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华沧海》Pre染

14、变化

　　廖羽一吃完饭就往书房赶，没想到路上竟碰见了白梓幽。
　　她板着脸，手拿长鞭，背靠大树，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同时还有种风雨欲来的气场。
　　廖羽心里一惊，低着头快速走过。
　　“站住。”她冷冷开口。
　　廖羽在她的盯视下，慢慢转过身来，道：“小白，这么巧啊？”
　　白梓幽听到“小白”这一称呼，皱了皱眉，她问：“听说你去了黑街？”黑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时她一得到信息，就赶紧去通知了鸥北殊。
　　“我是不小心……”
　　“不要再去了。”白梓幽并不听他解释。
　　“哦。”廖羽想着，她这么大一忙人，大老远赶到这里来堵他，就只是为了不让他去黑街吗？
　　果然，下一秒，白梓幽就说了：“你要是敢动我兄长一根汗毛，我让你不得好死。”
　　廖羽了然，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没有要伤害他。”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吗？你要是不能对他有所帮助，就滚远点，别碍事。”白梓幽把话一撂，便转身走人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管家正好经过，他本是想给鸥北殊送些吃的，不曾想竟撞见了这一幕。他家小姐的脾气，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一向爱恨分明，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管家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笑说：“喊她小白的外人，都被她丢去喂狗了。小少爷，您没事。”
　　“什么？”廖羽后知后觉道，“这居然是她的禁忌么？”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只要是少爷叫过的，她都不许别人再叫。”
　　“……”廖羽其实很难明白这种情感，在他还未离开宫廷之前，也有过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是他们之间除了血缘关系，再无其他。他甚至都不能记起他们的名字。
　　看着廖羽怅然的神色，管家自知说错了话，忙道：“您不要多想，小姐她既然没说什么，就是接受了。至于她说的那些气话，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太担心少爷了。”
　　其实白梓幽说的也没错，廖羽从出村以来直到今天，就没有一件事是办妥了的。甚至由于他的无能，屡屡置鸥北殊于险境——连不拖后腿都已算奇迹，就甭说保护他，为他分忧了。
　　“您要去书房吧？就麻烦您把这盘点心也一起带过去。”
　　青花瓷盘上躺着几只圆嘟嘟的小可爱，它们统一捏成小麻雀的式样，但羽翼却是彩色的，还缀着几朵娇小玲珑的花骨朵儿。你瞅着它们，就觉得它们随时会从盘子里飞出，啼叫着钻入树丛。
　　廖羽咽了咽口水。
　　“小少爷，可不行偷吃。”像是看穿了廖羽的想法，管家道。
　　“……”

　　书房的门敞开着，廖羽端着盘子迈步走了进去。
　　傍晚的红霞镶嵌于窗户中央，竹影婆娑，在白花花的墙壁上铺陈展开。青绿色的地毯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几本浸湿了的书籍，曝着即将褪去的霞光一开一收。
　　鸥北殊靠着墙壁，头歪向一边，双目紧闭，他的右手握着一支毛笔，正搁在椅子扶手上。
　　廖羽轻轻地放下盘子，走了过去，他并不打算叫醒鸥北殊。毕竟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够这么肆无忌惮地凝视他。此情此景，又让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其实他对鸥北殊难以言说的感情，从很早以前就奠定了基础。从他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没理由地喜欢上了这副皮囊。他真的比任何人都要好看。
　　但是那天晚上萌发的冲动，夺去了他的理智，让他做出了冒犯鸥北殊的行动。他以为鸥北殊会杀了他，就像父皇面对底下的那些宠妾一样，但是，出乎意料……
　　现在的他真的非常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他伸出手，隔空描摹着他的样子，慢慢地，细致而又温柔。忽然，他停了下来，掉头跑了出去。
　　秋儿坐在房顶上，看着廖羽的背影，转动着手中的发簪，忽然，她仰面朝天，将纸举过头顶，念出了声：“他飞快地奔跑着，直到华月的身边。
　　这个日思夜想的美人儿，正站在溪水边上等他。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廖羽疑惑不解。
　　华月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诉说自己的爱情。
　　他该推开她的，但是没有。
　　华月踮起脚尖，想走进他的眼里。
　　‘你不爱我么？’她温柔地问。
　　‘我不知道。’廖羽眼神躲闪，说。
　　‘可是我觉得你爱我。’”读到这里，秋儿眉头一挑，写道：“那就让他爱她吧。”
　　清澈的溪水被晚霞染红，对岸嬉戏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微风轻轻吹拂着青翠的垂柳，水里的金鱼竞相跳出水面。
　　“华月。”廖羽喊道。
　　她并未回头，只是静静地坐着，说：“你知道这溪水流向哪吗？”
　　“我不知道。”
　　“它的尽头是一片墓地，我的尸骨就在其中。”
　　“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爱我么？”
　　“我不知道。”
　　“可是我觉得你爱我。”她站了起来，走向廖羽。
　　他倒退几步，正要开口，却被她用食指点在了唇上，她温柔地笑了笑，说：“我们并不是不能反抗。廖羽小少爷，沿着这条溪流走走看吧。”
　　像是惩罚她的自作主张，廖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右手一点点瓦解、崩溃直到化为飞灰。她淡然地微笑，全然不觉得痛。
　　“你……”
　　她摇了摇头，慢慢地转过身，消失于夜晚将临之际。
　　“廖羽小少爷！”是秋儿的声音。
　　廖羽一看到她，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害怕。
　　她跑了过来，抱着他的手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要！”廖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秋儿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后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勾起嘴角，“嘿嘿”一笑，道：“是凤秋的故事哦！”
　　“你的故事？”
　　“凤秋的故事！”
　　廖羽懒得跟她争辩，道：“好吧，你讲。”
　　“我们沿着溪流一边走，一边讲。”
　　廖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秋儿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廖羽：“没……”
　　“这可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呢！你相信一个人可以活几千年，不老不死么？”
　　“不知道。”
　　“倒是聪明的回答。不过，如果我告诉你，凤秋她活了几千年呢？”
　　“哦。”廖羽不感兴趣道。
　　“凤秋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父亲丢进了海里。因为那个时候村子里正闹饥荒，与其被人吃掉，还不如溺死，你说是吧？”
　　“但她没死？”
　　“死了，后来又活了。”说到这个，她只是一笔带过，就像其中的经过，是她不愿触及的痛，她继续说：“她来到了鲛珠城，那个时候整座城只有一个人。”
　　“鲛珠？”
　　她看了他一眼，说：“是的。”她依稀记得初次见到鲛珠时他的模样——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外面披着一件青色袍子，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一直垂到地上。
　　他看向你时，你会觉得心跳加快，恨不得消融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凭着栏杆，看向波澜壮阔的海洋。
　　“他对凤秋只说过一句话：‘这个城市太荒芜了，没有故事……’”
　　“所以你就开始写故事？《小红蛇与书生》？”一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小红蛇一口把书生吞了，廖羽就没办法接受。
　　“哈哈哈，这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了。尽管个中细节与现实仍有出入，但好歹结局还算令我比较满意。”
　　“什么细节？”
　　知道廖羽会这么问，秋儿勾起嘴角，阴恻恻道：“月圆之夜，她忍住了吃下书生的欲望，甚至还想方设法，让他逃跑。但你知道么？当清晨的太阳升起，两个人都以为结束了的时候，小红蛇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吃掉了。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是不会更改的。”最后一句话，她似乎是有意说给谁听的。
　　“你的故事都是这样的吗？”廖羽突然问道。
　　秋儿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不，还有一个让我很后悔的故事。”
　　“什么？”
　　她摆了摆手，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秋儿回避的态度，让廖羽有些好奇，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眼下，他已经到了溪水的尽头。
　　青黑色的夜幕下，盘曲而上的溪水就像一条银色的腰带，错落有致的桃花树枝繁叶茂，底下一座紧挨着一座未树有碑牌的低矮的荒坟。
　　行走其间，总有种被窥视的错觉，况且那摇晃的树影，又与坟墓交叠在一起，他的心里多少有些许不安。
　　“公子。”
　　从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廖羽回过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拿着扫帚，慈眉善目地站在树阴里。
　　“您好。”
　　“过来坐坐吧。”她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荒郊野岭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居住？更何况住在这的还是一个年过半旬的老婆婆？他心里虽然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但还是坚定地跟了过去。
　　原来老婆婆住在树洞里。
　　“坐吧。”她说，然后佝偻着背从梳妆台上取来蜡烛，放在了桌子上。
　　“您就住在这吗？”廖羽问。其实这个树洞的空间很大，足足可以容纳二十来个人，与此形成对比的，大概是那过于稀少的生活用品吧。
　　“住了也快三十多年了吧……”
　　“这么长时间？”
　　“不长，一晃就过去了。我的女儿就葬在这里。”
　　“您的女儿？她是？”
　　“花小曼。”
　　看出了廖羽眼中的失落，老婆婆道：“公子要找谁？”
　　廖羽：“华月。”
　　老婆婆抬起眼，半是惊喜半是忧愁地说：“是城主叫你来的吗？她要接她回去了么？”
　　廖羽一听到“城主”二字，心里咯噔一下，问：“华月跟城主有什么关系吗？”
　　老婆婆见他不是受城主之命而来，眼中只剩下了悲伤，她喃喃道：“是啊，像她那样无情的人，怎么可能为她而来……”
　　听这老人家的意思，好像城主跟华月的关系还不一般，至于究竟是哪种层面上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的坟墓，位置选得蛮好，可以看日出，也可以赏月落，春天桃花开遍，夏天荷花满塘，秋天更不用说了，红的似火的枫叶真像她的脸，明艳美丽。就是冬天，我腿脚不太方便，不能去陪她，但想必也是极美的。”
　　根据这些信息，廖羽知道了华月坟墓的位置，那老婆婆见他要走，也站了起来。
　　“您做什么？”廖羽扶住她的胳膊，问。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明天我就不在了。”老婆婆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一样，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
　　有了老婆婆的陪伴，廖羽突然觉得墓地一点也不阴森可怕了，甚至那凄冷的月色也变得温柔而平易近人。
　　老婆婆走路很慢，一步接着一步都要小心地掂量着走，尽管如此，她走到半途还是腰酸背痛了起来。廖羽只好蹲下身，将她背起。
　　老婆婆伸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说：“以后你来这儿，不用害怕，老婆子我变成鬼，也会护着你的。我那树洞下面埋了几坛女儿红，等你遇到了喜欢的人，就送给他。”
　　“你这个娃儿啊，我一看就觉得喜欢。如果我女儿还活着的话……唉，我在说些什么呢！即使她喜欢你呀，你也不见得喜欢她。”
　　“娃儿啊，以后我就不在了，你有时间多来这里看看。埋葬在这里的，都是命苦的人，活着的时候痛苦，死了又被人遗忘。”
　　“好。”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发出的声音都闷闷的。
　　“婆婆，你能跟我讲讲华月的事吗？”
　　“华月她不仅聪明伶俐，而且美得也是倾国倾城。她与我们家小花还是好朋友，经常一起出去玩耍。
　　华月长到十八岁，就有许多公子慕名而来，要娶她为妻。可华月性格孤高自赏，那些个花花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本来我们以为，她大概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但是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她要嫁给城主……
　　就是从那天起，她就完全变了个人，茶不思饭不想，小花去找她玩，还被她赶了出来。
　　华月的母亲为此三次上城主府，每次都被撵了出来。我跟她抱在一起，在大街上哭了一个下午，没想到当天晚上，城主就出现了。
　　那时候的城主真的美，既明艳又温柔。她喂华月吃了饭，喝了水，陪着她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天亮才离去。只是后来，她再也没来过了。
　　华月等不到城主，就吃了药，躺到棺材里，她的母亲把棺盖合上，也跟着去了。”
　　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就像廖羽此时的心情，阴郁沉重。他慢慢地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华月的坟墓已经近在眼前了，而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婆婆？”
　　没有回答。
　　“婆婆？”
　　冷风拂过发梢，带去了背后老人的体温，她终究是没有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