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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疯狂“波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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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亮和翠枝牵着手回麻雀洞。当他们出现在翠枝阿妈面前时,翠莲已经抢先把消息告诉她了,这女人不知是激动还是不相信,神情异样地看着他们。
钱亮兜里鼓胀。他若是囊中羞涩,连给翠枝打项圈的钱都没有,等把钱攒足了来,翠枝已另有许配,岂不昏倒,醒了跳崖去也!
此时他取出一叠钱说:“阿妈,给您拜年!”
女人接了钱,嘴里嗫嚅几句钱亮没听清楚的话。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翠枝喊:“大舅!”
钱亮跟着叫声“大舅!”也送了钱。
跟着又来了些邻居和邻居的娃儿,钱亮忙问大舅哪里买糖果,拿钱给大舅。大舅摆手说:“有钱了嘛!”叫舅娘去买。钱亮又拿了钱给舅娘。
过年舅舅是最忙最累的人了。大舅天才蒙蒙亮,便在房侧用青竹烧一堆烟火,取“青烟袅袅”之意,向祖灵告知家中已做好过年的准备,邀请祖灵来一起过年。
然后拿来一个装了半杯水的碗,从火塘里取一块烧红的石头放进碗里,用蒸腾起来的气到房屋每个角落进行一次澄清,最后也给杀猪刀和拴猪绳进行了澄清去秽。
此时大舅把旁边屋檐下的磨刀石抱到后檐沟,在那里磨刀,这为了不让翠枝听见,“磨刀霍霍向猪羊”,这是准备过年的头等大事呢!翠莲也正在屋角用木椎窝擂花椒。
翠枝说:“妈,大舅,我来做荞麦饼!”可她的一只手被钱亮握着呢,抽不出来。
她红着脸看了看钱亮。钱亮马颈子山伐木时学了几句半生不熟的彝语,正操着彝语跟邻居们说话,没有反应过来。
见邻居都在笑,也跟着笑,以为哪句话说错了。
翠莲丢了木杵跑过来说:“钱亮,姐姐要做事,你把她放开呀!”
钱亮这才把手放开,翠枝便去和好了面。
钱亮房屋周围逛一圈,屋侧好大一座石磨,磨石和磨盘坑坑洼洼,用来架推杆的立柱老旧得开裂,因为过年都清扫得很干净。
噢,过年最安静的就是这被转晕了的石磨了,因为风俗过年的七天不可用磨子,它可以在此好好休息了呢。
离石磨不远拴着条黄牛,正悠闲嚼着草,哈,这憨厚的黄牛也在轻轻松松过年呢,它吃了睡睡了吃,不像平时那样天一亮就拉着犁去耕地。
钱亮走过来看见麻猫儿被拴在门槛上,踩塌的门槛下方有个破洞,兴许是老鼠所掏,麻绳由此可以拴住门槛。
麻猫儿烦躁又痛苦地望着钱亮咪咪叫,便问翠莲咋回事?
翠莲笑着说:“嘻嘻,过年几天村子里看不见猫儿跑。它嘴馋呀,家家都在煮肉,还要给亲家送年肉,最怕它把装在背篼儿里的年肉咬缺了。”
钱亮问:“那耗子岂不解放了呀?耗子满村子跑,偷吃的肉不更多呀?”
大舅家的人和邻居听了这个合乎逻辑的问题笑而已,都不回答。
大舅磨完斧子去砍年树,钱亮跟随着去。到了山坡上,大舅随便就要下斧。钱亮道:“我来。”
他挑根弯曲成不了材的松树,两分钟就砍断了。寡言的大舅忍不住伸出大姆指:“啊啵,了不起呀!”
大舅把斧子接过去剔枝杈,然后立起来要扛走。钱亮肩头扛东西不行,没法争着扛,等大舅扛一截后才说:“大舅,让我来扛!”
他把树扛回家后,大舅将细的一端砍成准备杀猪用的木杖,两人又换着将整棵树劈成柴块,在院子里堆码成一个整齐的方堆。
翠枝却在家里做荞饼。本来彝家的苦荞饼和加糖的甜荞饼也就是些圆形的粑粑,但在翠枝手里却随心所欲做成许多好看的形状,她还在上面点了红色,这是她心里流出来的喜色呀!
因为她的手艺绝,连阿妈和舅娘都不好意思做了,去做别的事情,有几个邻家的姑娘媳妇跑来站在旁边学。
当钱亮扛树回来时她荞饼已经做完了,她先递块热毛巾给钱亮擦汗,钱亮接过毛巾看一眼,并不像这里农村毛巾那样是乌黑的,彝家更不用说了,而是搓洗得白白净净的,就笑着对翠枝挤挤眼睛。
翠枝不明其意,后退差点被板凳脚绊倒。
等他揩了脸和手,阿妈端来一碗泡泡酒递给他。
钱亮接过一饮而尽了,翠枝又去木桶里接一大碗。钱亮这次就不接碗,双手连她的手一起捧着慢慢喝,旁边阿妈、舅娘、翠莲、邻居都站着看,弄得翠枝脸上飞起两朵火烧云。
泡泡酒又叫坛坛酒、杆杆酒,它将玉米或荞麦磨成粗粉,或将这原料炒成半熟再磨,那样酒色就会变得金黄。然后蒸煮,放凉了再拌入酒曲,“弹指撒均匀,有如细雨洒”,以发酵。
这以后才装入由杉柏特制的木桶内,木桶底垫一层过滤用的麦秆,下端开一小孔用以引酒,顶端覆以蕨草,再敷上黄泥密封。
放一段时日后,当饮用时又不是饮此纯酒,那太醉人了,而要先取凉水注入酒桶内,浸泡一小时左右,才用竹管从桶底小孔导出饮用,它所以叫“泡水酒”,叫随口了就成“泡泡酒”。
饮时“嘴唇寒丝丝,舌尖甜蜜蜜”,别具风味。正如苏轼诗所感慨的,“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等钱亮喝完酒,大舅过来说:“哦,你陪翠枝出去走走吧。往年这时候,都是她阿妈陪她出去散心,从今年起就该你了。”
钱亮不解问:“不是说过年还有很多事要做么,我陪她走哪里去呀?”
翠莲说:“钱亮哥,你就跟着她走,你快走呀!”翠枝已出去了,神色凄惶。
钱亮好生奇怪,上前执着翠枝的手:“翠枝,到哪里去?”
翠枝回头看他,眼里早已五光十色,睫毛粘在一起。她不说话,干脆小跑起来了,
他俩跑入林中,转过一道山梁,钱亮稍一延缓,已听见从村里传来断续、尖锐的杀猪的叫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这里山坡下有长长一弯水田,却无人家,只有漫坡的青藤和啁啾的鸟声。翠枝在田坎边坐下了,钱亮坐下挨着她。
翠枝惊惶不定的目光被水田所抚慰,情绪才逐渐平静了。
钱亮这才看见田里有鱼,鱼有红的、黄的、白的和黑的各种颜色。
它们有的独自绕着稻根活泼转圈儿,有的在稻束之间鱼贯而行像一条灵活的飘带,有的怡然不动像个智者,有的在智者身边俯冲着钻泥搅起小股浊浪,有的自得其乐向天吐出串串珍珠,有的两三条聚在一起争相亲吻秧苗的叶尖……
“呃”,沉默许久的翠枝说话了,“你说做鱼和做人,哪样好?”
钱亮心想今天是个幸福快活的日子,她怎么问这个?逗她说:“哎,你想做哪条鱼呀?”
翠枝莞尔笑了,说她想做那条白身子红尾巴的鱼。“哪条?”钱亮故意问,逗她去指。
她侧身去指鱼时失去平衡,钱亮一手去扶她,都触了电,搂在怀里住一堆。还以为她会挣扎,不料她缩着一动不动,发抖而已。
这反而令钱亮觉得难以“下手”了,想到她怀里的野兔、小狼,甚至她手上的雀鸟,都是这样安静的呀!没有戒心的呀!
钱亮曾经见过她的身体,带着白羊湖边的雾气,以后他没有哪天不重温这画面。他此时心跳剧烈,思想在搏斗,把她剥光了吧!
他便用另一只手臂从下面来搂起她的腿弯,没搂动,她故意不让他搂动,而是拼命将头向他的腋下钻进去,她咯咯地轻轻笑出了声。
阿妈在背后故意把树枝弄得哗哗响,使这合在一起的人又分成了两个。
钱亮没话找话跟阿妈说话,末了说翠枝坐在这里想做稻田里的鱼,进了山又想做小狼,进了林又想做小鸟,翠枝偎在他身上咯咯笑。
阿妈也彝汉夹杂跟钱亮说话。
钱亮说回去了吧,阿妈说不,还坐会儿。
阿妈说:“呃,翠枝心最善,七月半请七仙女下凡,有她去,就最快了,最灵验。从她十一岁起,年年的七月半,到处都来找她!”
钱亮问翠枝:“没听你说过呀?”
阿妈说:“她每次都不想去,做过就像忘记了,再不提起。”
钱亮饶有兴趣问:“是怎么请法呢?”
原来七仙女并非汉族专有的神灵,是西南各民族共有的神灵。请七仙女需选七个年幼少女,沐浴穿戴,棉花塞耳,纱巾蒙面,分长幼东西而坐,面前留出块空地。
其他人或站或坐,围着这七个少女念请咒:“栽秧栽,毛草墩,娘娘请你七娘娘来掌灯,掌你哪样灯,掌你蓑箩灯……”
伴着念请咒声,在空地上由远而近烧香化纸,一直烧到七个被请的少女面前。而这七个少女千万要摒弃杂念、心意合一哟,这样半小时或一小时后七仙女就下凡了。
七个少女就会先后不由自主全身发抖,嘤嘤哭泣,最后主动手拉手起身,开口唱起《苦竹娘》、《十二月英台》这些歌,边唱还边舞,请神遂进入高潮。
然而这七个少女是无意识的呀,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之乐,乐的玩的都是旁人。而在鸡叫头遍前,旁人不管玩尽兴了与否都要退神,否则这七个少女就会慢慢化为七道青烟升天而去。
退神由毕摩巫师舀来一碗水,化符念咒让七个少女喝下,于是附身的仙女上天,七个少女神智就清醒了。
他们回来,妈妈家的年猪杀了,毛也烧了,正在煮“坨坨肉”,这是过年的主食。
坨坨肉即块块肉,将猪肉切成扁方形的大块,大的超过六七两,小的也有二三两重。习俗款待客人以大为敬,自家人食用则要小一些。
制作就是将坨坨肉放入锅中冷水里,锅架在火塘上煮得滚开,水面泡沫甫一消失,赶快捞起。肉此时还有弹性,刚熟,或半熟,看你对熟的理解了。
捞起后盛在小簸箕中,拌以盐,就行了。
现代人当然也可以再加些辣椒和香料等,大舅为了款待未来的外甥女婿也是这么做的,但这样再叫它砣砣肉就不贴切了。
另外,锅中还可放入土豆、元根等,切块也是以大为敬。
钱亮久闻坨坨肉之名,本来是安心要来这里大嚼两顿的,但因翠枝不吃坨坨肉,娶翠枝和大嚼坨坨肉只能取其一,他肯定就要管住自己动弹不已的食指了。
幸好少吃坨坨肉并不影响过年的热闹和兴致。这天从下午直到黄昏,钱亮、翠枝、翠莲和她们的几个表兄妹结成一群,满村转着,高声喊:“波良!波良!”
“嗨,波良!”
钱亮也不管波良何意,翠枝和她的表兄妹们也解释不来波良何意,总之过年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自由组合成一支队伍去高喊“波良!”
只要喊着“波良”就可以走村闯户尽情吃喝玩耍,包括领略各家各户竹筒米酒的醇香,品尝养蜂之家的蜂蜜水,品尝黄饭白菜红汤三色佳肴。
甚至还可以肩上扛着大口袋去收获大南瓜、花生、红苕、桔子、核桃、炒面和腊猪肉、羊腿肉。
当然喽人家娃儿也可以到你家来疯狂“波良!”
因为波良这晚满村大人娃儿都醉了,深夜里都在各家火塘边、篝火边睡得东倒西歪,梦里都还在唠叨回家的祖灵,可给我来年一个好兆头哟!
只有翠枝只陪钱亮饮了一小口酒没有醉。钱亮留一手,假装醉了,于是他在后半夜偷偷和翠枝在一起,就象翠枝和狼、小鹿在一起一样。
因为狼、小鹿是光身子的,翠枝也光着身子。
因为翠枝不侵犯狼和小鹿,钱亮也不能侵犯翠枝,他好受煎熬呀!煎熬并快活着,和她度过了这段幸福甜蜜时光。
天快亮钱亮睡着了,头枕在翠枝腿上,翠枝犹在往火堆里添柴。钱亮梦见身边有条黑色的河,是清亮的水因为无光而成的黑色,花朵在河上飘。
“你喜欢吗?”是她在问。
“喜欢啥呀?”
“喜欢这里的风吗?喜欢这里的路吗?”
“喜欢!”
她牵着他的手在河边走,河中有鱼儿在吐泡,成串的水珠从树枝上跌下来。河边有间半塌的泥屋,是他们的爱巢。
有个声音说她给不了你的一生,只能给你一时……哼!钱亮梦醒后的念头是赶快建造他们的小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