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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两银 ...

  •   晦月当空,已是子时。

      家家户户早早安寝,城郊断断续续传来一些野猫叫声,像极了啼哭的婴孩。
      最受困扰的当属城郊卜府。坐北朝南的宅子背靠着后山百亩槐树林,一到夜里各种虫叫蛙鸣不绝于耳,浅眠的老仆妇辗转半晌,忽的听到女人呼喊声,于是撑着床沿支起身。

      这是后院的耳房,经抄手回廊与女眷的寝卧相连,便于照顾女主人们起居。
      老妪白翳蒙眼,深夜里更是难以视物,她伸出粗糙干瘪的手,小心地扶着一侧的阑干往大少奶奶那儿赶去。

      “王媪!快过来给我打扇,这暑日可真是难熬呢。”
      耳边炸起一声娇斥,唤作王媪的老妇连忙抬头。只听大少奶奶在屋里拍了拍手,“怎的?还要我扶你吗?”
      王媪连忙寻声推开门,凭着记忆走向塌边,拾起团扇为她轻摇,眼皮却渐渐耷拉下来……

      “糊弄主子的混账东西,谁准你睡了!”大少奶奶伸出那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狠狠推了一把王媪。那尖细的指甲几乎要将她天灵盖戳出一个洞来,惊得王媪汗毛倒竖,强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漫漫长夜。
      “啊……”

      惨叫声伴着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卜府,惊叫声最后变成哀鸣,陡然间又消失无形……

      对此一无所知的城郊尚笼着一层薄雾,山峦半遮半掩宁静祥和,邕宁城内的早市却是如火如荼。街角卖馄饨的小摊热气袅袅,巷尾贩莲子的小姑娘声调软糯,早起赶集的菜农颠秤找零忙得分身乏术。

      唯有那左侧竖着“观阴阳断吉凶”、右侧立着“测运势堪祸福”,桌上还摆着“神通四海识遍八方”招牌的算命小摊十分冷清,坐着的方巾男子年纪尚轻,面生得很。

      他既不似城东金瞎子盲眼识八字的神机妙断,亦无堪舆大师卢元道那样的家学渊源,自然得不到乡亲的青睐。

      那道士也不吆喝,自顾自地剥着糖炒栗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末了还舔舔指尖沾上的糖霜。
      一对双生子停在小摊前,两人身后跳出个双髻圆脸的丫鬟,对主子附耳小声说:“这道士是外地来的,看起来过于年轻不太可信呢。”

      道士抬起头,露出白玉般的俊俏面容,正是沈阙。

      黄衫公子递上一张字条道:“这是我……哥哥的生辰八字,道长您仔细看看?”
      “公子命格主木,命宫为午,运支冲日支,如未婚配,则近期会有红鸾星动。如已有婚约,则恶缘丛生,且命中子嗣缘浅,应谨慎行事。运支冲比劫,日后会与兄弟姊妹不睦……”沈阙长眉微蹙。

      “啪!”
      竹扇从青衫公子手中落下,将扇尾坠的蝴蝶玉佩磕出细碎缺口。
      黄衫公子见状软言安慰:“不过是个摆摊算命骗钱的神棍,哥哥不用把他的话当真,若他真有窥探天命的法术,怎会门可罗雀呢。”

      沈阙也不在意,修长的手指剥起栗子往嘴里扔,“公子们若是不信,也不用付钱,只是别挡着后面的客人。”
      圆脸丫鬟拾起主人的扇子,转过头一看,果然有个满头珠翘的丰腴妇人立在身后,约摸是等着急了,不停用帕子扇风。

      俏妇人对刚刚发生的事不以为意,越过主仆三人一屁股坐在道士面前。
      “沈道长,您算的可真准。奴家刚把官人的头发和符纸埋到门前桃花树下,我那官人就突然转了性子,夜夜留宿。西园那贱蹄子日日不见夫君笑脸,便到处撒泼卖痴,被禁足一个月呢。”她掏出手帕掩腮轻笑,鼓囊囊的胸脯随着笑声上下颠动。

      沈阙对眼前美景熟视无睹,低头浅啜一口茶,“吾观夫人粉面桃腮、气色颇佳,只是气息略有不稳,且十指不缀一物,是否因浮肿带不上戒子?”
      “哎呀,道长真是神机妙算,奴家这几日常常觉着胸闷气乏、十指肿胀。”

      妇人说罢递上一枚银锞子,待沈阙收了才继续说:“若只是这样便罢了,那贱蹄子不知怎的学会了琵琶,夜夜弹奏,扰得人心烦意乱难以入眠。奴家担心那狐媚子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夫人不必担心,你是有孕了。” 沈阙又剥开一颗栗子。
      美妇人狂喜之色刚浮上脸又沉寂下来,压低嗓子道:“大师可否算算,这是少爷还是千金?”
      沈阙嚼着栗子打量妇人小腹片刻,“少爷还是千金,只看夫人心意。”

      一袋鼓囊囊的荷包被推向道士胸前。
      颠了颠荷包的重量,沈阙掏出一张黄符纸,掀开装着朱砂的黄梨木盒。他执笔端于眼前,敛眉垂眸,一点金色灵光于他眉间乍现,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符咒始成。

      “置于枕下。”沈阙转了转拇指上的红玉扳指,“伸出手来。”
      妇人赶忙伸手,只见他修长指尖沾上朱砂,在她手心勾画一番,式成后朱砂泛着金光消弭无踪。瞬间,妇人神色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哎呀,道长好神通,奴家突然腰也不酸了,气息也顺了。”

      她惊讶地看向自己厚实的手指,好像也变得纤细起来,便连连致谢,临走前还摘了金簪“换”了一支安枕香。

      围观的主仆见此神迹,三人耳语片刻后,那圆脸丫鬟走上前福了福身,软言软语,大意是求破解之法。

      沈阙悠悠然举起一支艾草借烛火点燃,熏着小桌四角:“此劫是定数,度化则无异于逆天改命……”
      他语速不快,尾音轻飘飘的上扬着,硬生生在清隽如玉的皮囊下,透出一股淡漠慵懒来。

      青衫公子掏出一只玉镯,留恋地看了一眼忍痛递出。
      玉镯质地清润,通透如水,品质上好。

      沈阙并不接,只是抬头定睛看着对方,半晌道:“化劫便是大罗和尚也不可为,避劫却可一试。公子……不,这位小姐,您命里五行俱全,面相上看龙额凤颈天人之姿,若避开此劫,则此生贵不可言。”

      “请大师明示,如何才能避开劫难?”女子见这道士看穿自己身份,也不恼火,反更觉得道术非常。
      沈阙拿出一个半旧竹签筒置于桌上,抬手示意。
      青衫女子忙捧起竹筒悬于额前闭眼默念,随后一摇,一支竹签跌落在小桌上。

      女子翻开一看,轻声念出:“‘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必竟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道长,这签有什么指示呢?”
      “中吉,意旨姻缘晚成。眼下烦忧之姻缘,必定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有无妄之灾。如遇‘贵人’指引,那也可能因祸得福。”

      “那如何能遇见‘贵人’呢?”黄衫女子急忙问。
      沈阙不接话。

      圆脸丫鬟得主人示意,又恭敬递上十两银锭子一枚。
      “近三日内,姑娘可有不同往日之际遇?”沈阙收了银子。
      “近三日都在府内,未曾出门见过外人,只有今日得遇道长。”青衫女子目光恳切。
      沈阙摇了摇头:“吾乃方外之人,不沾俗世因果。姑娘的贵人必定是在家中遇见,需得仔细想想。”

      主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黄衫女子拍了拍手掌道:“就在前日老家庄子上来人报喜了,说是汉文表哥刚得了军功,不久前升了百夫长,邀请咱们姊妹去庄子上小聚一番,这可不就是‘贵人指引贵人乡’!”
      言罢,三人目光灼灼看向沈阙。

      沈阙垂眸弹了弹罗盘上的浮灰,沉思片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因缘际会,皆有安排。小姐不妨应了一试。”
      主仆三人听后皆松口气,躬身向沈阙道谢,浑身轻松的往家中赶去。

      待三人身影消失在街角,那风姿绰约的俏妇人走到沈阙桌前,笑吟吟地接过沈阙递来的辛苦费,“独眼龙三哪里找来你这样标志又得力的好徒弟,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还要来云扬阁找奴家呢。”

      “举手之劳而已,何况成他人之姻缘,也是积德行善大福报。”沈阙懒得解释自己并非独眼老道的徒弟,只是浅笑。
      这一笑,如同石子投入湖心,寒潭般的双眼透出粼粼波光,冷清面容顿时变得无比灵动。
      俏妇人被这一笑悸动地心口发紧,连忙用袖子掩了掩羞红的脸。

      这是沈阙在下山的第十三天,他与玉琮连接神识,感知其正处于邕宁城内,苦苦找寻却一直没有找到,随身纹银也早已掏空。
      三日前的傍晚,沈阙准备找个桥洞囫囵睡下,桥下一摆摊儿算命的独眼老道拉住了他,问他愿不愿做个买卖,演一场双簧。

      沈阙自小在山上,对钱财并无执念,只是心心念念自己那只玉琮。白玉罗盘碎成齑粉,只剩通灵玉琮,或可寻到白虎神祇陨落的详细地址。
      老道见他穷且志坚,拒不同意,很是欣赏就当他面算了一卦。

      “只需露面做个幌子,借鬼神之名劝城内万员外家中的大姑娘返乡一趟,贫道就分你五两银子!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沈阙不语,抬腿就要走。

      “哎哎哎!别走啊,贫道在桥下待了三天,就等到你这么一个有缘人,实在是难得!”老道赶忙一只手抓住沈阙衣袖,另一手抚着稀疏的胡须,“这样,万家的定金归我,明日占卜的钱财都归你,多大的财气就看你有多大能耐了,如何?”
      ……沈阙立即抽出手,看了眼老道脏兮兮的指甲缝,很想当街扔掉自己的外袍。

      老道急得直叹气,闭目掐指又要算命。
      沈阙拍了拍袖子上的浮灰,正要走,就听他大声叫道:“你来此地原来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啊,不过那物已被人捷足先登拿走了,要想拿回来也不难,但必得有十两银子!”
      ……沈阙这才纾尊降贵看他一眼。

      沈阙在占卜一事上有些造诣,但苦于不能为自己卜一卦,因而对浑身破烂不堪的独眼老道将信将疑。他连夜扶乩一卦,万大小姐与卜府二公子指腹为婚却不是良人,但与其表哥董汉文八字相配,主相辅相成之兆。

      想来万家知道,城中有名的道观庙宇担心风声外露与卜府交恶,必不会接这单生意,拿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做幌子最合适不过。既然不是好姻缘,那也不算作恶犯下因果,何况凡世一饮一食皆昂贵,他便应允了老道的请求。

      日头渐高,沈阙收拾好罗盘朱砂符撰等物什,将小桌锁在桥下柳树上,独眼老道正靠着大柳树抽旱烟,见他走来就笑出一口黄牙:“我独眼龙三这辈子就没算错过,你的因缘际会此刻已有端倪,所思所想不日便可寻见。”

      沈阙对此不置可否,拿着自己的十两银子,便和老道分道扬镳,施施然走进一家茶馆。
      小二端来一壶碧螺春及两三茶点,沈阙刚要夹起一筷子糕点,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大掌,夺过茶水就牛饮。

      “强盗行径!”沈阙长眉拧起,不悦地转过身,见到那人的瞬间没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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