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番外 手心的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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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上一秒刚刚从赛台上走下来，眼神晦暗，双脚发飘，耳畔的人声都变得无限遥远，仿佛与他浑不相干了。
体育场头顶的照明灯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只想加快脚步回到休息室，可是选手通道漫长得无边无际，脚像是被灌了铅，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周遭的空气也像是经历了灼烧，炙烤着他的灵魂。
他终于设法走到了休息室，躺倒在了沙发上。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飘飘然地降落在了一片云雾缭绕的虚空之间。
这是在哪里？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在云雾间迈开了脚步。
触目所及，除了渺然的烟云之外，便是绝望的漆黑。
间或有人声传来，他侧耳倾听，似乎是百花的队员，但偶尔竟还有孙哲平的声音。他听见十八岁的孙哲平在西部荒野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他又听见十九岁的孙哲平在比赛席外低下了头：“我欠大家一场胜利。”他还听见二十岁的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说：“没关系，明年我们会是冠军。”
很多很多的孙哲平过去了，最后，他听见二十二岁的孙哲平对他说，对不起。
张佳乐眼圈都红了。是啊，孙哲平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可是他张佳乐却为了这句对不起而将自己弄得疯疯癫癫、遍体鳞伤，命都快没了。
这时，在孙哲平的声音之外，一个清丽的声音像小白鸥一般响起：“你又不欠谁的。你不欠大孙，也不欠百花。别这样折腾你自己，我心疼。”
是宁宁。张佳乐心尖一颤，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像是溺水的人摸到了涯岸，那是这片虚幻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他徒劳地在这片云雾间伸出了双臂，想要紧紧地拥抱住他的宁宁。
在这片凄风苦雨中，似乎只有宁宁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边，用反抗全世界的勇气告诉他，她爱他，她相信他，她永远陪着他。
终于，灰暗的雾走到了尽头，他的视野间泛起了光，庄严而又圣洁。他看见了一抹窈窕的背影，一袭浅绿长裙，用丝巾扎起的如瀑长发，亭亭如荷，那是他的宁宁！
他激动得几欲落泪，抬起脚，奋不顾身地冲向了那个女孩，从背后拥住了他。顷刻之间，云开月霁。
“宁宁！”
“呃……乐乐哥哥？”
怀中的女孩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身子。这个反应让张佳乐一惊，在他犹豫的当口，小姑娘逃跑似地钻出了他的怀抱。
“乐乐哥哥，咱俩都不是小孩了，你这突然一下子……不太合适。”姜艺宁有些尴尬地举着双手对他解释道，又朝他们右边使了个眼色，飞快地压低了声音说，“而且今天我男朋友还在呢。”
——什么男朋友？
张佳乐心下大惊，环顾四周，试图弄清当下的状况。
熟悉的景色争先恐后地涌入视野——错不了，这是在程思源家的客厅。看家中的布置，四处一派喜气洋洋，看来是春节期间。张佳乐熟悉的长辈们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嗑着瓜子，唠着家常。但是，在熟悉的人影之外，却多出了一个张佳乐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感到了张佳乐的视线，有些不安地站起了身来。他人很高，比张佳乐高出十公分还不止，细胳膊细腿无处安放，落在张佳乐眼中，活脱脱像一只局促的大蜘蛛。
姜艺宁妈妈见张佳乐来了，很是热情地招呼他过来：“乐乐来啦。快来快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宁宁的对象，小汪。”
张佳乐的舅妈、程思源的妈妈也急忙在一旁帮腔邀功道：“小汪可是我帮忙介绍给宁宁的！他和我们宁宁是校友，在介绍前我就知道他们两个人合适得不得了，你看，我说吧。”
张佳乐有些茫然地听着两位妈妈你一眼我一语地互相吹捧，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飞离了躯体，又落回了一片云雾。他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很温和地笑着，和自己握手，说久仰张队大名，于是他也只能露出公事公办的笑容，像是往常应付讨人厌的媒体记者那般。
但他心中早已乱成一团。
吃饭的时候，小汪理所当然地和姜艺宁坐在一起，而张佳乐和姜艺宁中间则隔着一个程思源。大人们觥筹交错地正说到小汪和姜艺宁装修到一半的婚房。张佳乐侧过头，看姜艺宁和小汪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内心一片荒芜。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捅了捅程思源，问他：“你还记得那封情书吗？”
“什么情书？”程思源刚把一块油面筋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道。
张佳乐压低了音量：“就是我初三的时候，写给宁宁的情书。”
“……噗！”程思源差点把嘴里的油面筋喷出来。他的反应引来了其他人的注目，程思源妈妈甚至暗暗地给程思源飞了个眼刀。
等大家收回了注意力，程思源才带着揶揄的笑容问张佳乐：“你还有过这段？看不出来啊。”
张佳乐莫名其妙：“你当年不是还因为这个举着菜刀追了我几条街吗？”
“真的假的？”这回换程思源摸不着头脑了，“张佳乐，你做梦呢吧。”
张佳乐默然。
他似乎有点搞明白当下的状况了。
他来到了一个他未曾和姜艺宁在一起的世界。
这顿饭张佳乐吃得味同嚼蜡。他低头，发着狠劲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但是却感受不到分毫的滋味。他咀嚼的仿佛并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心脏。他的牙齿戳破了自己的心脏，于是尖锐的疼痛刺穿了他，紧接着流出了苦涩的血水。
姜艺宁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传进张佳乐的耳朵，但这笑声竟再也不是为他而响起的了。张佳乐抬手喝了一口可乐，被呛得咳嗽，程思源抬手重重地拍了他几下才缓过神来。他泪眼朦胧地望着程思源，只见他表哥的脸上写满了嫌弃：“张佳乐，你是打比赛把脑袋给打坏了吗？今天你简直不正常。”
确实。
他也觉得今天自己不正常。
他觉得他自己他妈的快疯了。
吃饱喝足后，三家人围在客厅里聊天。
小汪是今天的生客，他和姜艺宁自然得到了长辈们的特别关注。家长们很热络地向小汪回忆着姜艺宁小时候的光景：“别看我们宁宁现在文文静静像个淑女，小时候那可是个混世女魔头。”
姜艺宁窝在小汪怀里，笑得很是羞涩：“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
这时，张佳乐的妈妈忽然也插嘴道：“真的呀，当初宁宁确实活络，老是跟在我们乐乐后面调皮捣蛋，天天上房揭瓦。”
“哪有天天！”姜艺宁急忙反驳，又拼命给张佳乐使眼色，让他也说两句话救场。
“好像……也没有吧。”张佳乐如梦初醒一般地说道，声音苦涩得根本不像是他自己的，“宁宁也没有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什么时候把他的宁宁给弄丢的。
张佳乐妈妈摇摇头，很急切又很得意地向大家分享了一件姜艺宁的童年轶事。
那时张佳乐和姜艺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天天狼狈为奸。有一回，他们和街坊里的孩子玩捉迷藏，轮到姜艺宁当鬼时，张佳乐想法子躲到了一个她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姜艺宁果然傻傻的，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他。张佳乐很是得意地待了半天，直到夕阳西下，街坊里已经没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他还以为姜艺宁自觉没趣地回家了，于是他也拍了怕衣上的灰尘回家吃晚饭了。没想到，晚饭吃到一半，姜艺宁爸妈却急急忙忙地找上了门来，说宁宁一直没回家。于是张佳乐爸妈也着了急，抓起张佳乐一起出门寻找姜艺宁。
张佳乐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姜艺宁，刚喊出她的名字，小姑娘便转过头来，脏兮兮的脸上亮起了笑容，像个疯丫头一般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一个犯人，得意洋洋地说：“哥哥，我抓住你啦！”
“快点回家吧，舅妈快疯了你知不知道。”他很无奈地拽着小姑娘往回走，没走几步，小姑娘耍无赖说走不动了，要背。张佳乐怕家里人等着着急了，没有多跟她理论，矮了身子将小姑娘背了起来。姜艺宁的头发很长，蹭得他头颈里痒痒的。“宁宁，你真重。”他嘴上嫌弃，但却没有放下她，一步一步地背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姜艺宁妈妈气得浑身发抖，要小姑娘在天台罚站一个晚上。张佳乐爸妈担心姜艺宁孤身一人不安全，便让张佳乐连坐受了罚。名义上是惩罚，其实是陪伴。两个人在天台上罚站到天亮，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张佳乐还问姜艺宁：“臭宁宁，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回家？”
这个傻丫头倒是嘿嘿一笑，没心没肺的：“乐乐哥哥，我得抓住你啊。”
家人们的笑声让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低头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既然抓住了，为什么又会放手呢？
爸爸们中午把酒给喝完了，于是便使唤他们几个孩子下楼去买酒。
姜艺宁挽着小汪的胳膊走在前面，而他和程思源则落在后面。
姜艺宁本来就长得不高，如今站在一米九的男朋友身边，更是显得娇小了。她和小汪说话时，总要将头抬得很高，连张佳乐都替她觉得费劲。
不配不配，他俩不配。
程思源双手插袋，看着姜艺宁和男朋友言笑晏晏的模样，对张佳乐说：“你有没有一种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嗯！”张佳乐咬牙切齿地答道。
他何止是白菜被猪拱了，这是不共戴天的夺妻之恨啊！
他抬眼，直勾勾地看着姜艺宁的背影。她的脖子没有被衣料覆盖，洁白修长，在冬日的阳光下像白天鹅一般熠熠生辉。他想起他们共度的夜晚，想起她在衣料之下的光洁美丽的身躯，想起她小巧轻盈的骨骼，想起他们从笨拙到默契的亲密的共舞。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她在黑暗中轻轻地啜泣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面颊绯红，灿若玫瑰。她半阖着眼用小女孩的声线喊他的名字，眼角的泪水晶莹如钻石。
而这些，竟然都是未曾发生过的幻梦。
她的宁宁，如今被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拥在了怀里。她是他唯一的最心爱的小花，可是她却再也不会为他绽放了。他甚至看见小汪低头吻了吻姜艺宁的额头，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瞬间被摔得粉碎。
连程思源都感觉到了他的异常，拍了拍他的肩：“哎，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
妈的，天都塌了。
他们在楼下联华超市买了很多酒。张佳乐想帮忙拎一箱啤酒，却被小汪紧张兮兮地挡住了。小汪明明比他还大四岁，此时却很腼腆地说：“大神，刚才当着叔叔阿姨的面没好意思说，我可是百花的忠实粉丝！那个……很期待百花今年的精彩表现！”
见自己的男朋友笨嘴拙舌，机灵的姜艺宁急忙上前补充道：“乐乐哥哥，你就别折腾了，你这双手金贵着呢，小心别磕着了，我们还等你带领百花为市争光呢。”
张佳乐低下头，望着自己清癯修长的手指，讪讪地收回了手，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放弃。
他的宁宁曾经对他说过，他不欠百花的，她心疼他。
可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宁宁，却挽着男朋友的手，近乎残酷地对他说，还等着他带领百花为市争光。
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停下脚步，问一问他：他心甘情愿吗？他欠过谁吗？他累吗？
没有人再会在黑夜里拥住他，对他说，别怕，有我在。
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也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在心底发现了恨意。他怨恨起了触目所及的一切。
但是他最怨恨的还是他自己。
有些事情经不起细想，若真是用力去想了，便会轻易地发现，在过往这十年，他究竟亏欠了姜艺宁多少。
当初剃头挑子一头热地给姜艺宁递了情书，于是小姑娘像只乖巧又漂亮的小白鸥那般飞进了他的手心。可是，他却没有好好珍惜她，从来都不曾保护好她。
高中时他害得她被妈妈罚跪了半宿，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阳台底下抬头看她疼得直掉泪。后来他又害得她高考填低了志愿，明明考了个不错的分数却为了他留在了本地。他心里愧疚自责得不行，所以当他知道有复旦联合培养的机会时，便尽心竭力地劝说姜艺宁申请了这个名额。她听了他的话去了上海，结果却在那里挨了欺负，半夜被室友赶出宿舍吹凉风发了烧，他的宁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更不要说出车祸那回了。她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得全身都是伤，一个人去了医院，一个人回家。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居然在打比赛，他居然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地在打比赛！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他的宁宁会不会总有一天要离开他？很多很多次，他在深夜睁开眼，低头凝视躺在自己怀中熟睡的宁宁，看月光洒落她的睫毛。他的心中满怀怜惜，却也总是浮现出隐隐的不忍与愧疚：他的宁宁是那么好，值得被人好好地照顾、好好地疼爱。
但他竟然连这些事都做不到。
他骂过自己很多回，甚至想伸手打自己巴掌：张佳乐，你自己选择背负那么多东西就自己好好受着，但是别害宁宁难受，别让她为你掉眼泪。
可是他似乎总是把一切都搞砸，连累着宁宁也跟他吃了许多苦。
这一回，在这个世界里，宁宁没有跟着他受苦。真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喝了很多酒。
他向小汪敬酒，敬了一杯又一杯，敬得这个人高马大、老实巴交的IT男都有些诚惶诚恐。
他好像哭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进了酒杯里。
他听见自己说，小汪啊，宁宁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她就交到你的手里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但是很快，他便回过了神来：姜艺宁她……根本不是他的妹妹啊。她是程思源的妹妹，他只是沾了程思源的光，才白白地分享了她金光熠熠的童年。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餐桌之上，自己才是唯一的那个和姜艺宁毫无瓜葛的人。他们没有血缘上的牵绊，十年的爱情也只不过是恍然的南柯一梦，他只不过是她童年的一个玩伴……一个转瞬便可以忘记的、无足轻重的玩伴而已。
她再也不会是他最心爱的女孩了。
在一个瞬间，他像是又坠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迷雾。他大哭，他奔跑，可是却始终走不出这片幽暗的迷宫。真实的一切却像是深海的游鱼一般，傲慢地从他身边流走。
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还能抓得住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不再属于他。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放下酒杯，在长辈们惊异的眼神中，捂着脸哭了起来。
张佳乐从泪水中挣扎着醒来。
熟悉的卧室里，已是天光大亮。窗外的夏花开了些许，正落下重重花影，打在他身上，也打在他身畔的姜艺宁身上。
他带着泪，近乎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熟睡的女孩，仿佛她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奇迹。
但是她握着他的手，踏踏实实地握着，十指相扣，仿佛从来没有松开过。
她的手心柔软、温暖，似乎能抚平张佳乐心头的一切褶皱和伤痛，将宁静归还给他的心灵。只有握着她的手，他才能安然入睡。
她敛着眼睛，睫毛很长，在眼下扫落一片阴翳。她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紧皱，时不时抽抽鼻子，却让他心中泛起无边无际的怜爱。
他听见她的梦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用小女孩撒娇般的声线。
也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女孩脸上微微松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半梦半醒的女孩松开了他们紧握的手，想要用手背测量他的额头的温度。
可是，张佳乐却在这个时候伸手又握住了她的手腕。
“宁宁……”他刚开口，眼泪便滑落了下来。他近乎虔诚地将她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地吻她柔软洁白的手指，放任自己温热的泪水落在她的手上。他仿佛听见自己被粉碎的心又渐渐地寻回了它原来的形状，终于完好如初，“我梦见你也走了。”他将脸贴在她的手上，红着眼睛抬眼看她，声音干涩又委屈，微微颤抖。
姜艺宁的脸上闪现出了不忍。她拥住他，攥紧了他的手，像极了当年那个满脸都脏兮兮、笑容却异常明亮的小女孩。她如同小白鸥一般绽开翅膀向他奔来，声音甜美如同歌唱：“哥哥，我抓住你啦！”
“嗯，我被你抓住了。”他轻声喃喃，对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女孩垂下了眼睑。
他也抓住了他的太阳。
一直、一直、一直，都没有再松手过。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 手心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