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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药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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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是位身材魁梧、浓眉宽额的和尚,粗布短打外罩了一件破袈裟,露出纹了整条青龙的一边臂膀。
沈阙瞧瞧对方肌肉虬结的臂膀,再看看自己单薄的手腕,忍住不忿心里啐道:“比起和尚更像屠夫。”
“贫僧初到贵宝地,口渴难耐,小兄弟勿怪。”花臂和尚仿佛没见着沈阙的横眉怒目,还施施然坐了下来,“俗世百物贵!和尚我一路化缘,没成想个个都只给素食,不沾荤腥。”
眼瞅着这位不把自己当外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身侧牛饮,沈阙也不好发作,只得唤小二:“再上壶茶!”
“我说这位小兄弟,别只顾着上茶呀。听说这城中特色八宝胡芦鸭堪称一绝,鸭肚子里塞满了蹄筋、冬菇、冬笋、火腿,咬一口滋滋冒油,鲜得能让人吞掉舌头。”花臂和尚咽了咽口水,一脸艳羡地看着邻桌上的菜。
沈阙看那葫芦形状的鸭子,色泽鲜红,一筷子划下去香气蒸腾,看起来的确诱人,便叫小二上一份。
菜一上桌,和尚伸出筷子跃跃欲试,不料沈阙凌空一拦,两双红木筷在桌面上演全武行。
最终沈阙略胜一筹,牢牢将和尚的筷子夹住。
他冷眼一瞥,看向和尚:“本朝并不准僧人食荤腥,和尚你破戒了。”
“错也,错也。古语有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和尚挠挠头,光脑门锃光瓦亮,“若是人人不吃鸭子,便不会家养鸭子。人人家中若都不养鸭子,凭借它膘肥无力的样子,会被老鹰等猛禽吞吃入腹,难以繁衍。故而食荤亦是悲悯万物、度化众生的大慈悲。阿弥陀佛!”
自从七岁起被掌门带入山中,沈阙很久没遇见如此聒噪之人了。
怔愣时,和尚筷子翻飞夺过鸭肉。
“吾乃大昭寺僧人诃川,第一次见道长就感到似曾相识,不知道长法号?”和尚大口嚼着肉,吧唧着嘴。
沈阙懒得纠正他。毕竟有个道士的身份,找起东西来更为方便,他浅啜一口茶:“贫道尚未出师,未有法号,俗家姓沈。”
“沈道长是否也是应邀去卜府祝寿?你我二人可结伴同行。”
“祝寿?”
“是啊,七月半是卜府二公子生辰,卜老爷广招佛道人士上门祝寿,一来克化凶煞,二来采吉纳福,善哉善哉!”和尚俯过身来,小声耳语,“那卜二公子,名唤智渊,却天生痴傻,莫不是这生辰日不吉利招的祸呢。”
“卜老爷广结善缘,可贫道未接到请柬。”沈阙刚刚从中作梗了卜家少爷的婚事,此时并不想送上门被骂。
诃川蒲扇似的大掌抽出怀里的请帖,在他眼前晃晃:“卜老爷素来信奉佛道二家,二少爷生辰期间,只要是修道之人,都会大受欢迎,甚至会被赠予他多年来收藏的神器法宝。坊间传闻,一游僧只是在卜府念了三天经,临走就被赠与一盏能照清妖魔、悟无上佛法的琉璃灯,没过多久就肉身坐化,得道大乘了!”
自从白玉罗盘碎了之后,沈阙就缺个占卜的称手法器,如今玉琮也不见了,想找到陨落的西方神祇就如无头苍蝇遍寻无门。
说到神仙至宝,那他可就不困了。这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运气高照好兆头!沈阙从善如流:“福生无量天尊。卜老爷实乃大德大善之人,贫愿去聊表心意。”
诃川此时已将鸭肉一扫而空,用袖子擦了擦嘴,正色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虽吾二人出自佛道两家,但为民祈福、佑护四海的心是一样的!小二,东坡肉、罗汉大虾、清炸鹌鹑各来一盘!油泼黄牛肉、红烧鱼骨、片皮乳猪各来一盆!白玉奶酥、水晶龙凤糕、双色豆糕各来一碟!白芨猪肺汤、百合马蹄羹、赤枣乌鸡汤各来一例!”
正值夏日,本就是淡季,乍一听这一连串儿报菜名,小二屁颠儿跑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哎呀,差点忘了,酸甜酱瓜等酱菜各来四品!”诃川笑眯眯看着沈阙,十分善解人意,“入夏了,怕道长苦夏,必须来点酸甜小菜开开胃!道长喝茶吗?饭后还是进点茶,才好刮刮油。”
沈阙没来得及张口。
诃川又要了兰雪茶一壶。
“来来来,沈道长不要与我客气,和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诃川十年没吃过饭似的,龙卷残云般飞速扫空满桌菜。
饱餐肚圆后,沈阙瞧了眼诃川,诃川也瞧了眼沈阙。
还是和尚打破了沉默:“多谢道长请客,贫僧铭感五内,此生也难忘怀此一饭之恩。”
沈阙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只能去结账。
“多谢客官惠顾,十两整。”小二笑眯眯接过沈阙手中还没捂热的银锭子。
沈阙看着眼前胡吃海塞的臭和尚,想到自己一早的进项竟然被他吃完,颇为肉痛。
诃川带着沈阙往城郊走去。
夏日多雷雨。待二人赶到城郊时,天气大变,天黄欲雨,雷声滚滚。渡口边几个渔民瞧这天色不对,加快了下网动作,山上鸟雀低旋着从江面掠过,羽翅煽来一阵仓皇水汽。
卜府位于小城最北边,世代经商,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巨贾大户。朱漆大门被昏黄天色映衬得晦暗,一垂髫门童坐靠在门当边打瞌睡,诃川弯腰递过名帖,小童揉眼接过,也不仔细看就推开大门引二人进了府内。
只一进府内,就见处处雕梁画栋、豪奢异常,二人在小童带路下走过空荡荡的茶厅、经过蜿蜒的回廊,正穿过拱门走入花园时,只听得一个年轻男声叫嚷道:“衣兜有个小窟窿,头上顶个大窟窿……”
沈阙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从门廊闪现,那人身量瘦削,步伐却飞快,三两步就跑到院内,一个箭步攀爬到太湖石假山上,透过石头的空洞看着他。
“奇怪!太奇怪了!”
这男子嚷嚷着,又往上爬起来。
带路的小厮见状赶忙奔到前头:“二少爷,可别往上爬了,太危险了,快下来吧。”但他并不搭理小厮的哀求,一直爬到了假山顶部,翘起一条腿跨坐在太湖石石峰上。
沈阙心道原来这就是天生痴傻并非良配的卜二少爷——卜智渊。虽举止疯疯癫癫,但生得眉目清明,并不似传言那般憨傻痴相。
“居然是两个!有两个!”卜智渊居高临下看着沈阙二人,还试图伸手比划。
“二少爷,快下来。”拱门那头急匆匆跑来一个中年男子,头戴布巾,脚穿云靴,看起来很是体面。他嘴里“小祖宗”的叫着,擦着一脑门的汗,绕着太湖石转了一圈,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众仆从把二少爷扶下来。
卜智渊笑嘻嘻地看着沈阙与诃川,冷不丁冒出一句:“刘管家,你看,居然真的有两个,两个魂!”
府中仆役经验十足,不消片刻功夫就将二少爷从假山石上扛了下来。
刘管家为卜智渊正了正衣襟,掸了掸衣摆沾的灰,这才转身向沈阙二人拱手,示意小厮带路:“祈福会在中厅福来堂举行,二位大师请即刻前往。”
二人在仆从带领下穿过中庭,绕过回廊,与一行人不期而遇,为首的是个羽扇纶巾的青年男子。
对方拱了拱手,沈阙施施然回礼。
和尚道:“这位道长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和尚我竟一见如故,不知师承何派?”
青年男子怔愣片刻:“鄙人卢湛,奉家父之命前来为二公子祈福。”
姓卢又有家学渊源,可不就是城中修道世家卢元道的儿子,看来这场祈福会规格不够高,卢大师本人并未前来。
“幸会幸会。令尊享誉邕宁,今日一见卢公子果然亦是英姿勃发、不同凡人……”和尚一路拉着卢湛边走边聊,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待缓行至福来阁时,已有几位小和尚对着金佛打坐诵经,道场四周拉了高高的幡,上书“迎祥保安”字样,正中供着佛龛,背面奉着三清真人,看来主人家真是信尽漫天神佛。
主位上端坐着一个面色暗黄的老者,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瞧了瞧诃川沈阙二人,在丫鬟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道场中央,嗓音喑哑:“道法天然,佛法万千。今日请诸位大师前来,一则为我儿庆生佑安,二则亦为化灾渡厄,愿各位大师各显神通,广发宏愿,福及众人。我等亦铭感五内,日日行善……”
话未说完,他突然将头撇向一边,身躯震颤着,一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给三清真人做贡品的架势,下人忙将他搀去软榻上靠坐。
看来卜老爷这身子骨熬不了多久了,这场会事也不晓得是为他儿子还是为他自己办的,赏金合该要双份才是。沈阙闭目在蒲草团上打坐,心思转得飞快。
过了三柱香时间,第一轮诵经结束,要开始洒扫了。洒扫并不是打扫,只是将圣水符土沿着道场抛洒,意在除秽。诃川大师还在闭目敲木鱼,沈阙便接过仆人递上的符土,跟着太一观的几位修士边走边往角落撒。
走了三圈还不见停下,沈阙暗自羡慕起做和尚仅需盘腿念经的好处来。
这时,一道娉婷身影从众人身边翩跹而过,带来的香风叫沈阙打了个喷嚏。
“老爷,夫君来信,”那女子福了福身,举起手帕掩了掩笑意,只露出个浅浅的梨涡,“信中说药引找到,他将快马赶回府,为老爷和二弟祝寿。”
卜老爷也被这脂粉香熏到似的,咳了好几声才清嗓道:“天儿远行已有数月,既然药引已经找到,你且回信叫他好好歇息几天,不差这三五日。”
“是,妾身这就去给夫君回信。”女子恭敬地将茶递到卜老爷手中,临走还不忘交代下去,“好生招待各位大师,切莫怠慢。”
仆人皆低眉顺眼称诺。
看来她便是卜府大少爷卜天纵的夫人。虽来邕宁时间不长,沈阙也听闻过这位大少爷的才名,一岁能识字,三岁能写诗,五岁能作赋,活脱脱文曲星下凡。
全城妇孺皆知大少爷天纵奇才,二少爷卜智渊没能分到一丝一毫便罢了,还痴痴傻傻连普通人都及不上,真是令人叹息。
“啊!老爷恕罪。”
一声惊呼,沈阙回过神来。
原来是随侍的丫鬟给卜老爷斟茶,不小心崴了脚直直磕到桌角,连带着茶水打翻在卜老爷鞋面上。
“哎呀,怎么如此莽撞!”嬷妇惊呼,招呼着众仆人扶卜老爷回暖阁更衣,一个管事婆娘走上前低声骂丫鬟:“柳儿,还不快从地上起来,挡着大师们做法你可就等着发卖吧。”
见这丫头还是没反应,嬷嬷伸脚将小丫鬟踢翻过身。
“啊!!!!”
尖叫声惊走了檐下的鸟雀,道长们步履稍顿,只见那嬷嬷吓得瘫倒在地上,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地上的丫鬟嚷道:“她……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