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间十三街》李庸和

10、打鸣的鸡

　　有小妮在，我有些被迫四处串门，我比较习惯自己串门的自由感。我想她在我这里待得不久，快乐的日子短暂，便由着她了。

　　她最近带我去串门我不熟的一户人家。

　　起初是因为一只公鸡。

　　小妮老提起我们公寓隔壁一座院子里见过的那只公鸡，她会问候起那只公鸡过得还好吗？

　　她隔一会儿就问，似乎想再去看看那只淹头搭脑的公鸡，比较可怜它。

　　小时候是这样的，看见什么都好奇要问一问才罢休。她最近也问过我其他各种问题，我都尽量耐心解答，因为这正是她补充知识成长的时期。

　　听说那只鸡是别人送来的，被丢在隔壁院子里，才一直用麻袋捆绑着，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连叫也不会叫了，似乎感应到快死了，所以呆若木鸡。

　　当时暮色沉沉，天色昏暗幽蓝，我感到一阵阵悲戚，希望它要么立马被杀，要么被放掉，它在院子里就那样呆了一两天，偶尔扑闪翅膀，仿佛在被凌迟处死。可是后来我去抚摸它，发现它已经死了。

　　我们去了这户人家串门，因为小妮认识这家的男孩子，他们只有婆孙两个留守在家中住着。那个男孩子我在灌木丛空地见过的，他爱穿灯草龙背带裤，头上戴着个灰棕八片帽，跑跳起来生龙活虎的，名字叫辛达。

　　那天我和小妮去看公鸡的时候，阿婆正在数落辛达，骂他东跑西跑不知道回家吃饭，就知道往外跑，一天到晚不着家。不听话，让北侉老拐子再把你拐走！你啊你，不长记性！记吃不记打！

　　小男孩便一瞬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得很夸张，肉眼可见他汗毛立起来皮肤很快布满鸡皮。他认错说不跑了不跑了，吃饭之前就回家。

　　阿婆要把院儿里那只送来不久的公鸡红烧了吃，给辛达补补身体。

　　辛达问那以后谁来打鸣呢？

　　阿婆冷笑，杀了打鸣的鸡，天还是会亮的。

　　再说那只鸡已经死了。

　　他们看见我后便热情招呼我们去吃饭，小妮很乐意去辛达家里蹭饭。现在辛达看见我也不说是新来的，快跑啊。小妮知道这件事，凶巴巴逼着辛达向我道歉。

　　我是不太好意思叨扰不熟的街坊邻居，小孩子们容易打成一团，他们也执意拉着我留下来吃饭，阿婆特别高兴有人来做客，叫我们不要客气，当成自己家就好。

　　阿婆这顿饭做得很丰富，一桌子的饭菜五味俱全，其中红烧鸡最香了，飘香几里外。由于堂屋里灯光不是很亮，暗暗的，我看着那桌菜有种祭祀之感，特别是那盘回锅肉油滋滋有点夹生的感觉，满桌菜油亮而阴暗。

　　他们确实把一部分肉菜拿来祭拜祖先牌位。

　　阿婆说家里没个男人换灯，一个太老一个太小不方便，屋子里暗请客人将就一下。

　　小妮吃得津津有味，婆孙俩也是，只有我没吃几口菜，但把碗里硬硬的米饭都吃完了。他们都热情给我夹菜，我只吃了碗里夹来的菜，没什么胃口。

　　阿婆挺有管教的意识，她教育孙儿，吃饭别吧唧嘴，否则让人感觉像在臭烘烘的猪圈里。

　　小妮附和，就是。

　　辛达哼了一声，发出猪叫刨饭，故意气人。

　　阿婆就拿筷子打他，嘴里叨叨不惯着他，他才能长大成人，成为男人。阿婆下手打得真有点重，他便抱头鼠窜认错。

　　这顿吃完饭，我和小妮想留下来帮阿婆洗碗，他们硬把我们赶出厨房，不让客人劳动。他们说，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辛达比较懂事地替我们倒茶，让我们坐坐休息。

　　他们婆孙很有趣，阿婆说人老了没什么力气要早点睡，不然不舒服。

　　辛达便狗腿扶着她外婆进屋里去睡觉，一边总是重复念叨他的婆婆：好好照顾自己，你就是照顾不好自己，真是的，好好照顾自己啊听到没，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对自己好点，听到没，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真是的别让我担心，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回家吃饭，按时回家睡觉，别东跑西跑的，注意您老人家自己的身体啊。求求您了，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答应我哦不论发生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啊……

　　阿婆骂，你这个死兔崽子牌子的复读机。

　　我和小妮偷笑。

　　辛达始终很啰嗦念经一样，连我这旁观者的头都被念痛了，这更像是阿婆念他的话才对。我问小妮他为什么老是对阿婆重复说好好照顾自己。

　　小妮窃笑说，因为阿婆一直那样念辛达很烦，他就学起来烦她，先把婆婆的话说完，让婆婆无话可说，婆婆现在晓得烦了，都不念他了。

　　我拍了拍辛达的肩膀让他别念了，然后帮忙服侍老阿婆睡下，才带着小妮家去。

　　我们在陈保罗和斯温先生家吃饭，才是最有食欲的，他们的食物都摆得简单好看，屋里灯光也温暖明亮。我把阿婆家灯不亮的情况给陈保罗说了以后，他下次就去帮忙换灯了。

　　陈保罗最近也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这里的人和外国人一样，饭菜总是不冷不热的，比较爱吃冷食。
　　陈保罗做好饭打包了一份出来。

　　他平时时常带饭给楼下的一个乞丐，那个乞丐是一个萎靡的男人，他经常翻垃圾桶，平时睡桥洞或者路边。陈保罗向社区申请过帮助，给他安排住处，他都不住，只精神恍惚地在路边生活，不言不语不怎么说话，一个人静静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

　　陈保罗曾经邀请乞丐去家里吃饭，他不去别人家，陈保罗便自己做饭了打包一份或者空了买盒饭去同他一起吃。

　　当我看见陈保罗对一个臭烘烘的沉默寡言的乞丐那么耐心，心里暖洋洋的，他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好。他其实就是那么随性平等的一个人。

　　十三街的其他邻里也会帮助乞丐，大家轮流给他送饭，送生活用品，但只有陈保罗会和他坐在一起吃饭。

　　我和小妮都有洁癖很怕脏，但是我们一起去给乞丐送食物的时候，我们没有表现出一点怕脏的样子，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陷。

　　陈保罗对我说，你可以做出介意的样子，把他当成寻常人才是尊重的，他不会介意的。

　　陈保罗似乎对我观察入微，其实也是我平时喜欢说脏的缘故，别人想不知道都难。我低声回他，没必要，我回家洗洗就好了，反正我从外面回到家都是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这个乞丐没有名字，陈保罗给他取的外号叫路人甲。后来这个外号渐渐被人熟知，别人都跟着这么叫。

　　斯温先生闲空了也会给乞丐送饭的，并且送书给他看。

　　只要有人做了善举，大家就会跟着做，这个氛围真好。

　　连同我一样怕脏的胡蝶小姐都会接触乞丐，打包点她在工作地方得到的多余的盒饭，路过的时候交给路人甲，请他好好吃。下次想吃什么别客气，告诉她，她请客不在话下。

　　我还见过阿婆和辛达来送饭，他们有时候一起来，有时候分别来，都是自家做的饭。阿婆很会教孙儿，这时对他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以及上次八卦我和陈保罗的路人也来送饭，他们即使嘴碎，会做善小之事。我对他们就没有意见了，觉得他们会活络氛围。

　　因此乞丐好像没有饿过一顿，他常翻垃圾桶只是爱好而已，捡一些他觉得可以留下来的东西回自己的地盘，布置自己那脆弱的帐篷纸窝。

　　小妮和其他孩子一样想把自己的零食分给他吃，他摆摆手不吃小孩子的零食，但是等孩子们走了以后，他会捡起袋子抖一抖残渣倒在手心里吃掉。

　　他有时会外出远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出去一段时间他又回来了，继续住在路边或者桥洞里。

　　他很喜欢看烟花，有天夜晚有人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放烟花的时候，他便伫立在阴沟附近，手里拿着捡来的酒瓶，抬头微笑地看着天空绽放的烟花。

　　我站在窗户前看见了他，也看见了在空地上放烟花的人是陈保罗，我感到现在斯温先生也一定开窗看着烟花的。他也许和上次一样，在想怎么叙述烟花在瞬间绚烂的美丽。

　　街坊邻里出来看良辰美景的有不少，个个从门窗探出身影，探出头，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一片祥和瑞气。

　　我身边的小妮在一簇烟花光彩绽放之时，问道：“你喜不喜欢我呀？”

　　“老问这个做什么？”她最近问了我好几次。

　　她在烟花声里说：“因为我喜欢你呀。”我的心仿佛冰淇淋遇热微微化掉了。

　　她问，明天还可以去游乐园吗？

　　看在她喜欢我的份上，我又答应她了。

　　她与我拉钩上吊，下的誓言挺毒的，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会不开心。

　　我比较缺的就是开心。

　　她最恨说话不算话的人，她常常被人骗。

　　我握住小妮的肩膀，蹲下来对她说，请你放心，我也很讨厌说话不算话的人。如果有原因可以理解，但是因为自己不想做到的人我不会原谅。不管多小的事，说过要算话，虽然我不怎么表露出来，但我一定都记得。

　　第二次去游乐园的时候，我们做到了约定，在这一次叫上了斯温先生。我们三个一起去玩旋转木马的时候，旋转木马越转越快，我晕头晕脑之下，已看不清他们了，我们在旋转中都快合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