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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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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几乎将她击溃。
直至回到住处之中,仍思之后怕。
失魂落魄的步屧在抄手游廊下徘徊不前,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一阵穿堂风自垂花门下掠过,荡尽她满身的清凉。
“陆姑娘。”见到那心不在焉的少女缓步向自己走来,宿泽眸光微紧,轻声唤她。
“你家将军呢?”她竭力表现得稀松平常,手上却攥出了一把薄汗。
脑内如现霹雳,在厘清了这如麻思绪之后,她心下已是作了计较。
宸若夜间失踪,必然与老头子脱不了干系。
而她现在明知这师徒二人在合谋诈饰于她,却依旧不得不掩饰好自己的慌乱,以伺良机,救出苍绒与缪离。
宿泽自然是不知这其中的蝇营狗苟,只是如实答她:“主子受了伤,在房中修养,这几日不便见客。”
她的眼中匹然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向前一步探身问道:“受伤?何时受的伤?让我进去看看他。”
昨夜他分明彻夜都与她共处一室,这伤,该是从何而来?
不待宿泽应承,陆欺欺提腕便要去扣那丹漆槅花门,宿泽见状,登时闪身上前,剑鞘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陆姑娘,主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
“让她进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略微带了些沙哑,闷恹恹地在房中响起。
宿泽这才麻溜地撤回手,无事发生一般,将臂一展,请她自行入内。
陆欺欺将食盒置于门下,飘然放脚,慨然走进那窗牖一俱紧闭的幽闭暗室之中。
晦暗得几乎透不进任何光亮,甫一踏入房中,她便嗅到了一股沉郁的血腥味,糅杂着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辛芳酷烈的旃檀之气,越是挪步向前,越是丝丝入鼻。
拨开那曳地的虚幌,是满地的碎砾,一片长烟袅穟之中,那个伶仃的身影就这般刺烫地闯入她的视线。
整个明堂里只他一人,垂头欹颈,像一座腐烂的土偶,修长的四肢仿佛被疼痛禁锢了行动,男人精赤着上身瘫坐在织锦地毯之上,两只青筋凸显的手臂血色尽失,就那么无精打采地垂在膝头。
带血的发丝虚掩着那张苍白的面孔,沉郁妖冶,安静得出奇,身上的伤痕好似荆棘一般无孔不入地将他拘禁在此,兀自不声不响。
他似乎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指尖上顺流而下的血缕早已凝结成珠,似血色的琥珀垂在梢头。
透过那凌乱的发丝,他冰冷的眼神堪堪落在眼前那道长长的影子之上。
黑潮自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笑意。
“你这是被谁打成这样?”陆欺欺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他,蹲伏于一旁查看伤势,那张牙舞爪的伤口赫然入目,惊得她一时语塞,手忙脚乱地在随身携带的夹带里摸索药囊。
见是她来,那座土偶才仿佛活了过来,渗着血丝的嘴角微微抽搐,毫无防备地露出了一丝苍白无力的笑容。
尽管他想让这道笑容来得和以往一样谑浪,叵耐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张死寂的脸再也无法给予她多余的情绪。
四目融视之中,他端着一双疲惫的眼,朦胧中亟力想看清她为紧张的样子。
一袭红衣的少女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伤,始终没有移开过视线。
陆欺欺只顾着将那瓶瓶罐罐摆摊似的放在地毯上,嘴里的喃喃似埋怨:“怎么也不叫个大夫过来处理下伤口?随行的军医呢?就这么放任着不管,可是会死的。”
宸若勾唇一笑,这傻丫头时至今日还不知道,他这些秘而不宣的伤,从未向旁人坦露过。
而她是他唯一的例外。
见到眼前之人眉头紧蹙,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那流泻出浓厚血腥味的唇间似有万般热流穿喉而过。
他生生将那血块吞咽下去,炯如疏星的双眸中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笑什么?”陆欺欺抬起头,正对上那堆砌着满脸笑意的不堪面容,左右端看之下,口中喃喃自语,“就没见过你这样糟践自己身体的。”
只不过,这下手之人似乎还挺讲武德,打人不打脸,身上都给揍成这样了,脸还是好端端的。
她知道那人是谁。
在这濂州城中,能这般对待宸若又令其缄口不言的,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
半晌,他语声嘶哑地答她:“习惯了。”
“习惯了被揍?”她蹙起眉头,不解其意。
“不。”
他下颌微抬,顺势将自己整个身子送入她微微蜷曲的膝头,像是找到了一处憩眠之所,允惬地陷落,安稳地下坠。
“习惯了你会来。”男人口中呵出一团暖融,颇见舒惬。
旃檀的浓烈的香气掩盖不住血腥味,却让那席地而坐的少女鼻尖一颤。
陆欺欺十指无措地悬在半空,没有将膝上斜躺着的男人推开。
她沉下目光之时所看到的那张脸,苍白妖冶,全然让人恻心难忍。
“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看着我,上药。”他将脸自她膝间转出,正对上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她不愿与他目光交汇,他就探手去勾缠她散落的发梢,捽在手中细拢慢捻。
“下去。”她平视前方,冷声斥他,一双忍不住要发力推搡的双手已然逼近他的耳侧。
“我痛。”他一把攥住那悬在半空中的皓腕,轻轻一带,将它放入自己不安分的唇峰之上,氲氲地向她发僵的指头呵气,“这里痛,快点。”
痛他个头!
窜了满腔无名火的陆欺欺猝然双手一蜷,拳风一动,那拳头堪堪偏离了他的侧颊,正落在他掌心。
“再闹我就不管你了。”
她就不明白了,这个人每逢遍体鳞伤之际,也总能存着一口气来戏弄她。
忿忿地将他推开,陆欺欺袖管一振,扣动袖中凤尾针机关,果断地朝着面前之人侧颈处连发三针。
总算是老实了。
她松出一口气,全然不顾对方哀怨的眼神,转而埋头为他料理伤口。
“陆欺欺——”
“别说话,上药呢。”
显然他并未料到,她身上还藏着这么个阴险的玩意儿,看来是那几个婢女为她整理行装之时,有所疏漏。
宸若冷笑一声,转而双肩一沉,卸尽气力,任由她翻来覆去地摆弄,细致地抚过他肌肤之上的每一寸皮开肉绽。
悄无声息地,那张染血的俊逸面孔,陷入了一片沉寂。
“是否因为我是妖,他才会那样憎恶我?哪怕是孩提之时,在他面前哀嚎求饶,他也从未在伤我之时有过半分迟疑,哪怕是一次也好,可他……从来就没有过。”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呼吸冰冷得仿佛坠入了寒潭深渊,却只能在那片不见天日的僻壤之中无力挣扎。
陆欺欺骤然滞住了手上的动作,吞声不语,怔怔地用眼角余光端详着面前双目微阖的男子。
至此,她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道道刺痛眼目的创痂,并非是戎马倥惚的显耀见证,而是那个人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残酷印迹。
那些死去的种子再如何悉心栽培也不会开花结果,这是他自幼便懂得的道理。
这段纯粹的师徒关系里,除了毫无端绪的仇恨,从不该掺杂什么复杂的情绪。
他恨他,他亦憎他。
“你……可是想起了什么人?”陆欺欺手上擦药的动作轻缓了许多。
眼睫低垂的男子轻嗤一声,答非所问:“你爹,对你如何?”
陆欺欺懵怔片刻,有些猝不及防。
又想起白日里泓洢的那番话,她始终不愿相信,那个人,竟是将眼前的宸若伤得体无完肤之人。
然而矛盾之处在于,这一路来朝夕相伴的情份分明可以直截了当地向她力证,他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
喜欢吃螃蟹,喜欢穿她给他做的满是补丁的破衲头,会在两人风餐露宿时悄悄为她四处觅食,也会在海边顶着酷烈眼巴巴地等她归来。
自始至终,他从未对她动过半分杀心,更从未有所图谋。
甚至假装伤痛未愈,只为得到她的嘘寒问暖,殷切体恤。
若他想动手,分明在离开掖庭殿那日,便可结果了她,可他偏偏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将她蒙在鼓里。
那可是掖庭殿之主。
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都不曾留有半分恻隐之心,怎会为了留她一条狗命,演起这父慈女孝的戏码来,毫无破绽?
许是寡情之人,亦有多情之处。
又或者是,他对自己另有图谋。
可他所谋为何,陆欺欺却说不清道不明。
毕竟除了微末的温存,她根本给不了他任何东西。
思来想去,为了不引起宸若的怀疑,她只好佯作若有所思:“他就跟寻常人家的老头子没什么两样,就是老了点,耳背了点。”
言罢,陆欺欺这才想起来,依着他的年齿样貌,在寻常人眼中,二人爷孙相称似乎才合乎情理,可那日不知怎地,她却偏偏在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唤出了那一声“爹”。
或许,这未尝不是她的夙愿。
然而宸若的一声冷笑,却匹然将陷入踌躇之中的她惊醒。
她知道他在冷笑什么,但她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分明是个暴戾无亲、双手沾满无数人鲜血的恶鬼,偏还沉浸在这菽水之欢中不愿抽身。
贪恋这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何以心安,何以凭恃?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