的手上。
“若是连杀遏都解决不了,死了也罢。”他的目光落在廖羽身上,道:“只要把威胁他的人都杀了,不就能救他了么?羽儿,提着暗的头颅来见我吧。不然,我就亲自去会会你那个‘朋友’。”
“不……”
他捏碎了神心。
廖羽回到了鲛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