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10、

　　然而大宅子里的日子到底不是那么容易习惯的。

　　首先这夫妇行婚礼居然不用拜天地，云霞自出娘胎便是头一遭见，还就见在自己身上。隔日完了礼，云霞就独坐在洞房里自己纳闷。更衣、祭祖、奉茶、敬酒……，婚礼很隆重，场面很热闹，可是就少了那三拜，早就认人认晕了的她就被糊里糊涂塞进了洞房。

　　方少尉虽然身体不好，可是身为新郎总要在场面上应付一下，等他回房的时候酒好像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云霞把她那个可能很土包的问题拿出来的时候，方少尉只在喉咙里咕哝着“嗯”了一声便睡过去了，留了云霞一个人依旧很土包地在纠结：到底是自己孤陋寡闻呢，还是此地婚俗太古怪。

　　又过了两日，等云霞把宅子里的人头弄明白，日子依然不习惯。

　　这两日里，云霞首先明白了此处并非方府，乃是陆府，是夫君方涌泉的小舅——陆副司令的府邸。然而因为世事艰难，方老夫人，方涌泉的母亲，云霞如今的婆婆便与儿子一起“暂住”在此处。

　　同样因为世道关系“暂住”的，还有陆夫人的姐姐杨太太。这位杨太太因为夫君已经为国捐躯，便常常有张哀戚戚的脸，便是在麻将台上赢了钱，也还是那样哀戚戚的。倒是她那独生的女儿不像个丧父的孤女，相反还是个活泼得不得了的女孩子。云霞后来得知，她到达那日的“仪仗队”便是这位杨小姐的杰作——她要给她一个惊喜。只可惜云霞惊是惊了，只是放在肚里；喜嘛，根本就没有。这样最后面上看来便是无惊无喜了，杨小姐自然就觉得很无趣。

　　可是云霞也很无趣。

　　方老夫人长得一点也不老，至少云霞看上去觉得她比自己大嫂还嫩相，可惜爱好很古老——拜佛。老夫人自己有个小佛堂，一般她不是在佛堂里，就在去佛堂的路上。除了那日行礼时对她慈祥一笑，云霞几乎看不到她的婆母大人。不得不说，这是她做媳妇的福气，可是很无趣。

　　陆夫人长得端庄贤淑，兴趣也很端庄贤淑。除了照料好陆小舅舅和六岁的儿子，陆夫人就和杨太太一起搓很端庄的麻将——有时是请人来家里，有时是去别家府上，总是规规矩矩的时间开始，规规矩矩的时间结束，台上讲规规矩矩的笑话八卦，来往的全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云霞自诩是规规矩矩的女人，也曾凑数搓上一台，却是昏昏欲睡，实在坚持不下来。

　　杨小姐的兴趣和云霞的距离就更远些了。十六七岁的姑娘家洋派的不得了，常常出入舞会沙龙，都是十几二十的小青年，家世不凡，趣味又高，呼啦啦一群香喷喷蜜蜂蝴蝶涌进涌出，云霞可赶不上这个热闹。

　　自家的夫君也不常常在府中。除了治疗和绑着护腿满院走之外，方少尉总是坐了车子在外面转，有时回来还会很晚，并且身上有暧昧不清的香。

　　一宅子里住了三户人家，加上上上下下十数个仆佣，不可谓不人丁兴旺，但是云霞觉得孤独。

　　“小霞不开心？”方少尉瞄了眼默默收拾针药的小娇妻，主动关心。
　　“我以为国难当头，国民该是同仇敌忾，没想到这里却是……”
　　“纸醉金迷！”
　　沉默良久的云护士终于忍不住想直言，没想到夫君比她更直接。
　　“呃——”她有些吃惊于方少尉的勇于自我批评，一时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
　　“小霞果然是个好孩子。”方恩伸手拍拍妻子的脸。嗯，红粉粉，滑嫩嫩，而且以后还可以常常拍，真好！他笑着忍不住拧了一把。
　　“哎呀，干啥子呢！”云霞拍掉那只又耍流氓的手，红着脸扭身走。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方少尉看着出逃的小娇妻，笑着摇摇头。

　　弯弯的嘴角里含着隐隐的宠溺，那人自己却似乎并不自知。“涌泉很喜欢这孩子？”陆副司令遥遥望见这旖旎一幕，跨进门朝喜气洋洋的新郎官揶揄道。
　　“我们新婚燕尔。”方少尉理直气壮。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哦。”陆小舅貌似正义地啧啧有声。
　　“呵呵，女人如衣服。”方少尉弹了弹腿上的薄毯，抖去看不见的尘灰。
　　“怜香惜玉的方大公子说这句话，不知要碎了多少红颜知己的心了。”陆小舅嗤笑着，话像是从鼻子里喷出来。
　　“怎么会？我很爱惜自己衣服的——”方少尉白了一眼还在傻乐的陆小舅，“谁动我衣服，我断他手足。”言语很狠厉，语调很平静。
　　“……”没毛的小屁孩长大了，越来越没大小。陆小舅撇撇嘴。

　　云霞羞红了脸跑出门，发现自己手上还习惯性端着针药盘子。果然是护士做久了，自家房间都当成了病房。云护士暗暗笑自己，出嫁好几天了，还是一点没有成家的自觉。

　　不过，这里真是她的家吗？云霞没感觉。

　　云霞端着盘子瞎走走，走到廊外草坪边。草坪上树着大阳伞，阳伞底下没有人。她随手将药盘子搁在茶几上，坐进藤椅里托腮望廊柱发呆。

　　“嫂子好。”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书卿，好。”云霞抬头，望见小叔方老板，板正的脸上有点淡淡的笑。他朝自己点点头便惜字如金没再言语，转身往里走。

　　云霞瞧见那人挺直的脊背，倒与自家夫君有着三分相像，不知道这样板正严肃的人到底怎样做生意。

　　不都说和气生财嘛，生意人她只见过金花的爹，真正圆滚滚胖乎乎团团富家翁，笑起来暖洋洋暗带三分奸猾，她以为天下生意人都该是这样，如今遇见第二位就完全不一样。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啊。

　　云霞望天叹，觉得自己无聊到死，居然有空在这里评判小叔是不是个生意人！

　　五月的山城已经蛮热了，云霞在阳伞底下坐了片刻便明白为什么午后这里没有人。她端了药盘子回了趟房，房间外间里三个大男人表情严肃好似在谈事情。云霞又蹩了出来，问陈叔家里有没有书可以看。

　　陈叔便是那日“仪仗队”的领队，陆府的管家。他告诉云霞在二楼左拐到底有间小书房，那里的书不少，她可以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小书房，名小，房间不小，靠墙侧立着三排书柜，像个小小图书馆。原来陆副司令并不是一介武夫，这样丰富的藏书令人暗暗咋舌。

　　云霞一排排书脊扫过去，大多是史记三国类的男人书，间或一些国论经济，甚是枯燥。一直到靠壁角的最后一个柜子里她才看见一列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话本，便随手抽了一册倚墙翻看。故事不外是才子佳人，文笔也一般，云霞看着看着便倚着墙滑坐下去，渐渐头点书本盹着了。

　　暮春五月，黄昏的风，渐凉。云霞一哆嗦，迷迷糊糊睁开眼，啊，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居然一觉到天黑！她急忙想站起，然后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一时立不起。

　　“啪嗒”不知谁进门，拧亮了灯。云霞想开口打招呼。
　　“喂——，老胡，……”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开始讲电话，阴沉的语调却令云霞莫名心寒，下意识掩住了嘴。

　　“嗯，嗯，哦——，个么乃依做特。”
　　“喀喇”
　　电话挂断，人，出去了。

　　断在电话前的那句话，云霞没听懂，但是那个格外阴森的声音竟然令她不寒而栗。她几乎本能地捂紧了嘴巴，那人走了很久，还是大气都没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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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