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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永昌村(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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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闻言心头大骇,一时间只觉手里抱着的不是个初生的婴孩,而是盛满滚水的茶壶,烫手极了,却还丢不得。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男人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抱着孩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人救命,我家三代单传,可不能在我手中断了香火啊!”
巫医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道:“莫慌,我已替你向我师父告过罪了,师父他老人家现下已经原谅你了。”
男人闻言长舒了口气,随即又犹豫着开口道:“那我家的香火……”
巫医笑着道:“我一会儿再拿一枚转胎丸与你,只是……”
男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又听他接着道:“医仙降罪这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望你莫要张扬,万一再冒犯了我师父,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了的。”
男人赶忙点头应是,目光落到怀中的襁褓上,脸色又难看起来:“那这孩子该如何处置?”
巫医跟着瞧了眼襁褓,那眼神如同见了一碗落了苍蝇的白粥,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恶心,又或许还是恶心多些,他道:“弃了吧,对外只说生了个死婴便是,这是医仙降下来的责罚,你莫不是还想养在家中?”
男人闻言,头摇得飞快,那模样活似眼下就要将孩子给扔了似的。
拿了药,男人对着巫医又是好一番千恩万谢,转头将孩子扔在村外头那条河岸边的柳树下后,回家去了。
同村有个刘婆婆,家中有子,好酒又嗜赌,年逾四十仍未娶妻。
故而当刘婆婆看到柳树下的孩子时,她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儿子,他那派作风,想来也多半娶不着妻了,倘若有个孩子,好歹在自己过世后,能有个照应,怀着这样的心思,刘婆婆将孩子带了回去。
家里虽不富裕,但孩子好歹还是安稳的长到了六岁,六岁那年刘婆婆因病去世,留下了孩子与一个酒鬼父亲。
试问一个酒鬼又如何能照料孩子呢?在那段日子里,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且随着刘婆婆留下的钱财被挥霍殆尽,酒鬼父亲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了起来。
他开始看家里这个并非血亲却要同他一起用他娘留下的钱财的孩子不顺眼起来,甚至觉得或许是这个怪物晦气,挡财害命,才克穷了他家,克死了他娘,于是打骂也成了家常便饭。
好在村里人良善,尤其是村西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总愿意悄悄的给孩子塞些吃食,只是那女主人每每看向他的眼神总是说不出的凄哀,让人一瞧就不由得想起秋日枝头干枯的落叶来。
孩子虽觉得奇怪,却也从不会多想,能吃饱就算不错了,哪还有余力去琢磨旁的?就这样孩子靠吃着百家饭又捱过了两年。
那一年魔君出世,邪祟横行,战火四起,硝烟笼住了人间,抬头亦不见天。可那一年对他来说,却是晨曦破晓了云天,乍暗还明的一年。
村里来了个女人,带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逃难的的母子,这在乱世是常有的事,没能引起村里人过多的关切,最多不过几句半冷不热的唏嘘,就如同飘落静潭的秋叶,只在初时泛起了两圈涟漪,转瞬便又平静如初了。
只是对溺水的蚁虫来说,这却是绝望时迎来的一叶救命的方舟。
这对母子住进了村东那座荒了好些年的小院里,他们搬来时他正在外头讨饭吃,见这处围着些人,以为是哪家办事,想着兴许能混着饭吃,于是便凑了过去。
一左一右听了两耳朵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打算换个地方找吃的,结果一扭头却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柳丝般柔中带着韧。
正值晌午,瞧见没什么热闹,各家忙着吃饭,也便散开了,周围都是归家的人,唯有流浪的狗儿,被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他打从开始吃百家饭起,就瞧遍各式各样的眼神,同情的,嘲讽的,鄙夷的,哀痛的……熟悉到只一个眼神他便知晓到底是能讨得一口饭吃,还是换来一声唾弃,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有若晨光抚过山河万顷,是温柔的,也是坚韧的。
兴许是瞧见他的穿着,猜着了他的来意,于是她弯了眉眼,朝他招了招手。
流浪的狗儿踟蹰着,试探着,凑了上去。
“可是饿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
有未走远的村民瞧见这幕,于是道:“周娘子,这孩子是村西刘家的,也是可怜得紧,你可当他是个孤儿,他那父亲是个酒鬼又嗜赌,每每喝醉了,赌输了,便要拿这孩子出气,打骂是常有的事,竟连饭也不给吃,村里人都知道,你给他点吃食就行。”
周娘子闻言转身朝那人行了一礼,道:“我省得了,有劳婶子告知。”
那人笑着摆了摆手,离去了。
“你也瞧见了,婶婶今日才搬来此处,眼下还没做饭,你先玩会儿,婶婶去做饭可好?”,周娘子弯下腰同他道。
他有些发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周娘子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扭过头朝屋里喊到:“安儿,快来带弟弟去玩会儿,我去做饭。”
他鼻子忽然有些发酸,流浪的小狗儿瞧见了一点光亮,本想团在门前休息一下便好,不曾想门开了,满室亮光里,主人朝他招了招手,唤它进去,他想便是没有饭吃,他也是愿意留下的。
他自此住在了周娘子家,周娘子待他同安儿一般无二,许是在外有活计,周娘子总是早出晚归,但却从未落下过他同安儿的一顿饭,家中布置简单,日子平淡,他以为会就这般一直过下去。
却不曾想三月后,村里一贯的祥和叫人打破了,村里的巫医被捉了,准确来说是被周娘子捉了。
原来周娘子同安儿并非逃难的母子,周娘子是修仙者,逢此乱世,出山平乱,路经此地,见有妖作乱,故而留了下来。
那巫医哪是劳什子的岐山医仙之徒,他原是岐山轩景宗紫苏神君的一只寻药的药兽,趁乱世逃下山,为害一方。
而那转胎丸原是紫苏神君制来安神的药丸,不曾想带了转胎的药效,只是药效不稳,孕妇用之易产阴阳儿不说,还于母体有损,紫苏神君本欲销毁,哪想一个不防叫这孽畜带下了山。
村里人原是不信的,但周娘子于人前一掌将巫医打回了原型,这下众人才不得不信。
解决此事,周娘子便要离开了,他以为他又要变回那只没家的狗儿了,不想周娘子为他找了一个家,是镇上的一户方姓人家,夫妇俩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但夫妇感情和顺,心地也善良,他们知晓他的过往,心疼他也愿意收养他,为他起名文泽,他于是真真正正有了个家。
再后来他感念周娘子大恩,待父母过世后,他便做了个散修,四处游历,平乱除祟,直到来到永昌村。
他想到了曾经自己所在的村子,想到了周娘子所做的事,于是他同当初的周娘子一般留了下来。
只是不想永昌村作乱的不是妖邪,他一留便留了这些年。
他曾报过官,但永昌村这事是整个村子一同参与进来的事,村子犹如一个铁桶,找不到缺口,报了官,却找不到证据。
而凭他一人之力,一时间也难以在一村人手下护全一众女子平安逃离,于是他前前后后谋划了近一年,才终于在来年夏夜迎来了希望。
那晚夜色如墨,他带着救下的一群女子准备逃离永昌村,行至半途村里却忽然亮起了篝火,照得永昌村恍若白昼,可落在她们眼底的却只有一片黑沉。
整个村子的男人已然等在了村口,她们中出了内鬼,有人告了密,于是近一年的谋划功亏一篑,这次谋划与他里应外合的几位女子被一一指认了出来,烧死在了村口。
他至今仍忘不了那夜火光中那几位姑娘最后的诘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生在泥里就要烂在泥里,连带着也要将挣出去的生机一块儿拽死在泥里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逃了出来,或者不能称之为逃,他身为修士,脱身并非难事,只是这次失败的缘由让他倍感迷茫,幸而最终他并未选择放弃,只是他明了了一件事——人心难辨。
这当如何解决呢?他作为一个村外人,对村里的女子并不了解,又该凭何去分辨人心?
他知道这一步仍需交给村里的女子来做,幸而这个人他并未找太久,当初救下的人中有对母女,母亲是村长夫人,她唯一所求就是让他将自己的女儿救走,为此她愿留下为他传递消息,为他分辨人心。
有一就有二,后来历代留下来的人被他们称作“信鸽”。从一开始的为利所驱,到后来的自请留下,一任又一任的信鸽面向不明的永夜义无反顾地为自己套上锁枷,手中紧握的钥匙却为生在地府的绿芽撬开一片天光。
她们跪着生,却让她们向阳而长。
历代信鸽都由上任信鸽亲自挑选培养,既因村长是永昌村腌臜生意的掌舵人,而身为村长夫人易于打探消息,也因她最易接触村里的女子,历代信鸽都会想方设法成为村长夫人。
她们负责筛选,传递消息,而他则装作好色的散修,以纳妾,买仆等各种由头去永昌村将选出的女子买回,而后再换个身份送她自由。
一开始此法算得上是行之有效,可随着永昌村逐渐与镇上的青楼暗地勾结,这笔买卖成了永昌村的大头生意,大部分姑娘会先送往青楼,私人买卖于永昌村而言便变得可有可无,是以这法子也就成了杯水车薪的存在。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可都以失败告终,直到最近,村里人竟捉了只路通,这让他找到了出路,于是他借村里进了流匪为名向府衙递信,终是引来了山上的神仙。
话音落地,屋里的人神色各异,彼此心中都有各自的考量。
“如你所言,为何阿英要阻拦我等捉拿谭武延?”,楚岁安盯着方文泽的眼问道。
方文泽神色坦然,道:“一则不确定你们是否只捉拿谭武延一人,若只捉拿他一个人,那便不如不捉,没了这个谭武延还有下个谭武延,下代信鸽还未养成,若村长换了人,对我们来说算不得好事。”
“二则正如她之前所言,为了向你们讨个后路,若将她们一齐全救了出来,眼下我手中的钱两确实没法安顿她们。”
说着方文泽起身朝他们行了一礼,道:“多有冒犯,望诸位海涵,这主意是我出的,还请莫要怪罪她们。”
楚岁安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各有苦衷,无需如此。”
“信鸽这事只有你与信鸽之间才知晓?”沈无忧忽然开口问道。
此言一出,楚岁安想起了玉心,她不曾同他们说过信鸽这事。
方文泽点了点头:“信鸽这事知道的人越多,风险也越大,故而历来只有我同信鸽之间才知晓,不过善使若想验证此事也不难。”
“我那还留有我与信鸽往来的信件,前些日子假借纳妾救出来的女子也还没来得及送走,有些已送走的女子我还能联系得上,善使若有需要我定全力配合。”
沈无忧带着歉意地笑了笑道:“方公子莫怪,事关重大,我等也是小心为好,我还有一问望方公子解答。”
方文泽摆了摆手,道:“善使请讲。”
“我观方公子并非看重名利之人,方公子本可不出面,为何还是出来同我等讲了这些?”,沈无忧问道。
“因为周娘子”,方文泽说着转过了头,望向坐在对首的那人,“也因为她。”
此言一出,满座愕然。座上众人下意识地都望向了那人——周无偶。
像是被人迎头喝了一棒般,周无偶一时只觉整个人都是带着眩晕的茫然。
“周娘子同周姑娘长得很像?”,沈无忧先反应了过来。
方文泽点了点头道:“一般无二,但我知道,她不是她。”
周无偶闻及此言眸色一闪,而后下意识地将头往下埋了埋。
“同样姓周,同为修士,同样的面容”,方文泽紧盯着周无偶,眸色沉沉叫人分辨不出里头的情绪,他道:“周姑娘我想知道,你同周娘子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