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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药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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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老爷像一头尚未开化的牲畜,急切地啃食着脑花,边嚼边吮吸其中爆出的脑浆,牙齿沾满了细碎的血肉。
他吃得太快,以至于不得不拉直原本佝偻的背,便于大口吞咽肉块。
沈阙眼也不眨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忽感原本笼罩在心底的疑云被揭开了一角。
卜老爷看起来油尽灯枯,和尚也说他浑身散发沉沉死气,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他杀了这么多女子食其大脑、饮其脑浆,可能是听信了什么邪门偏方?
就在他细细思索时,那厢卧房外有人敲了敲门……
卜老爷无暇应声,他整张脸几乎都埋在双手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啃食声。屋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卜老爷将最后一口吞进口中,这才抬起被血沾满的脸,鲜血沿着他沟壑遍布的脸蔓延开,像蒙了一张血红色的网。
待敲门声再响起时,他吞咽掉口中的肉,声音嘶哑:“谁?”
“父亲,是我。”
卜少夫人娇柔的嗓音响起。
沈阙诃川二人对视一眼,回想起那夜长工们聊的秘辛,继续若有所思看过去。
卜老爷端坐着没起身,随手将木匣关上,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隔着屏风,闻到一阵香风。
“咳咳……何事?”卜老爷清了清嗓子,缓声道,“我正在临摹佛经,你就站在这里,不得进来。”
卜少夫人乖巧称是,语带笑意道:“明日道场已经安排好了,大师们亲自为老爷和小弟欺负诵经,届时老爷能否参加呢?”
卜老爷翻开一本《资治通鉴》,从书页中掏出一把极短的刀,他撑着桌面起身,缓步走到屏风旁。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刀柄的手缓缓抬起——
沈阙的心陡然拎了以来。
“忘了和父亲禀报,智渊也来了,正在院子里玩呢,”透过屏风细小的雕花,卜少夫人绯红的衣衫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她笑道,“这孩子被吓得不轻,现在身边离不得人,吵着要过来见您。”
卜老爷的手缓缓放下,他背过屏风,满脸的血污对着沈阙的视野,浑浊的双眼狠狠盯着屏风对面的身影。
他步履蹒跚地退回到书桌边,双手撑着桌沿,背对着她厉声道:“说了不准智渊过来!我早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要是将病气传给他,日后又怎么见卜家列祖列宗?”
卜少夫人讷讷不敢言。
这时,院子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爹?!”半大小子急火般冲了进来,嗓子已经好了大半。
“站住!”卜老爷喝止他,又气急攻心咳了咳,“带他出去!”
卜少夫人和声劝着卜智渊,把他往门外拉。
卜老爷刚刚喘过气,卜智渊懵懂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在这里?爹爹在和他们聊正事吗?”
“什么?”卜老爷疑惑。
“哪有什么人?小弟,你在说什么?”卜少夫人纳闷。
卜智渊手指敲了敲屏风,疑惑道:“就像我和爹爹隔着这个一样,他们和爹爹之间也隔着一道呢,就在书桌后面!”
“叫人,把院子封起来,挨个屋子搜!”卜老爷阴恻恻道,他扭过头,锐利目光直视着这堵墙。
一墙之隔的僧道二人立刻撤回手,夺门而出,轻车熟路越过花园、绕过小径,闪身进了厢房。
诃川拿起茶壶往嘴里倒,奈何一滴水也没有了,他啧了一声放下茶壶。
身前伸来一只手,掌心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碧色丹药,反衬得手指骨节分明,手腕白皙赛雪,“清心丸,可清心凝神、舌下生津。”
诃川也不客气,拿起这颗丹药一口吞了。
沈阙突然急道:“慢着,拿错了!这是令人五脏结冰,最终崩裂而亡的九转寒魄丹!”
诃川喉结一动,这颗丹丸已经滑入内脏,勾唇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休要诓我!”
沈阙皱眉,着急道:“我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有没有感觉到,随药入体,五内顿感异常凌冽?这便是九转寒魄丹了,一刻钟后,药石无医……”
“你有解药吧?”诃川感觉腹腔发出强烈地寒意,便低头凑近看向沈阙,想要看清他的神色。
沈阙赶紧翻了翻灵囊,然而片刻后面带惭色,叹了口气。
他沉重地拍了拍诃川的肩膀:“是我对不住你,但人间一趟本就是历练受苦,死便可脱离千钧万担的躯壳,获得自在真我。大师且去吧,明日道会一并帮你开个道场。”
“……”
“哈哈哈哈哈哈……”
沈阙报了方才被调笑的仇,他眉头舒展,一双凤眸沁出笑意,得逞地大笑起来。
诃川第一次见到沈阙如此明朗的笑容,一时竟被他眸中光亮的神采击中了,半天没能回过神来,自然也错过了反将一军的最好时机。
他掩饰般的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发觉口中生津,通体舒畅,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哐哐哐”……有人敲门。
两人应声让稍等,于是飞快换了衣裳,装作洗漱一新的样子,这才拉开门。
屋外,卜智渊站在门口,一会儿左脚撑着抬抬右脚,一会儿右脚撑着抬抬左脚,抬头看着天边一朵形状奇异的云,手中还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李子。
见到沈阙后,就笑眯眯地伸出手中那颗李子,喊道:“哥哥,请你吃。”
沈阙瞧了瞧李子上的牙印,又看了看他嘴边沾的一小块果皮,没有答话。
卜智渊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李子,眨巴眨巴眼,恍然道:“我尝了,是甜的。”
诃川心知沈阙的洁癖,轻笑了一声,抬手捏着卜智渊的手腕,调转方向递到他嘴边:“弟弟,还是你自己吃吧,沈道长不爱吃甜李子,只爱吃酸李子。”
“咦?哥哥也怀宝宝了吗?”卜智渊声调轻扬,“怀宝宝”三个字震耳欲聋,余音绕到房梁上久久回荡。
短暂静止后,“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好一双慧眼!”诃川激昂的笑声把屋外房檐上的鸟雀惊走,他捂着肚子边笑边拍卜智渊的头,大有要把此生的笑在此刻用尽了。
沈阙眼前一黑,深深懊悔此行,又想到自己撺掇卜智渊的未婚妻见老相好,可能冤冤相报一报还一报,便转身走到廊边坐着,不欲再与二人多言。
卜智渊蹦跶两步,贴着他坐着,十分亲近。
沈阙也想不通,棺盖是诃川推的,小少爷也是他扛的,怎么更黏自己呢?看来小少爷虽然智力如同孩童,却很有审美。
诃川嫌屋里闷热,也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二人对面,仰着头吹着风。
卜智渊窝在沈阙身旁,却老是看诃川,被诃川发现了就低头猛嚼李子,装作无事发生。
诃川懒得理他,自顾自去打水准备洗手。
卜智渊看着诃川走出园子,这才小小声和沈阙说:“我们都只有一个,他却有两个,好奇怪喔!”
沈阙有一搭没一搭回他:“两个什么?”
卜智渊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拍拍胸脯比划道:“在这里,叫什么?”
沈阙看他指着心脏的位置,想起看医术里说,大部分人都只有一颗心脏,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人,天生就有两颗心脏,如果其中一颗心脏受伤,另一颗也能维持他的生命。
又想到方才他们躲在墙后,还是被卜智渊发现了,这个少年有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灵秀双眼,不晓得和自己滴血视物的功法是否相似。
“啊!”卜智渊左手握拳拍了怕右手手心,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他有两个魂哦!两个!”
卜智渊伸出两只手指,举到沈阙眼前,示意他看。
“两个魂!”
沈阙想起他们进府当日,遇到了趴在假山上不愿下来的卜智渊,他也是如此说的,只不过当时以为他说的是“两个人两个魂”,故而没放在心上。
但小少爷这样心智稚嫩的一人之言,显然不能全然令人信服。
更何况几日相处下来,诃川的行为举止也大抵算是正常,至少和吞噬生肉的卜老爷相比,他要正常得多。
但若是说毫无不妥之处,也不全是。譬如作为一个和尚,他的话显然过于多且密了,还酒肉不拒,很没有出世避尘的自觉。
“在你看来,他体内两个魂魄是如何形态?”
卜智渊吃完最后一口李子,将核扔到草丛里,拍拍手道:“一个白色的,一动不动,好像在睡觉;还有一个青色的,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个……”
他仰头望天,认真思考着——“像个头上有角的蛇!”
“什么蛇?”
身后一道清雅嗓音。
二人回过头,诃川正站在厢房中间的花丛中,穿着僧袍却像土匪。
卜智渊正要张口复述,沈阙抢先说:“无事,刚刚花丛里游过一条蛇。”
“夏日炎热,蛇类从地底常常跑出来,只要不招惹,便不会咬人的。”诃川甩甩手,将水珠抖落一地。
“哦。”卜智渊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傻傻点头。
三人一时无话,卜智渊似乎很喜欢沈阙,拉着他袖子继续聊:“爹爹方才咳血了,血喷出来一地都是。”
沈阙心说,那些应该不是你爹的血,而是可怜的姑娘们的,这场残忍愚昧的屠杀,必须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