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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药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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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漏往下走了两度,已是子夜时分了。
守夜众人都有了困意,沈阙靠在灵堂边一株石榴树下,拢了拢长袖将露珠抖落。他看向灵堂角落,几个小沙尼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木鱼,而诃川并不遮掩他的真性情,只是歪歪倒倒,靠坐在案几边闭目捻动佛珠。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诃川回过头,对沈阙深深看了一眼。还没等沈阙从中拨茧抽丝看出端倪,就听到屋外一阵人喊马嘶——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牵马小厮绕过照壁跑了进来,边跑边喊。
刘管家打着盹,被这一嗓子嚎得猛地惊醒,用袖口擦了擦哈喇子,撑着膝盖站起来,赶忙迎上去。
人声嘈嘈而至,一道哭喊声响起——
“儿不孝!未能见父亲大人最后一面,儿不孝!”
“大少爷为老爷寻遍天下药庐,至孝之心人尽皆知,老爷心里都知道。”这是刘管家的劝慰声。
沈阙看过去,一个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在一众仆从簇拥下走进来,他宽额方腮,轮廓和卜老爷颇有几分相似,大概就是卜大少爷——卜天纵了。
待他走近,已是涕泗横流失声痛哭。
卜少夫人见到他,也是执手相看,陪着一起哭。
下人们见到主子如此悲怆,没泪也要挤出泪来。一时间小院回荡着震天哭声,直直将悬在棺材上方的长明灯震得抖了一抖,在昏暗中闪烁几下,又被一阵晚风“呼”的一声吹灭了。
人群又是一阵乱哄哄,哭诉老爷亡灵回来了的有,惊叫一声又窃窃私语说不吉利的有,呼喊着拿火烛重燃长明灯的有……
百般吵嚷中,刘管家拿起竹竿,小心翼翼撑下长明灯,举着祭台上的白烛点燃灯芯,而后又小心地悬挂到梁下。
然而就在这一刻,刚刚燃起的火光猝然熄灭,人群里,不知哪位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哎唷”,这下连道士和尚们都纷纷交换眼神,心领神会得出了个“不祥之兆”的共识。
刘管家很有几分没点好灯的负罪感,一时间也蒙了,赶紧求助地看着负手而立很是淡定的大少爷——
负手而立很是淡然的大少爷,其实眼泪都被这场面逼退了,心里发怵,以同样的求助眼神,看向站在他身侧闭目掐指测算的固安道人——
闭目掐指测算的固安道人,内心只回荡着一句谶语:长明灯灭,即死者不安,亡魂不宁,后人受罪哦!
卜少夫人是个撑得住场子的,她当下发话,让府卫将长明灯取下,再点一次。
长明灯被取下时,谁也不敢冒然点火了,刘管家心里打鼓,退了一小步说:“老爷生前感悟佛道仙法,常怀向往之意,如各位大师能不吝赐火,老爷他必定心中高兴啊!”
固安道长在邕宁府德高望重,此刻也当仁不让。他震了震法袍的袖子,深深呼了一口气,一手掐了个飞魂过海诀,一手举着火烛,颤颤悠悠抵着灯芯,看着灯芯被引燃且火光大盛,再教由两个小和尚,他们念着佛法,叠着罗汉将灯抬高了架上去。
众人目光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动,一个两个都屏住了呼吸,见灯不晃动了,火光也稳稳了,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直愣愣看了半天灯,卜天纵眼睛有点眩晕,只能对着固安及小和尚的方向拱了拱手:“感谢各位大师相助,待家父殡天百日后,定厚礼向诸位……”
没等他话说完,长明灯又灭了……
“长明灯灭了三次,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啊!”
“天降横祸,天降横祸!”
仆从们惊惧万分,刘管家心理咯噔一下膝盖就发软,他看向大少爷,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原来不仅是长明灯,连祭台上的白蜡、四角点着的油灯、满府上下的白灯笼都一并熄灭了。须臾间,偌大的卜府陷入无边黑暗之中,沈阙觉得连晚风都被浓墨裹满了,明明在场二三十人,此刻死寂如无人之境。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幽幽女声,朦朦胧胧地由远及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许许多多的女声汇聚到一起,以压倒性的气势直逼灵堂。
似乎是一瞬间,不远处浮现了一张张青白脸孔,五官模糊不清,却能从漫天黑雾中看到一双双怨毒的眼。其中,几缕鬼魅直逼两个小沙尼和固安道长面门而来,极重的怨气伴随着呜咽嘶吼急速而至。
固安双手捂着头,感到一阵阴寒之气自上而下将自己覆盖,他仿佛听到了来自阴曹地府的百鬼哭叫声,要将他生生拖拽到幽冥地狱去。
“蠲浊、扬清,将为师桃木剑拿来!为师要与这邪魔一战!”
他大声疾呼。
然而半晌都未得到回应,固安道长僵硬地转过头去,就见灵堂两侧悬挂着两具尸体,身穿道袍,年纪尚轻,是自己的两个徒弟,他们瘦长的身躯被阴风吹得左右晃动。
“啊……”固安道长神智崩溃,加之怨气所控,开始不由自主地掐住自己的脖颈,硬是把自己掐得面色发紫。
千钧一发之际,沈阙一把拉住固安力大如牛勒住自己的手,给了他喘息之机。
鬼魅阴气稍减,怨毒的目光转而盯向了沈阙,这时他的右手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这只手掌滚烫,让他在诡影重重的画面中,抽出了一丝理智。
“诃川?”
“道长对我的手这么了解,真是令人欣慰啊。”金属质感的声音响起,是诃川没错。他头往沈阙的方向偏了偏,热气扑在他耳边:“现在是什么状况?”
沈阙心底沉了沉,午夜时分本就是鬼气最盛,又在杀戮极重的卜老爷灵堂上,煞气凝结成实体,除非有大能现身破解,否则在场众人都难活命。
见他不说话,诃川拉了拉他的手腕,示意往后退。二人的速度远远没有对面飘忽而至的鬼魅快,乌云罩顶似的,就被这泼天的怨气包裹住了。
沈阙感到一股强劲的寒意窜入他的四肢百骸,夏夜陡然变成寒冬,冷得双手双脚都打着颤,几乎要把浑身鸡皮疙瘩都给抖落出来。
右手的温度还在,诃川拉着他,往后院跑。黑夜里,两人一路磕磕碰碰,撞倒了几颗歪脖子树,期间沈阙脚踝总是被冰冷的手攥住,诃川几乎是架着他胳膊,几费周折才帮他挣脱开来。
“走这边吧。”诃川带他拐了个弯儿,绕进草木葱茏的月亮门里。
两人越走。黑雾越淡,到这里已经能在月光下视物了。
“哥哥?是你吗?”
未等二人回过神,迎面碰到了卜智渊,他坐在路边,呆愣愣的,一条腿被划了很长一道口子,血将他坐着的地面染红了一大块,然而他只是呆坐着,好像被吓着了。
沈阙不搭腔,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遂撩开衣摆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阿弥陀佛,道长自顾不暇,还是我来吧。”
诃川垂眸,行单手礼道。
卜智渊看了看诃川,心又看了看沈阙,还是坚定选择了沈阙,覆到他背上,任他将自己托起。
过了午时,乃是中元,今天是卜智渊十五岁生辰,本来这场祈福会就是为着今日大办的。沈阙看他身形瘦削,个子也不显,加之性情举止稚气,心智和七八岁幼童一般无二,顿时心生怜意。
然而他毕竟是个半大小子,一背上身,沈阙实打实被压了个趔趄。而卜智渊又怕又冷,双手紧紧箍着沈阙肩膀,抓得他肩胛骨生疼。沈阙余光瞥了一眼诃川,见他垂眸看着地面,心底有些后悔,这种体力活还是留给壮汉更为合适。
三人也不知往哪儿走,更不知前院的恶鬼有没有追上来,只能埋头往前,企图翻过后山往府外头去。
正准备上后山,眼前的一幕让沈阙双目紧缩,浑身泛出冷汗来。
眼前迎面而立的,不是别人,正是卜智渊与诃川二人,准确来说,是又一个卜智渊与诃川。
眼前这个诃川闭目捻着佛珠,坐在路边石墩上歇脚,而他身侧的这个卜智渊赤着脚,衣衫都被树枝划破了,绕着一颗小树转圈圈,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自言自语。
见沈阙打量着自己未穿鞋的脚,这个卜智渊竟从他贫瘠的思维中,生出了一丝羞赧,用左脚脚底蹭着右脚脚背,双手比划着想引开他的注意。
“哥哥,你们也在玩捉迷藏吗?这回是我爹做鬼抓人吗?我爹爹可厉害呢,他每次都能找到我!”
“可大哥一回来,他就不陪我玩了,一个人在屋子里,谁也不准进去。就像刚刚躲在大柜子里面一样,不理人的!”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自顾自地说着话。沈阙回头看向肩上背的卜智渊,他正露出憨傻的表情看着自己。
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处景,沈阙一会儿觉得眼前二人蹊跷可畏,一会儿感到背上背的、身边走的并非活人,一时间汗毛倒竖,僵立在原地。
“怎么不往前走了?”
“怎么不往前走了?”
两道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耳畔同时炸响。
而发出声音的,一个声调低沉,是面对着沈阙闭目念佛的诃川,一个语气天真,是他身上背的卜智渊。
话刚落音,四道异样的阴冷目光如利箭般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