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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节 ...

  •   情况太奇怪了。我默默不语,随别人摆布。这整件事是神的捉弄也好、是鬼怪的计谋也罢,总是谁对我有期许才推我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大约是没错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水玉跟几个侍女一起替我换外衣,我见到自己胸膛平坦,不像她们有优美起伏,穿的是白色中衣,也不像她们有桃红、葱绿诸般可爱颜色,中衣的领口里,又有个海棠红色的东西挂着,我拿起来来看,是块石头,上面已经有裂痕,我一拿,它就碎了。我吓一跳,将碎片随手都丢在台面上。水玉“呀”了一声,我看她一眼,问:“怎么?”她又摇摇头,不说话,只管帮我披上绯色外衣,再梳顺头发、细细挽起,眼圈一直是红的。直到我全部穿戴完毕,她引我照镜子。
      我看着镜子,有点发呆。
      袖宽三尺的小杂花纹盘领绯袍,金荔枝腰带,头发束紧,压一顶黑漆窄翅帽,益显出碧青的鬓角、和两道清秀如剑的眉毛来。虽然双肩可能太削瘦、身材可能太纤弱、刚刚哭过的五官也可能漂亮得太像女子,但镜中的、镜中的那人,分明是一个穿着公服的年青官员吧?我仔细核对一下脑子里跳出来的这个字眼,没有错,它后面好像承载着很多责任与权力。
      “我是官?”我直接问。
      水玉立刻回答:“大人是官,而且是好官!”语调不晓得多悲痛、抑或敬爱。
      我沉默。我还不晓得如何作人、又怎么晓得如何作官?她给我这么大的担子,只怕是要后悔的。我实在比谁都无知。
      该披挂的都已经披挂上身,我给他们带着往外走,空气流动,微凉的,吹拂着我的脸,带着淡淡的某种味道。我惊讶的张大嘴:这是——风?还有植物生长散发出的芬芳。真美。我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知道风吹过双手,而你正好有一双手指可以迎接风,这有多么美妙吗?单单为了这个也值得活着。
      然而我还是腿软:前面是什么?我要去做什么?梦中那个声音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边:“以后要乖一点……”如果它确定是在跟我下命令的话、如果我不乖乖行事,是不是会遭到麻烦?但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乖”嘛!诸神在上,有没有人给我一点儿提示!
      “大人!”身后又有人叫,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漆黑眸子、红菱的嘴角,一副精灵可爱样,跑得气喘吁吁的,冲我喊:“大人等等!”
      水玉转身:“丝铃,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添乱?”口气很糟糕。
      “姐姐恕罪!可是,北亲王他、他求见呢!”丝铃急着道。
      “北亲王?”水玉倒吸一口冷气,悄声问我,“大人,见是不见?”
      我茫然看她。问我?我怎么知道?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吗?哎,我要不要直接向她坦白我的无知算了。毕竟把我拉来拉去的都是他们,我统共无辜,所以他们应该放过我才对——
      不过,真的“所以”、“应该”吗?说到底,我对这个世界的法则也通盘无知。他们好像期待我扮演某个有担当的人物,如果我演砸了,会不会遭殃?我犹疑。
      “一颗心为什么要犹疑、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泣。”我脑海里又掠过刚才的两句话,简直可以配上曲调来哼唱呢!真好笑,若是让我扮演一个吟游诗人就好了,尤其是披发吟游的那种,我想必胜任愉快。
      “程大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音质很美,像山中的清泉流过白玉,但里面有点什么古怪的成份,像是笑、又像是黄昏的某种声息,让我觉得危险。
      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双颊如玉、眼眸如星,着身素色袍子,负着手,微微对我笑。而他身后,满架藤蔓的紫色小花开得正好,几只蜂蝶飞去来,空气甜蜜清柔。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心脏悄悄抽紧。不、我不知道为什么。
      “抱歉,自己进来了。”他道,“程大人要出门?”
      无措的看看水玉。我该怎么回答?
      “当然,圣旨,我知道。这种传唤一声的小事,特意用圣旨正式发下来,就是要你不得不走的。”他代我们出声,自问自答。目光落在我耳际,眼睛眯起来一点,眼眸变深了,像是黄昏变成了黑夜。“保重,答应我绝不要再做傻事。等我。”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既然他叫我走,我就走了。出门,坐进车里。狮头绣带的青缦车,熏着淡淡的香,所谓人间的奢华就是如此:把秀硕的木头斫下来、一块块钉死在一起;把庄严的石块磨成粉,遮抹了木块的原色;把动物的毛发剪下来织成帘,隔绝外头的风意流动;把植物、动物的种种气味提取出来,封闭的空间里单独烧出香雾。仿佛越是将自然改变面貌,越是值得夸耀。
      这个世界的行为真真古怪,我叹口气,精神困倦了,袖起手来打盹。朦胧间,再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有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觉得车轮辘辘,香氛缭绕得那么深。要去哪里啊?前面的路到底还有多远!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

      车子终于停下时,我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黄昏了。
      ——不,也许没有到黄昏时候。只是云层厚厚压下来,空气中有潮湿压抑的味道,未曾迟暮都成了迟暮。锦衣华服的人扶我下车,引我走向前,穿过一道门、穿过一道花园、再过一道门,身边到处是铺金砌玉、花团锦绕,上得几级光滑沉稳的青石台阶,进了御书房,那些人通报:“皇上,程侍郎见驾。”说完就退开了,害得我独个儿穿过前堂、绕过两架文杏十景橱、好辛苦没绊倒橱里那些怎么看怎么脆弱的瓶啊罐啊,定定神、继续前行,再绕过一面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方进入后室,见那里头收拾得好生精致,四壁悬着字画,一堂的紫檀桌椅,尺半高掐丝珐琅天青龙耳磁瓶里插着大把木笔花,紫檀卷云纹书案后头坐着一个人,侧对着我,似在出神。
      这人,相貌与刚才的北亲王有些儿相似,只是眉尾乱些、眼神疲倦些、下巴也宽些,没戴巾冠,额前头发有些稀疏,着一件明黄盘领窄袖龙袍,透犀束带,听见我来,回头看我一眼:“传了圣旨,还磨蹭这么久。要不传旨,你真安心不见朕了?”下巴点点旁边的黑漆描金蝠纹绣墩,“坐。”
      幸而他的姿势比其他所有人都随意,透着那么股子亲切。我惴惴不安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坐在上头,又不安挪动一下。
      墩子很冷。我决定了:我在人间第一件事是怕痛、第二件是怕冷。这两桩都叫我悲伤,于是我哀怜的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肯给我取暖,他的目光却落在我耳际,像北亲王一样,也微微一怔。
      啊,刚刚绳子的勒痕,在领口露出来,他们注意到了,所以表情这么奇怪吧?我想。
      他们谁都不爱用绳子勒自己的,只有我勒了,勒完了还白痴一样晃荡晃荡出来见人,应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惜刚刚在镜中没注意看,痕迹到底有多明显,为什么害得北亲王和这皇帝都第一眼注意到,另外——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跪下,向这位皇上大人请罪?一位官员上吊自杀……应该身上是负着罪的?
      他没有劳烦我多费脑筋,已经立起身,到我身边,手指轻轻划上来:“居然真的做得出。”手向下,不疾不徐,解开我的领扣,探进去,“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多漂亮的伤痕,真希望这是我亲手给你勒出来的。”嘴唇亲上我的脖子。
      我木然而坐。大脑在该时刻也告罢工。
      苍天啊神啊,所有九天十地还活着的与活得不耐烦干脆死了的诸神诸佛,麻烦哪位能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实在不太明白。
      “一国之君亲自给你解衣,多大的荣耀。”他在我脖子旁边笑,“我也很高兴给你解这个东西,不过下次可以绑短一点。”
      我上身的袍子、中衣,已经全部褪下,胸前缠着长长的白布。他慢条斯理将它也解下来。我呆呆的低头看。
      女性的胸部——比起水玉,尺码可能稍小一点,但形状玲珑、颜色粉白粉红,算是相当悦目的——我在说什么?胸部?
      我是一个藏起来的女人?
      “程侍郎,朕的程侍郎,居然能瞒朕这么久。”他手老实不客气的伸下来揉搓,摇头啧啧,“要不是昨天朕终于决定,是男人朕也得要了你,说不定还会一直被你瞒下去?”边说着,边撩起袍子,一手把我推倒在桌上。
      我面向桌面弯腰,身体被他按住,大脑飞快的转:这是什么状况?皇帝跟“我”有奸情?昨天、昨天我还不在,但这具身体已经存在了?我是钻进了另一个人类的身体吗?“喂,事情不是你想的!”我紧急大声嚎叫,手跌在桌面上,不自觉的抓住一块镇纸,握紧,“你听我说!虽然听起来很难懂——”
      后头火灼一样的疼痛!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前方,一本半开的书上,很漂亮的墨字写着:“天子七日而殡。”
      “哦,先叫你弄湿会好一点。下次我会记得。”他气喘吁吁的,笑,“我当你是男人决定要你时,就想过怎么从后面要。上次太意外了,只要了前面,现在我可以先后面再前面……”
      我厉声尖叫,手往后一挥,镇纸狠狠拍过去。
      管你是皇帝还是大佬。爆我菊花?变态!!我叫你出殡!
      他闷哼一声,身体停顿了,几滴暗红的血溅在桌上。他从我身体中退出去,后退两步。
      我狼狈的滑到地上,简直站不直身子。太痛了!变态!我是他女扮男装的官员耶!他对我这样?这个皇帝的思维绝对不正常!我也不想打人的,但是,大家总需要冷静冷静,才能好好谈话吧?就算他是皇帝——
      呃,等等,皇帝。他是皇帝!
      他一手掩着额角,指缝间渗出鲜血。我呆呆看着手中仍然紧紧握着的镇纸,坏了,好像是黄铜的,可以很轻易拍死人那种……
      虽然我这点儿力气不至于就拍死他,但、但袭击皇帝,是大罪吧?话说这个世界的刑罚也分好多种啊。具五刑、弃市、凌迟?我这颗脑袋的功能不是很好,许多名词喊喊喳喳转圈儿飞着定不下来,但不管哪种都不会让人好过就是了,真糟糕,我想超脱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肯超脱于我,条条框框,哪条边儿挨着一点都能把我刮成肉泥,他是有一整个兵火库的!我、我有什么呢?我只有自己罢了,连这具□□都不一定属于我。
      他凝视着我,大概看出了我后知后觉的畏惧,唇角挑起来:
      “你也会怕吗,爱卿?”
      这声“爱卿”叫得我发抖。
      “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原谅你。”他拎着我的手臂,把我提起来一点,“咱们来开心开心?”
      开心?怎么开心?谁开心?我挣扎道:“放我走,这是我的意愿。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你是皇帝,为什么要给别人造成痛苦?”
      “当然因为我想让自己更爽一点,笨蛋!”他凝视我片刻,大笑,“我想让你怎么样,你就要怎么样,你知道这叫人多高兴?你是我的玩物,你记住了不?”
      是……原来如此啊。我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皇帝神色一冷。
      “不。”我说。在这个世界里,我再怎么无知、无能,也有权力说“不”,这个认知让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纵身而起,向紫檀木的桌角撞去。
      这种木头硬得似铁,我纵身而出时又用了全力,务必一击毙命。
      真是抱歉啊,我没有那么多智力和耐心与他周旋。他这个人,讨厌得让我不能忍受,所以必须离开,速死也好,或许死后就会梦醒、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虽然,原来那个世界里,也没有快乐,这么快就回去有点可惜,但总有一点好处:“无忧亦无怖”,一切都解脱开,总胜过在这里当人的玩物。
      纵身起来的时候,我眼角看见他的龙袍一晃;我脚纵出去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肘。我并没有能冲出去一步,就被拉回去,足下失去平衡,跌在他的怀里。我可以感觉到什么热烘烘硬梆梆的东西顶着我的腿。
      “还是这副坏脾气。”他在我耳朵旁边说。
      他的气息,为什么非得离我这么近?我寒毛竖立。
      “但是这次我们不急好了。我们慢慢来。”他道,语调里有可怕的笑意与耐心。
      慢慢来?他当我是谁!我这条性命来到人间,如果说有任何意义的话,绝不能是为了受辱这点目的而存在。活着是好的,微风、落花、不相识的淡淡男子,都很好,尽管来到这里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多多享受一些美丽与快乐,但如果不行,那么至少、至少,我该有权利选择离开。闭上眼睛,我道:“你杀我好了。”最好一刀毙命,给我个痛快,只要别折磨我,拜托。
      “笨蛋。”他轻轻的笑出来,“我会是那么浪费的人吗?你还是不太了解状况啊,侍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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