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断井颓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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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4日，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在宿舍里过了除夕。还好还有蛋糕店开着，我去红宝石给自己买了两块奶油小方庆祝新春。听萧萧说，这是上海人最喜欢吃的蛋糕之一。
我拎着蛋糕走回学校，没想到居然在路上遇见了沈黛姐姐，我像是终于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人迹，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沈黛姐姐如今研一，早就搬到北苑的研究生宿舍了，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她说她们寝室几个留校的同学准备今晚煮火锅吃，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当真要度过一个冷冷清清的除夕夜了，当即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点头答应了沈黛姐姐。
走进沈黛的宿舍时，我才知道研究生宿舍不同于本科生，更类似于单元楼。每户套间由客厅、卫浴间和四个双人间组成。客厅里有一张桌子，正好可以支起电磁炉煮火锅。我和几个留校的历史系学姐一起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她们对我很友善，叫我姜姜妹妹，还给我塞了许多水果和零食，真把我当成个小女孩疼爱了。我自然也投桃报李地贡献出了自己刚买的奶油小方，但是学姐们只收下了一块，另一块让我自己带回去尝尝味道，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个插曲：沈黛姐姐的手机响了。刚一接通，黄少天吵吵嚷嚷的声音就如泄洪般破闸而出：黛黛姐姐新年好，你那边现在怎么样啊？黛黛姐姐你可千万别出门，吃东西就叫外卖好了，出门取外卖也要戴好口罩，现在街上都危险得很。诶黛黛姐姐你这里口罩够不够啊，我看新闻里说上海的口罩都卖断货了，如果不够你千万要跟我说一声啊，我可以想想办法。等情况好一点了我就飞来上海找你……诸如此类。
其他学姐顿时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沈黛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了笑，举着手机去阳台上接听了。沈黛姐姐刚走，几个学姐便八卦开了。一个学姐一口咬定这是沈黛的男朋友，另一个却说没听黛神说自己有男朋友啊，而且哪有男朋友叫女朋友黛黛姐姐的，我看就是个亲戚家的弟弟。
我并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低头扒拉着牛肉，心里头痒痒的，也想立刻给张佳乐打个电话。于是我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火锅的照片发给了张佳乐，告诉他我被沈黛姐姐邀请去研究生宿舍吃除夕火锅了。他的回复来得很快，发来了一只小仓鼠流口水的表情，夸我有口福的。我笑了，回复了他一只小老鼠戴着墨镜得意洋洋的表情。
鲜美的食物在滚烫的沸水中幸福地沉浮。这让我想起了去年我们和孙哲平一起度过的新年，时间过得真快。可惜今年我的身边没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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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后，沈黛姐姐将我送回了本科生寝室。走在连接本部本科生宿舍区和北苑研究生宿舍区的“本北高速”上时，沈黛姐姐突然很主动地问起了张佳乐：“小张还好吧？”
我愣了愣。作为荣耀联盟里的大前辈，我很少听张佳乐被称呼为“小张”。转念一想，沈黛姐姐比我们都大上两岁，确实可以叫他一声“小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被关在武汉了，他没和我说太多。”
沈黛姐姐若有所思地颔首：“少天刚才跟我说，百花今年确实不太容易。”
之前我只听张佳乐向我汇报百花在武汉的情况，一切都是乐观的版本，如今才听到黄少天这个局外人的评价，让我忍不住在一瞬间红了眼眶。
“我会好好安慰他的。”我抽了抽鼻子，眼神却是坚定的，“我要做他的岸。”
一到寝室，我就打通了张佳乐的视频电话。
他本人却不像他发来的表情包那样活力四射，整个人明显憔悴了许多，瘦了一大圈，嘴边赫然留着一圈青色的胡渣。看得我心疼不已。我强打精神嘲笑他隔离在酒店都不注重维护个人形象了，回头出去指定得掉一大波女友粉，你快说点好听的，不然本女友也要离你而去了。
“宁宁，我爱你。”没有想到他却并没有顺着我开玩笑，而是很认真地告白道。
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是大过年的我不想哭，多难看，于是含着泪低头吃奶油小方。吃蛋糕的时候也没挂视频，他在武汉的隔离酒店里撑着头看我吃蛋糕，嘴角终于噙了点笑意。
“你别说……还真挺好吃。上次我们来上海怎么就不知道呢。等疫情好了，你快来上海，我请你吃。我们买个大的栗子鲜奶蛋糕，叫上大孙他们一起吃。”我嘴里塞满了蛋糕，却还不顾礼节地朝他嘟囔道。他望着我，笑着点头，眼中也闪烁了点水光。
我们连线到了时钟敲过12点，我抱膝坐在床上，睡眼朦胧。杨浦区算是市区以内，禁止燃放烟花，因此这里的除夕午夜竟也是静悄悄的。
在无边的静谧中，我对手机屏幕里的张佳乐说：“乐乐，我也爱你。”
“……嗯。”
这个世界都在坍塌，幸好我们还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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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后，事情似乎慢慢地在好转。
武汉封了城，彻底出不去了，第五赛季的荣耀比赛也全部改为了线上。张佳乐对我抱怨，这真是他打过的最没氛围感的一届比赛了。百花战队的经理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终于给战队盘下一处网吧。配置当然比不上留守在俱乐部的那些战队，但是该怎么说呢，吃百家饭的孩子长得壮，这一赛季的百花战队竟异常凶猛，隐然间有了第三赛季的风采。
当时复旦也开学了。那个学期全国高校均改成了线上网课，萧萧回不来，我回不去，于是在复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独自一人被困在教学楼对面的寝室里上网课写论文，多讽刺。
世界的苦难总能成为那些温室花朵口诛笔伐的狂欢。
在这祸不单行的日子里，陈晓雯倒是难得地给我带来了些乐子。早在我搬出寝室时，她就把我的微信拉黑了。但是可能因为萧萧早早地离开寝室开始走读，远离了风暴中心，她竟然没有拉黑萧萧，甚至还友好地保留了她们彼此的朋友圈权限。于是，每当她发表了什么关于疫情关于国家关于世界的高谈阔论，萧萧总会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截图给我，权当是每天的睡前五分钟笑话。
对了，有那么几回，她甚至还旧情不忘地为我量身定做了几篇当代大字报，泣涕如雨地罗列我的数条罪状。萧萧见了，立马分享给了我。我仔细一看，我靠，丫居然还不声不响地关注了我的微博，把我发的每句话当成阅读理解进行分析和歪曲。她为什么会自恋到以为我的每条微博都在针对她啊？我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觉得头皮发麻，赶紧去清理了微博和可疑的粉丝，还好我从来没在微博提过张佳乐。我在之后的日子里依然心有余悸，连转发都只敢设置成好友圈可见。
程思源也不遑多让，他被困在了昆明，没有办法回到校园，他就仿佛没有办法精确地在人群中定位自己、没有办法清晰地确认自己的身份，这使他活在了无边的苦闷之中。他每天都发很多很多朋友圈，三天可见的个人主页动态拉都拉不到头。他还自以为针砭时弊呢。有一回，我正带着看猴戏的心态读他刚发表的热气腾腾的小作文，拉到最末，发现张佳乐居然已经给他点了个赞，还手动评论了三个大拇指。我笑得想死，立刻打通张佳乐的视频问他干嘛，是不是手机中木马了。他在那头笑得混不吝，说看没人理他实在可怜，勉为其难地给他捧个场。我啐他，讥讽地说我们大表哥的朋友们也都是伟大的高材生，哪里会沦落成我们的共同好友。我们俩抱着手机坏心眼地哈哈乱笑了半天。
足不出户的日子，确实会让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发生一些人格上的扭曲。
我们平静地适应着这诡异的新生活，时间倒也缓缓地在流淌。
当我以为事情已经不会变得更坏的时候，孙哲平的手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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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不太愿意回忆起这段故事，但他讲给我听过一次。
孙哲平在武汉封城的时候打比赛受了手伤。当时武汉街头连机动车都禁行，张佳乐愣是拉着孙哲平走了几公里路去了医院。
然而，此时正值医疗资源紧缺之时，他们在医院大厅里等了几个小时才等来医生。医生行色匆匆，医院里设备也并不齐全，粗略地检查一番，开了个药，便打发孙哲平他们回去了。
虽然知道医生们也都不容易，可是那一瞬间张佳乐还是气得想要跟医生理论，但他却被孙哲平拉住了。孙哲平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只是无声地朝张佳乐摇了摇头。
很久以后，张佳乐沉默了许久，对我说了三个字：“耽误了。”
孙哲平的手伤被疫情耽误了。于是第五赛季比赛到了中途，他便黯然地离开了赛场。
孙哲平离开后的几场比赛，张佳乐像是发了疯一般，子弹绚丽，光影交错，让人眼花缭乱。繁花失了血景，却依然还有姹紫嫣红开遍。他竟然硬是拼着一口气带百花挺进了那一年的总决赛，虽然在王杰希手中铩羽，却也收获了那一赛季的MVP。
只有我知道，他曾经在深夜里崩溃大哭——是的，只有我知道。那天深夜，他避开了孙哲平和所有人，蜷缩在酒店光线昏暗的一角打电话给我。刚接起电话时，他的声音便已经是哽咽颤抖的了。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大孙的手受伤了，没有地方可以治，他们走了好久的路，脚上都磨出血泡子了。干等了几个小时，医生不来。医生好不容易来了，医生治不了。大孙打不了比赛了，大孙走了，现在百花就指着我了，我不能让大孙失望，我也不能让其他人失望啊。怎么会这样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被关在这酒店里四个多月了，除了网吧哪儿都去不了，我他妈的快要疯了。宁宁，我好想见你。
都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转了几遍，他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哭了起来。
那不是男孩的赌气的任性的哭泣了，是一个男人在他最无助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刻从胸腔中爆发出的低吼。
我缩在床铺一角，捂住嘴，同样泣不成声。
封城结束后，百花战队终于回到了昆明。赛季落幕，孙哲平因为手伤而退役，回北京去治伤了。他将百花战队托孤一般地交到了张佳乐的手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张佳乐后来对我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不要那一张MVP证书，他要大孙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断井颓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