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7、

　　方恩醒过来，眼前是誊抄得整齐又洁净的文件。“这是担性命的事情，你怕不怕？”他微微皱起眉头。
　　“人欲横流，道德沦丧，”小护士点着纸上的文字，念得字正腔圆。“我相信邪不胜正。”圆圆脸蛋上的笑容像窗外烂漫的山茶。
　　“好吧，我总归保你一个平安。”方少尉也笑了，很清浅的笑容，却是云霞迄今为止在方少尉脸上见过的最有温度的一个笑容，忽然让她的心就那样暖了起来。

　　报告送上去五六天，果然有了动静——方少尉那位只大了他四五岁的小舅舅，来了。

　　王牌军的师长大人果然风流倜傥，绿呢大氅过处惊起佳人无数，短短一个亮相为小护士们添了数月的谈资。不过师长显然是经过大场面的人，春风和暖的眼光略过众人，慈祥的笑容里上位者的威势也是一分不少，端的是一派领导者的好风度。

　　“涌泉，这是你的东西吧。”关了门，甩了绿呢大氅，端坐在病床前的陆师长双手撑膝，面沉如水，可没有人前的春风和暖，恩威并蓄了。

　　他从前线调回卫戍的第一天案头就来了这么一份卷宗，揭露军中贪墨的案子本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却不知底下是哪个文书过的手，竟然稀里糊涂地送到了他这个卫戍副司令的面前。陆师长粗粗一看就拦下了这份文件——陌生的字迹下，遣词行文的风格让他格外眼熟，此事只怕与他亲爱的大外甥难脱干系。

　　“是。”方恩瞥了眼陆师长拿出来的卷宗痛快地应承错误，“是涌泉鲁莽了。”从文件送出那刻起，方少尉已经开始后悔了。如今的情势并不是出手的最好时机，自己的仓促行动只怕会打草惊蛇，这些天里他来来去去地设计了种种应对方案，却没想到文件被拦在了小舅手里，这倒是件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情。

　　“原来你还是明白的，”原本有些不忿的陆师长因为方恩的诚恳缓和了些脸色，眼光落到床上那一直盖在薄被下的双腿上。

　　“还能动呢。”方恩努力将双腿屈伸了一下，示意小舅舅不用担心，“我这种属蟑螂的命，死不了。”方少尉笑着朝陆师长摆摆手，弯弯的眉眼和对面的人十足演绎了什么叫“三代不出舅家门”。

　　“哈哈，没事就好。”陆师长没啥水分地笑了两声，凭着云芝转述的医生诊断和这人过于灿烂的笑容，他突然意识到了大外甥这次行动背后的焦躁。“要不……，你还是回来吧，可能要不了一个月，你们就要东进了。”
　　“嗯，到那时再说吧。”方恩不置可否地晃晃头。

　　“怎么，舍不得你那千娇百媚的小寡妇了？”师长大人突然凑到方少尉跟前，嘴角一咧，笑得狐狸一样的嘴脸一扫房间里渐渐有些沉重又尴尬的气氛。
　　“舅父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拜把子的大哥，他的遗孤我自当照拂。”方恩态度清正，回得义正辞严。
　　“自己把握分寸吧，大姐哪里可是发过话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往家里带的啊。”陆小舅舅伸手揉了揉方大外甥的头顶，满脸是“小弟，我都懂的”的表情。
　　“哦。”一向自负口舌灵便的方少尉也只有在这位小舅舅面前才知道什么叫做哭笑不得。

　　“笃！笃！” 小护士的门敲得是恰恰好。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病人该打针了。”云霞一探头，只见到方少尉眉眼弯弯笑得春风荡漾，一旁的陆师长却是捋直了眉眼，一派端肃。

　　呃——，这两张诡异的面孔哪张也不比哪张好看！云霞给病人打了针匆匆退出去，惴惴地怀疑自己是否撞破了什么奸情。床尾的用药记录本被小护士涂了几笔后挂回去，却是没挂稳，夹子在铁钩上晃了两晃，门才合上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咦，我有这么可怕吗？”从来只见小姑娘在他面前发花痴，这般逃命一般避之不及的还是头一个呢。陆师长迷惑地眨眨眼，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用药记录本。
　　“嗯？……护士小姐的字很漂亮嘛。”陆师长翻过板子上夹着的几页薄纸，原本和煦的面孔重新多云转阴。
　　“事急从权……”方少尉的语气仍然很沉稳，心里却难得有点发虚。
　　“如今急事可是完了？”
　　“我会处置好。”
　　“嗯？——”陆师长的鼻子里哼了声浓浓的鼻音，上挑的尾音明显带着些不满。他低头细细看了看自己的大外甥，啊呀，那张常年温润如玉的面皮居然有些紧绷……“哼，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你好自为之吧。”陆师长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自家大外甥的肩。
　　“呃——，嘿嘿，“方少尉陪着干笑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有些紧张后的干涩，倒是难得。

　　方少尉在被六寸金针死去活来地又戳了若干次之后，各处断了的骨头终于都又连了回去。这样，他渐渐便能让人架着在病房门口转转了。

　　如果只是这样转转，云霞觉得还是极好的，常常活动活动筋骨其实也对病情有利。然而方少尉显然却有更宏伟的目标。很快，路子宽广的方军需就托人弄来一副钢板做的护腿，两头包住膝盖和脚踵能将腿直直地撑起来，做得倒是精致轻巧。

　　不过再精巧的东西毕竟也是个铁家伙，绑在人身上总归是件受罪的事，更况且那样一双还着不上多少力的腿，云护士觉得这是冒进了。然而一贯对女士温柔友善的方少尉在这件事上却是十分地固执起来，一如他坚持不用吗啡的固执。

　　于是……

　　“扑通！”方少尉今天第N次亲吻大地。

　　云霞候在边上，握紧了双手，努力忍住上前踹人的冲动。她一向最痛恨自我作践的病人，如今更痛恨自己的“心志不坚”，竟然常常败北在那副极端花痴的笑脸下。

　　地上的人撑起上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极稳重极有风度地朝俯视他的云护士笑笑，抬起的双手仿佛纡尊降贵的王子接受臣民的膜拜一般。

　　“禁足三天！”云霞磨着牙和小卢合力扶起地上的人，点着那人护腿边缘渗出的朵朵殷红恶狠狠地说。好吧，其实此人大概的确是没有太大的痛楚，因为他腿上有相当一部分区域根本就是感觉缺失，云特护对病人的病情当然十分清楚。然而云特护自己的感觉可是从头发尖到脚底心没有一丝丝一毫毫的缺失，自己的病人天天用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刺激她的神经，孰可忍孰不可忍！！

　　“小霞心疼了？”架在她肩膀上的人将头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问，热热地气吐在耳朵里倏地将云护士的整个耳廓都点燃了。

　　精巧薄透的耳壳红玛瑙一样映在桃粉绯绯的脖颈之上，点了火的方少尉突然发现这火苗忽地就反噬过来，烧得他昏昏地中了蛊一般，舌尖轻轻一探便将那颗艳红欲滴的耳垂含入口中。

　　小更一章，拜个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