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药引子 ...
-
亥时,夜阑人静。
沈阙躺在床榻上难以入眠,看着房梁来回想这几日见闻。
先是第一日死去的柳儿。她原先是顾姨娘的丫鬟,在顾姨娘难产死后,被派去伺候卜老爷,最终被杀害。她死后所指的枯井,里面堆叠的便是多年来被杀害的女子,可现如今,她的尸首可能也被扔了进去。
再是被束缚在女眷院里的花旦。她扔出的骷髅映出了死前种种遭遇,确实是顾兰若生前的记忆。可花旦又说自己因为不能生育,才被送给卜老爷,且最终浮现的是吊死鬼的死相,这一点与难产而亡的顾姨娘不一致。
真正的顾姨娘,大概就是后山那具女尸了,她头骨完整,脑髓并未被吞食,相反,她生下的孩子不仅被挖空脑髓,还被挖开了胸脯。
那么,柳儿记忆里的难产而亡的顾姨娘与被吊死的花旦,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而顾兰若是否是顾姨娘,也存疑。说不准卜少爷有好几位姓顾的姨娘呢。
但不论她们的真实身份,她们的死亡可能都与卜老爷逃不了干系。
看起来只要让卜老爷伏诛,这场残忍祸事便能就此收手,死去的女子们也能沉冤得雪,沈阙叹口气,又想到离自己不远的矮榻上卧着的和尚,也不知是各方神圣,更觉头痛。
“道长睡不着?”
沈阙不答,拉长呼吸,装作睡熟。
“别装了,你气息不对。”
沈阙沉吟片刻,问:“大师,你可曾听说过‘附体’?”
诃川顿了顿,嗓音低沉:“怎么想起问这个?”
沈阙靠着枕头支起上半身,看向厢房另一侧的矮榻,道:“卜老爷生吞人脑,常人实在难以做到,我以为,他可能被妖邪附体了。”
诃川翻了个身,撑了个懒腰说:“寺里只修佛经,贫僧并不通术法。只是听闻过,附体是人的□□被神仙妖魔的灵魂占据,如果没有做出异常举动,普通人是难以分辨的。”
听不出语气变化,沈阙若有所思:“我曾在《道法会元》中看到:‘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輒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不正之鬼。’可见会附体的,具是邪魔外道,我等自然难以一抗。”
“那不如罗列一下,哪些妖邪爱食用人脑,说不准能猜中那附体的魔物!”诃川答得很是敷衍。
沈阙回想幼时常常偷跑进藏书阁看志怪绘本,书上描述于那些传说中的妖邪,比如尸罗蛮、青面鬼之流,各个青面獠牙,各有各的神通,各有各的癖好。
而爱好食用人脑的,并不很多。至少,爱吃人脑的妖怪没有爱好吃猴脑的人多。
这时,一直背对着他侧卧的诃川坐了起来,他幽幽地说:“我倒是听说过一种常年生活在深山之中的妖怪,一旦发生洪水就会跑到人间,寻找尸体,吸食脑髓。”
沈阙翻身下床,擦燃火柴,点燃桌案上的蜡烛,火光将室内照得昏黄。
他甩甩手,将火柴熄灭,看着袅袅升起的一丝黑烟,低声问:“是什么妖呢?”
烛光透过一面斗柜,阴影将诃川光秃秃的后脑照得斑驳,好似浮现了另一张奇异诡谲的脸。诃川沉声笑了笑,笑声透出金属般微凉的质感,和平常粗狂的嗓音不太一样。
“这种妖怪啊,名叫——”他忽地停下,侧过脸,被火光勾画出一道蜿蜒的轮廓:“山和尚!”
换任何一个寻常人,此刻可能都会被骇得发不出声。但沈阙神色未动,只是眼中带着些许探寻,回望过去。
诃川也不动,半张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隐秘地笑着……
屋内无人再说话,只有烛火在空中颤巍巍地抖动着,一缕缕青烟升腾而上,又被若有似无的微风吹散了。
就在僵持时,屋外人声嘈动。
刘管家站在两侧厢房中的花圃边,示意府卫挨个敲门。
一队整齐脚步声跑进厢房外廊,他们手中提着硕大地白灯笼,上面写着巨大地“奠”字,跑敲边喊:“亡老身故,停在高堂。请各位大师前去超度……请各位大师前去超度……”
“啪啪啪”房门被敲响,二人神色晦暗,沈阙披着外袍推开了门,固安道人的几个徒弟搀着他走到刘管家身边。
固安道人面露悲悯,问:“难道是?”
刘管家拭了拭眼角的泪,点点头:“老爷方才殁了。”
他再次向大家拱手行礼:“老爷一生笃信佛法道义,今夜驾鹤西去,还望各位大师为老爷引路往生,早登极乐。”
府中处处架起了白色灯笼,等众人走到大堂前临时搭好的灵堂时,门口已经贴上了一副挽联,屋顶挂上了白绢布,府乐奏起了凄婉哀乐。
灵堂中央置放了一口宽大的朱漆棺,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阴冷不祥的光。
棺材前方摆着一个祭台,上方盛着香烛供果一应祭品。祭台下跪着披麻戴孝的卜智渊,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往膝边火盆里扔纸钱。
沈阙心中复杂,如果卜老爷是人,只不过笃信歪门邪方杀人取脑,那么他的死,无疑能结束这噩梦般的杀戮;但如果卜老爷是被妖邪附体,那么他的死反而是妖邪脱离躯体、逃出生天的征兆,而这妖邪现在可能还潜藏在府中某个角落看着这一切……
还有诃川,他会是传说中的“山和尚”吗?
“哥哥!”
卜智渊揉揉眼,抬头叫他。沈阙看他眼圈通红,怜他心智不全,只得让他节哀。
“爹爹为什么睡在这儿?喊他也不应,”卜智渊傻愣愣地问,他又扔了一把纸钱,看着它们被火一寸寸蚕食成灰,“刘管家让我来烧纸,可是纸灰总往我眼里飞,难受!”
诃川闻言嗤笑一声,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又回到卜智渊身侧,弓腰低声问:“小傻子,见到你爹的死状了吗?”
沈阙侧目,敏锐地发现他态度的变化。准确说,自从刚刚两人的对话后,诃川就摘下了和善多话的花和尚面具,整个人笼罩在阴鸷冷冽的氛围中,让人不愿接近。
卜智渊有点怕他,一直低着头,只是没忍住眼睛一眨,一颗眼泪扑簌一下砸到火盆里。
固安道人已经带着徒弟念诵《太上救苦经》了,诃川见问不出什么,便一脚把蒲团踢到沈阙身边,漫不经心地盘腿坐了上去。
“你猜,棺木里是不是卜老爷本人?”诃川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盯着那口硕大的棺材。
沈阙不是很想理他,闭目在心中默念浮山心经。
见他不答,诃川也不恼。他一手撑着下巴,四下扫视众人,喉咙里发出低哑的笑声:“啊……我有个办法。”
沈阙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半睁开一只眼瞥了瞥,诃川果然探身和卜智渊耳语了什么。突然间,原本还呆愣烧纸钱的卜智渊霍地暴起,撞翻火盆,冲到棺前奋力推开棺盖——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讶然看着这出闹剧,原本由丫鬟们搀扶着无声哀恸的卜少夫人也吓了一跳,连忙叫刘管家拦下他。
刘管家嘴里大叫着“我的少爷啊,这可是大不孝哟”,亲身上阵抱住了卜智渊,就要往回带。
这时卜智渊正将棺木推开了一道缝隙,他眼里泪意还没褪去,嘴角却弯了弯道:“爹爹同我捉迷藏,躲进里面了,你们都帮着他骗我,这下被我找到了!”
刘管家也不知该怎么告知他真相,一时语塞。
这时诃川走上前,一手按住刘管家的胳膊,一手了扶棺盖,劝道:“小少爷急什么,老爷就在这里,既然被你找到了,那就是你赢了。”
卜智渊乖乖点头,松开了推棺的手,乖顺的被刘管家带了下去。
诃川念着“阿弥陀佛,失礼了”,就要将棺盖盖上,这时他“哎呀”一声,将刘管家刚刚放下的心又念得悬了起来,赶紧回头看他。
诃川使了个眼色,示意刘管家上前一步。
刘管家连忙小跑过来,诃川对他覆耳道:“老爷面上盖的黄纸被吹开了一角,此乃大不吉!”
刘管家额头冷汗涔涔,深感这是自己管家生涯中最力不从心的一刻,俯首作揖小声恳求,请他代劳悄悄给盖好。
诃川垂眸看了眼,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将手伸进了棺中:“为人解忧,乐意之至。”
堂下寂然无声,棺中更是死一般的宁静。卜老爷身穿黑底红花的丧服,毫无生机地躺在黄布上,遍布皱纹的脸上泛着青灰之色,像一块干裂已久的青石。
诃川瞄了一眼便将黄纸重新盖好,念着“早登极乐,往生净土”,又把棺材恢复原样了。
紧接着,超度大会照常进行。固安道人接着念经,小少爷被下人带回房里,卜少夫人替代他跪坐在棺前烧纸钱,刚才的闹剧仿佛是个幻觉。
“你猜怎么着?”诃川故弄玄虚。
沈阙对他警惕心大起,却又忍不住内心好奇,他看了看一脸高深莫测的诃川,恰逢时宜地抛出一个疑惑表情。
诃川拨动佛珠,鹰目半阖,冲他摇摇头:“是卜老爷本人,无丝毫妖异附身之状,失望吗?”
滥杀无辜吸吮脑髓的卜老爷确实死了,但沈阙心底的疑云并未消散,他总觉得还有更大的秘密笼罩在头顶上空,找准时机就要伸出巨大羽翼将整个卜府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