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间十三街》李庸和

11、集市

　　小妮除了喜欢去游乐园，最喜欢的是在灌木丛空地和那群男孩子玩耍，她出门都要求我在身边，得时时刻刻看着我才放心，她真是反过来做了我的事。

　　我和斯温先生也时常和初次接触一样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玩乐，聊聊写作，聊聊景色。今天他与我谈起了小妮，他说小妮那么喜欢我，不妨多留些日子。

　　我想，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在何处，肯定很着急。

　　他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以为你会更在意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这些天你们多少产生了感情，以后分别时舍得吗？

　　我是在意她同情她，但我终究不是她的父母，我也承担不起责任，舍不得也得舍得啊，她注定要长大，要成长，要告别过去。

　　也许你可以。

　　斯温先生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他这个人本身就很理想。

　　小妮从远处跑过来以后，活跃地一把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喜欢钻在我身上闻我的气味儿，她觉得我很好闻很香。她也会去抱抱斯温先生，如此博得大家的喜爱。

　　她牵起我要去小独木桥上走一字步，我们和静坐的斯温先生道别，徐徐去了独木桥附近玩乐，这一处便是清新怡人的乡野之间，是孩子们肆意玩耍的天堂。

　　小妮玩过一字步以后，我们散漫来到树林周围，在一处草丛道路里隐约听见喧嚣热闹的声音，小妮便扒开葱葱郁郁的草丛，指向西边那里说：“葛妮，那边有好多小人，它们在赶集，卖轿子，卖蜡烛，卖纸车和纸房子，我也要，你也给我买一个吧。”

　　我闻言看过去，刚开始没有看见她说的地方，她坚持说那里有小人，非要我给她买轿子买纸车玩具。

　　我没有不相信她，而是搓了搓眼睛去看，我眼睛在模糊与清晰之间交替，渐渐才看见那热闹的集镇，灌木荆棘里有一长串围起来的店铺帐篷，它们只有我们膝盖那么高矮，街中央的小人们摩肩擦踵纷纷攘攘，原来是我之前见过的那种小人，便习惯了。

　　“你也看得见小人？”

　　小妮一脸理所当然，“看得见啊，那么多小人谁看不见啊。”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才没有奇怪一说。至于我终于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看见小人，彻底相信不是我的幻觉了。

　　我们站在槐树和草丛之间藏匿着自己，观察它们，小妮始终向我讨要小街上的玩具，我请她保持安静，我又没有它们的钱币，怎么买。小妮挠挠头，让我用我们的钱。

　　我只持观望的态度，免得这条镜花水月般的小小街道消失，那一片波光粼粼的虚幻样子，似梦幻泡影。

　　这确实像临时搭起来的赶集的街市。小人们穿着打扮不伦不类的，古代、民国和现代服饰混杂，大家自顾自做自己的事。要是发现我们看它们，有的会略警惕，大部分更旁若无人不理不睬，忽视掉上头的庞然大物。小妮好奇心重伸手去触碰角落里一个背着背篼的小人，便被它们用一股力量骤然打开了，这也许是泥巴孩儿说的巫力灵力。它们人小威力大，似乎不想惹事，只是保持自卫。
　　有个抱着婴孩的小娘子看到这一幕后紧张转头便跑了。
　　我拍掉小妮乱动的手，管束她不许瞎碰，以免吓着它们，并且悄声向背篼小人道了个歉。
　　背篼小人摸摸胡子似乎不是很介意，白脸上露出的微笑像面具上画出来的那般，笑容固定几秒，变得隐约，消失，逐渐恢复之前没有表情的样子。

　　这个集镇太小太小密集了，忽然之间某间店铺骤然起火的时候，那股熊熊燃烧起来的小火焰特别灼痛我，一触即发的火焰也把小人们烧得四处逃窜，要是有谁浑身彻底沾了这股阴火就会被灭掉，冒烟消失之前惨叫一声。那莫名点燃的火势向上下左右肆意焚烧着，燃起丝丝弥漫的黑烟气。

　　那团街里的小人也有用自己神秘的力量救火的，还有部分小人啊啊咿咿呀呀着急叫着跳着，蹦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叽里呱啦在说什么，估计在喊我们帮忙灭火。

　　有个会说话的粗布衣老头甚至叫我笨蛋，愣着干吗，救火啊，见死不救，要下地狱的。

　　小妮已经机灵跑到小溪那边用荷叶取水了，我回神过来也想方设法帮助它们扑火，我摘了旁边的植物扑打过去，但这股火很难灭掉。等小妮取水过来浇淋上去后，加上我投鼠忌器小心地扑打，以及小人们自己的力量拯救，这股阴森蓝幽幽的火才被灭掉。

　　火灭掉之后，这个临时搭起来的集镇已经被烧了一大半，成了残垣断壁。有不少小人伤心地坐在地上哭，没有太大伤亡，只是它们钱财的损失惨重。

　　有的小人为了报答救火之恩，分别送了小妮想要的小轿子和纸车。之后它们便连带着那片烧残的小小集镇隐隐约约消失了，果真如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样。

　　我们两个脑中出现一些疑问，它们是怎么起火的？

　　最后讨论了一下，好像是因为蜡烛铺子里有个小老板点蜡烛给客人看的时候，失误引得铺子被烧了，这股腾腾的蓝火一燃起来很不寻常，又冲又厉害。

　　我们最后再看向那片被烧过的小地方，焦黄发黑的痕迹也随着集镇小人们的消失而恢复了草地绿茵茵的原貌。

　　我不太建议小妮留着小人们送的礼物。我虽然好奇它们，也比较忌惮，感到不是很好。

　　小妮把小玩具护了起来，不肯上交。我撂话，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自己负责。她忙点头，收好了让她乐滋滋的小玩具。

　　我们在树林边沿还看见了一只可爱的胖猫，那是小妮不经意抓到想强留下来的胖猫，我们一起揉了它几下，它便灵活爬上了树逃离我们的手心。

　　小妮很担心这只胖猫摔下来，招呼它快下来，回家给它好吃的。

　　这只胖猫又有点古怪，原来它是一只黑白相间的会说话的慵懒胖猫，它悠悠扇着尾巴，对我说：“听到我说话，不要吃惊，我不会伤害你，也没有那种能力，我只是一只混吃混喝的流浪猫罢了，听说，你叫葛妮是吗？”

　　我怀疑自己又幻听了，我早就常常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也不觉得可怕，这让死水微澜的我感到很新奇。
　　它在树枝上来回走着猫步，提醒我说，我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但是大家都在保护我。它是看不惯这么无效又慢的保护。

　　它让我不信的话，问问我身旁的女孩儿。

　　噢，你也忘了她。它最后打了个哈欠说。

　　我再想找它，同它搭话，它一溜烟便钻入雾气腾腾的树林里不见了。

　　我问小妮，那只胖猫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小妮这次并没有听见胖猫说话，以至于我确定我短暂的幻听了。她说我和那只胖猫互相喵喵叫，它在猫叫，我也在猫叫，她还以为我在逗那只胖猫下来呢。

　　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问，我刚刚说话是猫叫吗？该死的，你敢相信，我听见它说话了，你不会以为我疯了吧？我觉得我快疯了，我觉得最近这个世界变得很离奇，也许是我生病的原因。

　　她坚定地说，不会，她相信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算是自己的世界也是很独特的，她来到我的世界，就像来做客一样，她喜欢听我说这样的事情，多么奇妙啊。她也很想听见猫咪说话呢！她问我猫咪和我说了什么？

　　我犹犹豫豫地告诉了她内容。

　　她点点头赞同猫咪与我的对话，说不定那就是一种提醒，提醒我确实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应该努力去想起来。

　　猫咪怎么说我也忘了小妮呢？我搜寻从前的记忆，我现在的记忆与认知告诉我，我确实从未认识过小妮。

　　小妮说，猫咪说得很对，我确实忘记了她，她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了，只是我不记得了，她不会怪我的，她会等我慢慢想起来的，她来到这里并不是偶然，她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当我想起来以后，不要害怕，他们都是陪伴我的好人。

　　我生病以后，记性不是那么好，是有些遗忘什么而想不起来。我注意到这种情况后，愈发去细想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我与小妮对视起来，希望她不要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认识过她，她是谁？否则我就当她在胡言乱语。

　　她低头沉默了下去，牵起了我的手，带我走回家。路上她才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我，等我自己想起来了，她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小妮这个孩子沉浸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险些把我带偏。我的心理医生说过，有些孩子在童年时期会把一些自己想出来的幻想当成真实的记忆，以为这种记忆都是真的，是很正常而常有的事。

　　我们晚上一起睡下之前，小妮把小轿子和纸车玩具放在床头柜上，晚间居然有一些小人来偷盗，它们贼眉鼠眼窸窸窣窣抬轿子搬纸车的时候，很不幸被我们发现了。

　　小妮立马爬起来生气地打它们，小妮说像这种随便跑到人家家里的小人都是偷盗的坏小人，讨人厌，野得很。

　　我便戏弄她刚来的时候随便来我家，偷饼干吃，也是坏小孩。

　　她否认才不是呢！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

　　这些小人倒是不敢惹小妮，似乎挺畏惧她的。我们乱打揍了那些小人一通，轿子玩具是没被偷走，那纸车竟然变成了真的小车被它们一溜烟开走穿墙消失了。

　　小妮怕轿子玩具也被偷走，于是晚上睡觉都抱着轿子睡。她瞌睡一向就好，要是想睡，沾了枕头就睡，睡得熟而香。

　　我失眠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睡着睡着容易醒。这一次半夜里，我感到有一股舒服的风把我给吹拂醒了，我微微睁眼时，便看见小妮手里护着的轿子里发出一束光芒，灯笼般亮了起来，轿上便不疾不徐走下来一个穿着汉官服的文明小人。

　　他周身在漆黑的夜晚散发着一股银白的光晕，照明一样，整个清明气态像神仙似的。他容貌长得干净和善，举手投足气质儒雅，很有一种古时文人才子的风范。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期间他沉静与我相视，逐渐缓踏黑靴走向了我的枕头附近，在距离我很近的时候，他便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额头中央的眉心处。

　　那一小点触感奇异，使我由脑里缓缓神清气爽，好像在神圣纯净的泉水里浸泡过一道，洗净了一次灵魂。

　　我内心的声音问他在做什么。

　　他同样用心灵交流的声音回答我，他在点化我，谢谢我那一次帮他抬轿。

　　在碰了我的头后，他转身要走之际，我问道你是谁。

　　他轻轻回答，判官。他的声音很好听，清脆空灵，低沉文气。

　　他走到轿子前，负手直立，转过身来又和我对视了一下说，孩子，再见。

　　我能动之后也伸出食指去触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他闭眼由着我轻点触摸，嘴边微微一笑，笑得温柔，仿佛一个包容着我的神明。

　　我们就这样安静暂停了数秒。

　　那判官便俯身进入了小轿子里坐下，轻风拂过，辗转掀起帘子，他的身影若隐若现消失了，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静悄悄。

　　第二天我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还心生期待地问小妮昨晚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古服小人。没想到她眼睛明亮地说，看见了！那个小人来到了她的梦境里安抚她内心的怨念，她说，不，他不是小人，他不一样，他是判官鬼神大人，是一种能化解怨念仇恨的神明。

　　可能他真的是一位判官小神吧。小妮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时时刻刻共鸣。
　　由此，我和小妮商量了一下，打算把轿子供奉起来，没事上上香，求个心理宽慰。小妮认为，判官大人来过这个轿子里以后，有了痕迹气息威慑力，那些野小人是不敢再偷轿子的了，她很放心。
　　后来果然没有小人再来打轿子的鬼主意了，它们路过的话，甚至会磕头祭拜。

　　不过我也只是把这段插曲当作梦境，悄悄放在了心上，从此我深刻记得那位小神大人温柔的样子，存于我这一生脑海中最后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