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9、

　　云护士手上套了火油钻，便要跟男人去他家行婚礼。

　　本来按照礼数，订了婚的女子便该回家待嫁，总要等到彩礼嫁妆准备齐全了才施施然择了良辰吉日着人抬着花团锦簇的轿子去夫家。现如今这种排场却是久未曾见了。别说一般老百姓，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是订了婚便匆匆行礼，只不过婚礼场面大些，时间上却是奢侈不起的。说起来，也是局势使然，谁知道过了今朝有没有明日呢。

　　云护士是方少尉的特护，礼数就更欠缺了，她得照顾她的未婚夫兼病人，直到临走前一晚才回了堂兄家，也算是从娘家出的阁。

　　云霞套上火油钻的那一天，各种眼神从周围飘过，羡慕的、妒忌的、鄙薄的……，红的、绿的眼睛，各色各样，五彩纷呈，云护士一概视而不见，手里的药盘子端得稳稳当当。

　　“阿霞，你真嫁他？！”晚上金花终于沉不住气，探头来问她。
　　“嫁人还有真假？”云霞低垂了眼，转动手上戒指。
　　“方少尉人是漂亮的，家世也好，只可惜这银样——”金花看看云霞没有表情的面皮，吞下了后面的话。
　　“呵，也好，……，干净。”云霞突然笑起来，笑得挺由衷，“真的。”她抬起眼来看着金花，坦荡荡的。
　　“你，莫不是还……”金花突然想起什么，再不开口了。

　　方少尉家在山城，此去路途遥远。陆司令心疼自家外甥，悄悄安排了军用专机接亲。军用机场等闲人进不得，这样一来原该去送亲的舅老爷，云霞的堂兄，就没法去了。

　　如此一来，云护士这人嫁得便愈加有些寒酸，悄没声息的人就飞了去。好在云霞还有个实在贤淑的大嫂，出阁前夜居然拖出一口硕大的皮箱来。打开一看，里头一厚一薄两件呢子大衣；布的缎的，单的夹的各样旗袍；正红杏红锦缎被面；上头还压着块红帕，包着一双绞丝金镯和一块奥米茄女表。

　　战争年代物资短缺，这一箱子妆奁光是料子有钱也得费时间攒，绝不是十天半月里能准备出来的。况且旗袍还是要量身定做的，嫂子抖开几件来给云霞试，居然件件合身，可见大嫂为这小姑费了多大心思。

　　“嫂子……”云霞穿着嫁衣一头扎在大嫂怀里，眼泪扑簌簌地下。哭嫁，哭嫁，自古女儿果然都是哭着嫁。

　　“乖，乖，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了。”大嫂拍着云霞的背，当孩子一样哄。

　　自己丈夫怎么会选了这位妹夫，淑芬实在是不明白的。虽说家世人才看着是不错，可是到底人是那个……。原先明明看着丈夫是一脸不乐意的，却不知两人去书房，关着门谈了一通出来后便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样子来了。反正她觉得小妹是委屈的，但细想想或许丈夫也有他的道理。总之，她的头脑是想不清爽的了，家里这些大事总是男人做主就是。

　　怀里的人慢慢停了抽噎，淑芬忙去打了水给人梳洗，安慰着送上了床，又细细检查了行李嫁妆，一切安置妥当了才回了房。

　　第二天一大早，新郎官便坐着吉普来接人。军车车厢敞开，方少尉穿着军礼服，一手扶着车门坐得军姿笔挺，清晨的薄光沿着那人利落的线条镀了一层浅金。云霞立在门前看去，晨光里挺拔的剪影让她一时恍惚。

　　“娘子，过来。”车里的人向她招手，眉眼弯弯笑得暖如春风。
　　喀喇，高大英挺的金像顿时碎如尘泥。云霞轻叹一声上了车，身边人的手亲热地搭上她肩头。
　　“嗯，”云霞下意识地挣动，一扭身，触到那人硬邦邦的腰身。“咦，这是什么？”她轻轻戳戳那处，像是垫了什么硬衬。
　　“啊，垫着精神些。”那人捉住了正在摸索检查的手，表情竟然带了几分忸怩。
　　“你——”晨光里的剪影着实是精神的，这个新郎官果然给自己挣面子！云霞想到此处声音便放柔了，“别硌着了。”原来女孩子在这种事上到底难免一点虚荣。
　　“嘿嘿，果然还是小霞对我好。”星光璀璨的双眸又弯成一弧新月。
　　唉，她现在怎么怎么看都觉得原来看起来很好看的笑容带着流氓相呢。云护士抬手轻揉额头。

　　不过，流氓后来一路都很绅士。

　　云霞是头一次坐飞机，飞机上声音又大又吵，颠得也厉害，还有一股子火油味，实在比她坐过的军卡还难受。云霞忍不住吐过一回，但是闭着眼又睡不着，后来便抵着舷窗看风景，发现自己只要把牙关咬住了不说话倒是能把喉咙里一直往上涌的那股难受劲忍住了。

　　方少尉坐飞机很自如，但是受伤的腰腿却让他没法伺候晕机的小娇妻。好在方少尉身边伺候的人总还是有的，那位带着钱太太来医院的青年就陪着来了。云霞现在才搞清楚，原来此人是方恩的堂弟方思，他没有从军，在打理家族里的生意。

　　方思，字书卿，方恩二叔的儿子，小了方少尉两岁零1个月，看上去严肃冷利不像生意人，比从军的方涌泉少尉更加像军人。

　　但是，严肃冷利的方老板办事很周到。除了登机时一声“嫂子”外他没和云霞说过一句话，却是端茶倒水递毛巾，样样都及时；因为飞机上没有多余的人，连云霞吐的秽物都是他打扫了，没让空气闷浊的机舱里再添异味。

　　一个晕机，一个闷罐，剩下的那个也只好作沉思状。于是噪音隆隆的飞机上，所有的人都很安静。“安静”的飞机一路向北，静悄悄降落在川蜀盆地中央的陪都山城。

　　云霞在起落架轰然落地的那刻，五脏六腑重新归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她从窗外转回视线，一双黝黑瞳仁撞入眼底，瞳仁里神色莫名深沉难辨，只一瞬却又弯成新月一勾，仿佛一切只是她的幻觉。飞机真让人头昏眼花，云霞捧着仿佛大了一圈的脑袋哀哀默叹。

　　“以后我开飞机带你去大上海！”是谁？是谁给过她这样的许诺？！云霞撑起自己发软的身子苦笑。大上海？！只怕过不了乌江她就要呜呼哀哉，苦命的虞姬只好配楚霸王。

　　不，她连苦命的虞姬都不如。当云护士千山万水地来到那幢白垩涂墙的洋楼前，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朵苦菜花！

　　楼前齐刷刷一排男女，白褂黑裤，训练有素。
　　领头一名灰衫男子，谦卑有礼，却无奴颜。
　　他领头沉声一喊，“大少爷好。”
　　“大少爷好！”男女齐声和。

　　威武、威武，好威武，真是好排场！可是这排场她从来都没经历过！

　　“大少奶奶好。”
　　“大少奶奶好！”
　　云护士撑住发软的小腿，学身边轮椅里的男人点头，微笑。她拢拢在敞篷军车上早已被吹得张牙舞爪的发，挺直了背往里走。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廊前的罗马柱在她眼里化成根根铁柱，织成密密牢笼。

　　这样的生活能接受吗？试试吧。手上一暖，弯弯新月的主人握住了她的手，忽然间云护士有了那么一点小信心，或许，一切，习惯了，……，就会好？

　　悄悄更一章，看看吧，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