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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节 ...

  •   我被绑得很紧,没有任何求死的余地,嘴巴里甚至还塞了个东西,也许是为了防止我咬舌自尽。
      其实咬舌头,一般来说是死不了的,脑袋告诉我:除非干净利落把舌头咬断,残余的舌根受肌肉抑或神经的收缩作用影响、可能会一边流血一边反卷上去,堵住呼吸道,造成窒息死亡。但是正常人自己咬舌头的话,还没咬断一半大概就会痛得昏迷了,无法再继续。
      “所以,如果你们也有脑袋的话,麻烦理智一点,不必这么费心给我塞嘴巴了。”我想告诉那些人,但是没有力气。
      鞭子、绳子、板子、杠子,还有什么?我不是记得很清。想想皇家的大牢里可以有多少刑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类的智慧与想像力,竟有这么多消耗在给人类自己制造痛苦上,比一切的艺术都深沉而辉煌。最了解人体机能并加以利用的地方,竟然在刑房。
      我没有见到烙铁之类的东西。按照皇帝亲口在我耳朵旁边的说明,他不想弄坏我的皮肤。但是其他任何可以给人类身体造成痛苦的刑罚,他显然都没有浪费。
      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次,然后又被冷水泼醒。人真是奇怪啊,这段时间里遭受的痛苦,我原来哪怕想到一点儿都会发抖,可是在这里,承受、不断的承受,居然也全都熬下来。
      “这么固执,多没意义啊。”他对我感叹道,“反正我想临幸你几次、就可以临幸几次,不是吗?所以你为什么不顺服一点,好让我们两个人都快活一点?”
      “临幸”这两个字真是可圈可点。他对别人的非份要求,原来可以用这么冠冕堂皇的字眼粉饰,这是不对的。这个世界的好多词汇都不对。我点点头,嘴皮子动了动。他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让人把我口中的东西取掉。我喘了一口气,开口说话。
      实在被折磨得太虚弱了,我的声音很轻。他凑在我嘴边听,而我甚至没有力气咬他一口。
      “就算你是皇帝,你可以随便对待别人,但我不顺从你,就是不顺从。”我告诉他,并且微笑。
      我还有能力反抗面前的这个恶魔,虽然是这么微弱的反抗,也让我高兴得想笑。
      这个世界可以剥夺我一切的东西,但不能剥夺我的心意、我的尊严、我的笑。这是生命赋予我的东西,只有生命才能收回。
      他静了静,眼眸中不知为何、有失望和喜悦两种神色交织。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笨蛋。”他示意别人把我的嘴重新塞住。
      “你内心深处是只阉狗!”我抓紧最后的时间、用全部的力气冲他叫。
      我想激怒他。如果他生气,就会一刀杀了我吧?那我就可以回去了——虽然我现在知道,那也许只是单纯的“死掉”,但总比在这里受折磨好!
      他捧着我的脸,眼神几乎是怜惜的:“爱卿,你真是个笨蛋。”
      鞭子又落下来,我的神经抽搐、破碎,神智颤抖着想逃离□□、又一次次不得已的复苏。他始终在捧着我的脸,温柔,怜惜、坚持,像某个高高在上的神。
      “‘若你的左手犯了错,我必将它斩去。因我宁肯你失去一手的升入天堂,也不愿你全身完整的坠入地狱。’——这个人想斩去我身上的尊严,居然用这么高高在上的姿势呢。他以为他是谁?”我模糊的想着,再次坠入昏迷。
      并没有做梦,仍然能感觉到身体在疼痛,但这疼痛好像离我很远,我好像离开了我的身体、高高漂浮着,踮脚在黑暗中行走,身边飘着雪。
      雪是冷的,讨厌,我怕冷。但是在梦里我讨厌它,好像不仅仅因为我怕冷。
      “就算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吃得饱饱、身上暖暖的坐着车子从街上经过,却看见有人冻饿倒毙在路边,那你也会讨厌冬天的。因为在别人困苦的时候,只有你得到供奉,那你就好像背负了同样重的期许了,倘若没有照料好供奉你的人,让他们继续困苦,那就是你的耻辱。冬天,就是把这份耻辱加倍放大在你面前,讨不讨厌?”我记得我曾经想这么对一个人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只是默默的凝视他的眼睛。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里呵气,那么珍爱那么珍爱的样子。他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不要怕,以后都有我保护你走下去。”他说。
      我的眼泪在该刹那掉下来。
      “不要哭,以后,只有我才可以叫你哭。”他又说。
      我就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对着他笑:“臣已有结发之盟,还望殿下成全。”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头痛得慌,好像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亲手拿刀割掉了,以后再也不必相遇、甚至不必再想起。可是我要笑,再痛也要笑。我怎么是这么没心肝的家伙?
      “怀琪,对不起,我爱你。”我默念着,醒来。
      还是牢房,没有灯火,整个空间是黑的,混杂了血腥味,这份黑暗几乎凝稠如固体。“怀琪”两个字余音袅袅,是谁的名字呢?闯进我这个没有记忆的人的梦里。我轻轻的哼起歌。
      嘴巴还是被塞住,但是并不妨碍我哼出旋律。至于歌词,可以在我心里面流淌,只要我自己能听见,那末嘴巴能不能出声,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亲爱的你看你看风吹了过去,我们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分离。打点起秋衣,旅途长长的可以弯向哪里……”
      就算手脚都被绑住,但可以幻想自己是个自由人,可以穿起一件半旧的暖和棉衣裳、一双合脚的灰色布鞋,在阳光或微雨的日子里,就这样轻轻的去流浪。遥远的地方有亲切的陌生人,再也没有辜负、没有亏欠、没有负担。
      在这个世界里,我唯一的、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那样去流浪。
      外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打斗?跌扑?人的惨叫?统共听不分明。而后,牢门开了,一线灯光洒进来,旋即扇面铺开。应该不是很强烈的光芒,但对我这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来说,是个巨大的刺激。我不太能睁开眼。
      一个人进来,背着光,我看不太清。但是那个身高、那个轮廓,尤其是那身黄袍,很难叫人认错。
      我微微一笑,半闭起眼睛,继续哼歌。
      “……向左走也许是疏离,向右拐也可以欢喜,亲爱的你看你看天边有微雨,我们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休憩。怀抱着神意,日历淡淡的看不出来归期。”
      也许马上又要承受痛苦了,那末,在鞭子落下之前,让我一晌贪欢、多哼一段歌。
      他默然片刻,抽出宝剑。
      真的要死了吗?我停住旋律。虽然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真的面对这一刻,还是茫然并且害怕。
      光线,可以再看一眼吧?空气中的味道,虽然有点腥,可以再多闻一下吗?柔软的、会喳喳作响的稻草秆,还有凉凉的地面,从此后不能再感觉到了吗?我的血喷在上面、再慢慢凝涸,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能再看到?真是让人从心底滋生出惧意。但害怕和屈服又是两回事情。我没有吱声。
      他一手护住我的手腕,“嚓嚓”将绳子割断,再将我的脚也解放出来,扶我坐起:“昭,你怎样?”
      是错觉吗?他的声音好像比前几次清澈很多。像这样的变态恶魔,居然有这样清澈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发出呻吟。身上痛得像是散了架,上刑的人实在没有吝惜力气。
      他到这时候才“哦”一声,将我口中的东西取出来,摇头道:“笨蛋,笨蛋。”仍然无比怜惜。
      牙关好酸,我的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一些出来,滴到他崭新的黄袍上,真是罪过。他大人大量,完全不介意的样子,打横抱起我,走出去。
      要到哪里呢?我头倚着他的肩,昏昏沉沉想:接下去又要做什么?拿铁钉凿穿我的双手?或者把我绑在柱子上烧死?
      他脱去我的衣服,把我放进木制大水桶中,替我洗澡。
      人受折磨太过,几乎失去了羞耻之心,我任他脱去我被抽打破碎的囚衣、并把我放进木桶。桶中的水稍微有点烫,激在伤口上,我又呻吟一声。
      “烫?”他立刻问,便抱我出水,将他的淡黄袍子脱下裹住我的身子。亲手在旁边舀起些冷水来,将桶中水拌得凉了些,用手去试试温度,这才重新放我进去,边道:“觉得太凉的话,马上跟我说,我再给你冲热水。”
      忽然对我这么好?非奸即盗。我蹙着眉,不知他想做什么。他误解了,飞快问:“痛了?”手停下来。
      他在帮我洗浴,手势温柔,并没有怎么碰痛我。木桶中的水泛着幽香,类似某种草药味,也许是用来治疗外伤的吧?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多亏他上刑时手下留情,基本没有破皮,只是留下无数瘀青,加在色泽如玉的柔软肌肤上,几乎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当然,严格来说,这具身体不是我的,而是“程昭然”的。她确实是个美人,美人难免要多遭些劫难,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进这具身体、遭受这些劫难?她自己的灵魂,又逃到了什么地方。
      外头忽然又响起声音,这次是确凿无疑的打斗声,先近、后远、而后再拉近。
      他在我身后低声道:“以后你会不会记得:在这样的时刻,我头一件想做的事是救你出来、并替你洗澡?”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身体已经洗干净了,他抱我出来,用雪白毛巾替我擦干。某人撞门而入时,他用最快的速度拿起旁边的玄缎斗篷,包裹住我的身体。
      “当当”的兵刃相交声,先进来的一个人把后进来的一个人劈倒在地,回身对着我们,唇边扭曲的笑:“阿季,你当真造反。”
      我瞪大眼睛。
      手里拿着沾血长剑冲进来的、这个人,身着赭黄袍衫,衫上绣五爪金龙,眉尾稍乱、眼神凌厉、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他不正是变态皇帝?!
      回头,站在我身边的人,此刻只着中衣,素色,袖口与领口绣着蛟龙,腰身挺拔,容颜如玉,眼眸亮若星辰,神色却无限沉静,温柔、愤怒、担忧,都像深海的鱼儿一样藏在下面,轻易不肯吐露端倪。我在府里见过他,他是北亲王。
      那末,刚刚救我、为我洗澡的,原来是北亲王?他们兄弟长得果然厮像,但到底气质有天壤之别,我竟这么久没有认出来,实在太糊涂。
      又有许多侍卫、武士打扮的人追来,一时没敢动手。北亲王挡在我前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探出一只眼睛去看。
      变态皇帝的唇角掠过一丝笑意,对北亲王道:“我知道你的计划是提前发动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也没有胜算。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见杀戮,就让我们两个一决胜负如何?胜者为王、败者死。”
      北亲王没有说话,徐徐扬起长剑,那剑上忽而爆出凛烈寒气,剑招随之出手,有如朔风扫枯叶,万点银光,比雷霆犹要夺目,破空刺向皇帝。
      变态皇帝望后一退,身影也快似利箭。北亲王追扫一剑,却立即后退,依然守在我身前。侍卫和武士们也打了起来,看起来是变态皇帝那边的人比较少,所以北亲王的人还可以分出一些来守护我们、另一些则围斗皇帝。
      那变态皇帝身手也是了得——天晓得,这么荒淫变态的皇帝,居然还很能打?他不是应该酒色两虚、单等着被别人一个手指头戳死才对吗?
      我傻瞪着眼睛看他们刀枪破风、枪拐横扫、肉掌翻飞。说时迟那时快,变态皇帝一剑挡开三件兵器,背部也被人一剑划开血槽,他并不痛呼,反而大笑:“阿季,你以多打少!”
      北亲王神色漠然不动:“这是夺天下,不是比武。”
      变态皇帝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我接触到他目光,心底一寒。
      不,他并没有用多么愤怒杀人的目光看我,眼眸中仍然是饶有兴味、几乎怜悯的,像当初捧着我的脸让我接受鞭打时一样。这目光比任何微笑都让我心寒。我后退一步,双手护在胸前,紧紧抓住斗篷。
      蓝汪汪的光芒,骤然大盛。这光芒是从变态皇帝的剑上发出。我完全没怎么看清,满场人员便像狂风中的稻草般踉跄飞舞,有些人倒在地上,而在屋中的我,竟然没有感到半丝风意,身边有的只是死寂。我看着场中暴出一蓬血光。
      这不是任何武士侍卫的血,他们只是倒向地上,没有血飙出来——血是来自变态皇帝的。蓝光大盛时,他挥剑横扫,额角就喷出鲜血。
      “怎么?这是我拿镇纸给他打出来的伤口呢。又绷开了吗?”我想。
      变态皇帝已经向我们这边冲过来,剑光如电,我终于感觉到风意了,凉得像蛇。北亲王一振剑,飞身迎上,将他挡在门外,几个武士紧紧护住我。我从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中望出去,时而见剑光如雨如瀑、时而只见到夜色、时而见几片树叶刹那间粉碎,人影一闪、又消逝,兵器声骤紧骤疏。
      “唰”!忽然一剑飞进门中来!
      这剑闪着蓝光,握在它主人手里,连剑带人飞进来!
      武士们都大喝一声,上前迎战。比不得北亲王快,在后头如影随形,宝剑寒光流转,说不清颤动了多少下,但见点点银星;皇帝回身接招,剑护全身、嘀溜溜的转,好似平地起了一座蓝塔!
      我看得忘神了,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蓝芒猛然化作三座剑山,向北亲王、以及两个离他最近的两个武士袭去!
      剑自然只有一柄,可是在旁观者眼里竟成了三座剑山,可知其式有多快、招式有多凛人。
      我不觉又脱口而出:“小心!”
      一句话,两个字,才说出第一个字,北亲王已在原地消失;说到第二个字时,寒光宝剑从冰蓝剑山边擦过,在变态皇帝的脖颈上一闪;第二个字说完时,蓝色剑山已经消失,北亲王收剑而立。
      变态皇帝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头颅慢慢的、很奇怪的倒向一边,然后整个身躯“碰!”跌在地上,头颅撞在地上也弹跳两下,鲜血飙成了烟花树。
      他的脖子,已经被砍断了一大半,只靠一层皮肤和部分肌肉连接着身躯,喉头完全敞开来,有些气泡混在鲜血之中冒出。
      我呆呆的看着,忽然间俯身向地面,开始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除了几口酸水。
      “昭,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吃过什么东西?”北亲王在后面担忧的说。
      是。可我不饿。我挣扎着站起来:“让我看看他。”
      北亲王扶我过去,我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个人,这张脸,这个折磨得我如此之惨的恶魔,确实已经死了?我觉得不真实,深呼吸一口气,问:“发生了什么事?”
      “如你所见,篡位,弑君,并且——救你。”他耸耸肩,唇边又浮起淡淡的苦笑,“如果你领情的话,昭。”
      我不明白。“你跟程昭然是什么关系?”难道是旧情人?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举止和言谈……
      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他的眼神变冷了:“当然,程大人,我不应该放肆,你是宁肯死去也不受我恩惠的。即使这种愚蠢的骄傲把你的——不,我不是想说这个。”忽然那么后悔,收住了话头,走过来,手伸向我:“走吧?”
      “做什么?”他的手碰到我衣服上?我瞪着它。他也想来“叙旧”?糟糕,这里不是书房,镇纸是没有了,如果要抢别人的兵器会不会太不方便……
      “送你回程府,继续做你的侍郎。”他唇角扯一下,“篡位者需要稳定的天下,所以继续为国效忠吧,程大人!如你所愿?不过在那之前,先吃点东西。不然我发誓会亲手给你灌进去。”
      这样说着,他伸手抱我起来,可我斗篷一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穿龙袍的那具尸体,不知何时手抓着我的斗篷,很紧很紧。幸好我的手也一直在胸前揪着斗篷口,很紧很紧,不然几乎要被他扯到走光!
      北亲王没说什么,手中刀一闪,把我那段衣角砍断,然后回刀入鞘,抱我出去。一闪间,我好像看见变态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
      “怎么?”北亲王低头问我。
      “没什么……”我胆怯的摇摇头。一定是我看错罢。脖子断成那样的人,必定是死了,又怎会有表情?他一定已经回到我来的地方:灵魂们毫无感觉飘浮着的太虚之渊.愿九天神佛垂怜,他永远安息,再也不要像我一样回到人间。
      我忽然想:在我成为飘浮的灵魂之前,我是不是也有过生命呢?我原来那具身体,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我要离它而去、再也寻不回哪怕一点点记忆?
      北亲王就没再说话,一路将我抱出去。外面台阶上也流着血,他抱我绕过。
      也许他不应该做这种事,因为很多人悄悄的看我们,像是诧异、或者某种不赞许。我只能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闭上了,什么都看不见、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好像外头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可是抓着我衣角的那只死去的手,还一直映在我眼帘里,挥之不去。北亲王一直在拍着我的肩,动作轻柔。可他闻不见吗?我们的身上,都沾着血腥,那么浓那么浓,好像永远都散不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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