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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永昌村(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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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无偶面色惨淡,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下文来。
“周娘子是我的师叔”,楚岁安的目光从周无偶的脸上一扫而过,忽的开口道。
“那她……”方文泽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惊喜,赶忙开口问道,只是还未说完,就听楚岁安接着道。
“师叔早在万年前就于屠魔一役中仙陨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方文泽眼角眉梢的喜色都来不及撤下,一张脸就变得煞白:“仙…仙陨?”
他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纸糊一般的笑来:“善使莫不是同我玩笑呢?”
楚岁安没说话,只这样看着他,那笑就轻而易举地被掀开了去。
方文泽像是受不住他的目光般,仓皇的将头低了下去,再抬头时,已是两眼通红,泪痕满面:“敢问善使周娘子的坟冢立在何处?我可能前去祭典?”
楚岁安摇了摇头,道:“周娘子于屠魔一役前就已携夫归隐,她去后,尸首由她夫君掩埋,门中不曾有记录,我亦不知她的坟冢立于何地。”
方文泽的一双眸子忽的就暗了下来,连眼泪也流不出了,呆坐着久久无言。
沈无忧坐在楚岁安对首,借着饮茶动作的遮掩,眸光不动声色地从楚岁安那张波澜无惊的脸上一扫而过。
楚岁安这一席话说的真假参半,若非他知晓内情,怕是也要信以为真了,沈无忧瞧着面不改色地说着胡话的神君,像是瞧见了平直的松树身上忽然冒出的枝杈,一时只觉新奇极了。
那天过后,许是此间事已了,又或是为寻故人之墓,总之直至楚岁安等人离开,方文泽都再未出现过。
……
是夜,永昌村火光冲天,柴木的噼啵声混在哀嚎里,像极了阎罗的低喃。
“公子,该走了”,女子朝男人行了一礼,火海在她身后连成一片,恍惚间好似一双朝天而展的翅。
“阿英”,男人唤道:“今后别做鸽子了,樊笼已毁,你合该是只翱翔九天的鹰。”
火光映在他黑沉的眼底,将这长夜尽明,燃至那年夏夜,这一次囚徒手执篝火,笑看豺狗在火中哀叫。
“公子”,阿英抬起头,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向火海,眼中的不安与迷茫在火中涌动,“我……我也能成为鹰吗?”
男人闻言转过头来:“你为何不能成为鹰?为救他人,舍身独留永昌村数十载,是为义;与豺狼同塌,探听消息联络外界,是为勇;虎口拔牙,周旋四方隐忍蛰伏,是为谋;阿英,你如何不能成为鹰?”
“往昔晦暗,而你是其中的萤火,阿英,莫看轻了自己。”
一席话如同一记重锤猛然砸在了阿英的心头,她回过头来看向男人,他的眼神温柔带着欣赏与肯定,一瞬间烈火燃尽迷茫与不安。
山风吹过带起一阵热浪,一双朝天的翅扑动了臂膀。
“公子,我省的了。”
男人点了点头,复又将目光转向火海,只是这次的眼神飘渺,像是在看久远的未来:“阿英,沈老板是好人,他给了你们生路,但你们却不能全然依附着沈老板而活,靠人不如靠己,命脉要攥在自己手里。”
“再者清平镇我住的那所宅子过些日子你将它转手卖出去,换得的银子你们留着,日后自立门户时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还有青楼救出的姑娘,你要好生安抚,莫要让她们厌了自己,或许会有些流言蜚语,但日子总归不是在别人嘴里过的,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别因为他人几句非议就叫自己寒了心。”
男人没什么条理的叮咛着,像是个远行客,临行前将不舍与关切织入细密的话中,以盼去后能为放不下的孩子们挡一挡风雨。
阿英从他那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了什么,忽的跪了下去,红着眼求道:“公子,火燃过来了,该走了。”
男人叹了口气,一如多年前为她起名时那般,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阿英,死了这么多人,须有个交代。”
阿英闻言泪猛地落了下来,她膝行上前攥住男人的袍角,喊道:“让我来,我来做这个交代……”
男人俯身将她扶了起来:“你如何能将他们从牢中捉来此地?阿英,走吧,往后山河远大,你该出去看看的,我活了万余年,已经很够本了。”
阿英摇着头,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早知如此,我不该让你杀了他们的,公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男人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什么胡话呢,留着这群祸害,早晚会有第二个永昌村出现,这本就是我的选择,与你又有何干。”
他将丝帕塞入阿英手中,低柔的嗓音中带着难掩的疲惫:“阿英,我累了,一个人走了太久,走到现在,真的很累了,如今想歇歇了,你乖些,自己走,好么?”
阿英手中死死地攥着那方丝帕,良久,终是跪了下去,俯身朝男人叩了一首,起身离去了。
山风又起,火焰猛地拔高了几分,掀起一阵热浪,揭开了男人的兜帽,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恍若山间精灵。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进”,楚岁安搁下毛笔,应声道。
正欲起身,抬头见是楚澈推门进来,复又坐了回去,拿起笔接着写了起来。
“师兄,我有惑不解,望师兄解答”,许是有求于人,楚澈倒是难得一见地站得恭敬。
楚岁安点了点头,道:“说来听听。”
楚澈乖觉地上前两步拿起墨条,磨起了墨来:“永昌村一事已近乎终了,今夜我在房中反思,为何方公子守永昌村百余年,却仍解决不了此事,又为何山上多次派人前来,也不曾发觉此事,唯师兄来此,此事方得终了。”
楚岁安提笔蘸了蘸墨汁,问道:“那你可反思出什么了?”
楚澈接着道:“我以为究其根本,是师兄打从一开始便对村里人有疑,这才能觉出个中怪异,进而发现此事,可这也正是我不解之处,请师兄解惑。”
楚岁安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你对此是如何想的?”
楚澈停了手中的墨条,往砚台中加了道水:“师兄进村前便将我们兵分两路,可见进村前便对村里人起了疑,并非村里人说话做事让你发现的端倪。”
“又说揽月山,揽月山先后派过三波人来,均是无功而返,故而应当也非大师兄那里得的提醒。”
“那么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另外两个变数,一为周姑娘,二为沈老板,周姑娘原是周府里的半人傀,才出来不久,应当无法得知此间事,所以就只剩下了沈老板。”
“沈老板自柳青城开始便一直跟着师兄行事,师兄原说的是沈老板查出了剑穗的来历,这才跟着的,可早在山上我们就已知晓,那剑穗是楚昙华之物,可他仍跟着来了永昌村,故而我想师兄应当是从他那得的警醒。”
“不错,你说的很在理”,楚岁安停了笔,将所书之物放在一旁晾着,抬眼望向楚澈又问道:“你再说说,为何沈老板会一直跟着我们?”
楚澈也放下墨条,走到一旁将预先备好的干净布巾递给楚岁安,道:“我记得在柳青城时师兄曾说过,沈老板有事求于揽月山,我想这便是他一直跟着的缘由。”
楚岁安接过布巾擦了擦手,道:“很好,你看你自己已然猜出了答案。”
楚澈闻言咧嘴一笑,接布巾的手都格外殷勤。
楚岁安从书案后绕了出来,带着楚澈坐到另一侧的茶桌旁,问道:“你可想知沈老板所求何事?”
楚澈犹豫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道:“而今逢乱世之秋,我知师兄之前不告诉我,是为护我周全,不愿我参与过多,可如今我已然与师兄同行,知与不知,都已参与了进来,我想我该知道了。”
楚岁安闻及此言,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之喜,于是他将储物袋中的两张字条拿了出来,递给楚澈,随后将沈无忧的事告诉了他。
“这个便是我为何一开始便对村子抱有防备之心的缘由”,楚岁安说着指了指书有“永昌村”三字的字条。
楚澈解了惑,将字条递还给楚岁安,又听楚岁安问道:“经此一事,你可有感悟?”
楚澈叹了口气,答道:“人心叵测。村里人是血亲,却可将自家女儿当做货物般买卖,方公子分明是外人,却能为救无辜女子,出钱出力,驻守此地百余年。”
楚岁安抬手给他斟了盏茶,道:“确是如此,也正因人心叵测,善恶难辨,所以我们行于世,便是为了能让求善者得善,为恶者得惩,为的是公道二字。”
楚澈闻言若有所思地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楚澈离开后,楚岁安又回到书案旁,将晾好的纸张拿起来封好,捏了个诀传了出去。
做完这些才有了空闲,想起方才同楚澈谈过的话,终究自己心绪也难宁,索性趁夜出了门,在府上闲逛。
月色清冷,烦心不解,更添孤寂。
路过一方凉亭,有桃花傍水而开。
“沈老板缘何在此独饮?”,许是被月色感染,见到熟人楚岁安不自觉地有些欢欣。
沈无忧起身同他见了一礼,笑道:“醒月神君快坐,尝尝我酿的桃花醉。”
说着沈无忧又拿出只酒杯,倒了杯酒递了过去。
楚岁安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接过酒杯,浅尝了一口,桃花醉落口微甜,带着股浅淡的桃香。
他转头望向沈无忧,那人目光落在不远的湖面上,坐姿随意却不显粗鄙,月华如雪落在脸上,染了温热,潺潺淌入他的心底,驱散了孤寒。
许是夜色遮掩,让人松懈了防备,楚岁安从那张向来带笑的脸上瞧见了愁绪,像是摸到了蚌壳下的软肉。
“是为着商旅的事?”楚岁安试探着问道。
沈无忧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来,搅乱一池月光:“神君看出来了?”
楚岁安垂了眼眸:“抱歉。”
也不知是为点破烦忧,还是为不能解忧。
沈无忧摇了摇头,今晚的夜色诱人沉沦,上过钓的鱼儿还是冒了头,良久,他道:
“他叫沈祺安,求的是春祺夏安,那年我虽得过路神君所救,只受了一道雷劫,但终究还是重伤难行,晕死在了路边,是他将我救了回去,又多加照料,最开始创立桃安商会的那几年,亦是他陪着我走南闯北。”
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蕴出了落寞,他却笑着,道:“神君别瞧我现如今出门在外谁人都唤一声‘沈老板’,好不风光。”
“初起那几年,因着我是个桃妖成仙,仙气又微,其实没几个人看的起我,也没什么人愿意同我做生意,他们都笑我痴心妄想,笑我不自量力,是他陪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他于我而言,是恩人,更是家人。”
檐上有猫翻了肚皮,绒绒的毛沐浴在月光下,引人伸手,可是瞧见的人却恐手有利爪,划伤了它的皮,几经挣扎,只道:“抱歉,我定尽我所能,保他平安。”
“神君啊”,沈无忧叹息似的唤道,“你要我怎样说,你才不会怪罪自己呢?”
猫儿的尾巴卷住了退却的手,软软的身子缠了上来。
沈无忧扭头看向楚岁安很轻的弯了下眉眼,云边有碎星陨落,有人的心被带了个趔趄:“我信你。”
“泼剌”一声突响,鱼尾拍碎了星光。
楚岁安像是被惊了一下,抓取酒杯的手有些慌乱,直至那抹桃香入喉,方才平静下来。
许是有猫朝他露了肚皮,故而他也想将陈年往事掀开来,趁着夜风晾一晾。
“我幼时贪玩,招猫逗狗,爬树偷桃的事没少干,师尊那时为了叫我听话,就拿了一觚珠子来哄我。”
“他同我讲,后山有棵千年古树,树上有个洞,将这珠子丢进去,诚心祈愿,便能心想事成,我深信不疑,每日巴巴的完成课业,就为了从他那换颗珠子。”
沈无忧被勾起了趣儿,试想一位板正的世家楷模,忽然同你讲,自己幼时是个猴儿,这就好比瞧见学堂的老学究竟悄么偷着看课上收来的话本一样稀奇,谁能抵挡这般诱惑。
他拎起酒壶给二人添了道酒,问道:“然后呢?愿望可曾实现了?”
楚岁安想起了什么,垂着眸子轻笑了声,春风荡雪般温柔,他点了点头道:“实现了。”
沈无忧有些惊讶:“是么?竟真的实现了?”
楚岁安眼含笑意,接着道:“师尊在珠子上下了传声咒,每回我许愿,他都听去了,而后装作古树显灵,替我实现愿望。”
沈无忧没料到这个走向,也乐了。
“不过说起来,师尊哄我那珠子,倒是同沈老板手上戴的那串很像”,楚岁安说着指了指沈无忧的手腕:“先前在周府时,我看着眼熟,这下才想起是在哪见过。”
沈无忧抬手掀开衣袖,就见一串白玉珠子挂在雪腕上,并上三分月色,漾出十分旖旎:“说来也奇,这串珠子自我灵台清明时起便戴在手上了,我也不知它从何而来。”
楚岁安伸手抚上了那串珠子,许是主人家戴久了,珠子也染了温热,像是流淌的月光。
沈无忧的手下意识地一蜷,珠子好似在发烫,热气钻入血脉,烧红了耳廓,却无人收手。
伸手人不知,抬手人不止。
夜风轻扬,两处青丝缠绕。
月美如画,桃花撩动松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