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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孤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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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一直没有停,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高恨男就这么走了三天。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条路会通到哪里。
既然有路,就沿着路走。走过乡村,走过小镇,走过树林,走过旷野;饿了就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两个馒头,渴了就掬一捧雪塞到嘴里,困了就找一个避风的所在、依偎在草堆里打一个盹。她就象又回到了从前,在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流浪。没有人和她说话,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个一逝而过的路客;她也从不跟任何人搭讪,陪着她的只有跨着的这匹瘦弱的老马。
有心的人奇怪地打量着她,一看装扮就知道她是一员大唐的将官,可是这位将官为何不到前线去,却拐进了他们这座偏僻的县里来了呢?这里穷得连突厥人都懒得要。
高恨男走进了一个宁静的村庄,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便在村中唯一的一所小店里坐了下来,她只要了两块饼和一碗开水,就是这么简单,就仿佛她又回到了原来,她又是在浪迹天崖一样。
宁静的村庄忽然变得不安起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紧接着哭爹喊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的还有高恨男熟悉的呼喝狂笑。“是突厥人!”高恨男蓦地一惊,只见店老板急急来到她的面前,恳切着道:“军爷,突厥人又来了,您快些走吧,现在从村后走他们还看不到,要是被他们看到了你,那可就不得了了,不仅是您,只怕连我全家也会遭殃。”高恨男点了点头,她向来不会去为难平民百姓,当下她付了钱,起身出了小店,骑着马悄悄向着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而去,很快便转出了村子,刚要飞奔而去,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嘶心裂腹地呼喊,她顺声望去,只见几个突厥人骑着马奔着,那马背上不是放着抢来的财物,就是放着猪羊鸡鸭之类的牲禽,更有甚者,有一个突厥兵的马前还横放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不停得哭喊着,挣扎着向后面挥着双臂,而在后面又跌跌撞撞同样哭喊着赶来的了一位老妇人。那突厥兵有些不耐烦,拨过马来冲到那老妇人面前,回手就是一刀,那老妇人应声倒在了雪地上,血也染红了洁白土地,而那少女尖嚎了一声晕厥了过去。
高恨男再也忍之不住,在马上取下长枪,大喝一声已然冲了过去,那突厥兵还没有明白过来,便被她一□□于了马下。其他的突厥兵反应了过来,大声呼喝着从四面将她包围了起来。高恨男并不畏惧,反而激发了她好强的信心,她呼喝着,长枪上挑下撩,转眼间又将两名突厥兵挑于了马下,她的勇猛终于被人认了出来,一个突厥兵大喊着:“他就是杀死结利骨的唐人!”此言一出,那些突厥兵们吓得都往后躲去,高恨男觉得轻松了许多,又挑杀了两个敌人。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所有的突厥人,他们都向村子的这边拥来,其中的一个显然是个头目,他也认出了高恨男,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冲了上来,嘴里大叫着一些高恨男听不懂的话,无非是些要求手下的兵们捉拿高恨男,许诺重赏的话,原来他和结利骨是同一族的人,要为结利骨报仇。他的这些话肯定是起了作用,那些想要溜走的突厥兵又聚了上来,足有近百人,里里外外将高恨男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个突厥人的头目也并非善类,手下确实有些功夫,高恨男一时之间竟也不能胜他。高恨男越来越感到吃力,她当然也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的道理,想要冲杀出去,可是被这个突厥头目缠住无可奈何,她边战边退,始终冲不出突厥人的包围圈。
高恨男浑身上下已经染满了鲜血,她到哪里,雪地上就会流下血污,她也不知道这些血是从敌人身上溅来的,还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疼痛,知道一定是受了伤,可是她并不能为自己包扎止血,她想就算她不会被这些突厥人累死,也会因血流干而死。她的手臂越来越沉,连举起这杆长枪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去拿它来招架敌人的攻击了。她左躲右藏,一不小心又被敌人的长矛划破了右臂,这条右手险些将手中的长枪扔了出去。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战斗力。高恨男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感,她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被这些突厥兵们乱刃分尸,但是她不怕,她终日里就是在刀口上讨生计,本就没有打算会有一个好的下场,就是这样的一个死法,她也算是对父亲有了一个交待,她是在与敌人的战斗中牺牲的,没有什么可以悔恨,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终于可以将苏烈放在了一边,这个到现在还让她分不清是恨多还是爱多的男人。
高恨男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她孤注一掷,只求战死。
一骑战马飞奔而至,马上的人远远看到了这群混战的一人,他当然也看到了被突厥兵困在阵中左突右冲的高恨男,他立刻兴奋起来,摘下了挂在自己战马兵器环上有大枪,大喝一声杀入了突厥人的阵中,迅即将突厥人的包围圈撞开了一个大洞,他高声喊着:“快!快跟着我走。”高恨男转头看去,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因为这个冲进来的人正是苏烈。
苏烈在前,高恨男在后,就有如下山的猛虎、入海的蛟龙一样,将突厥人冲得七零八落,杀出了阵来。但是突厥人很快就醒悟了过来,许多人是认得苏烈的,见如今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已方却有近百人,这正是扬名立功的好时机,若是能够杀了苏烈,那么可汗不知要奖赏多少的东西。利益的驱动,使得突厥人忘记了畏惧,也使苏烈和高恨男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摆脱开敌人的围攻。
大雪并没有停,依然纷纷扬扬地飘洒着,高恨男一边撕开自己的战袍来包扎伤口,一边紧随着苏烈纵马飞奔着,后面的近百个突厥兵有如附身之蛆,如何也摆脱不掉,到这时,她也忘了向苏烈报仇,而苏烈也忘了高恨男曾对自己的不敬,两个人的目标这一回竟是出奇得相同,那就是如何甩掉敌人,如何虎口脱险。
“前面就是葫芦口。”苏烈在马上回过头来大声地告诉高恨男:“你进里面去,我在外挡住敌人。”高恨男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座险恶的山谷的谷口,只有一窄小而崎岖的小道通向谷里,两边是如刀削般直立千仞的峭壁,守在这个谷口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式,难怪苏烈会带着她来到这里,原来他对这朔州的地形了如指掌。
转眼就到了谷口,苏烈勒住了马转回身来,大声问着高恨男:“你还能拉弓吗?”高恨男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看了看自己已包扎住伤口的右臂,还是点了点头。“你从这谷口进去,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左边悬崖顶上,我在这里守住谷口,突厥人冲不过去,你在上面放箭,记住要准一些,教他来十个死十个,来百个死百个。”他说着解下了自己背后的箭壶递给高恨男,那箭壶里尚有三四十支箭。
高恨男接过箭壶,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胸中只是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如果这个镇定自若的男人不是苏烈该有多好!她催马进了谷中,谷中一片雪白,大雪将上山的路盖得无处可寻,高恨男并没有发现苏烈所说的那条通往山崖上的小路,她干脆将马拴在山弯的一棵树上,然后背着弓箭踩着积雪爬上崖顶,这才看到底下谷口处苏烈已经和突厥人交战了。
苏烈就象一头猛狮,守在葫芦口处,此处地方狭小,仅容得一骑通过,所以突厥人要想抓住或杀死苏烈只能一对一地与之交战,短时间内根本占不得一点便宜。但是人总是人精力的,便是苏烈再狠,他也不可能应付得了突厥人的车轮大战。那些突厥人也好象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轮番上前去与苏烈交手,可是手下的功夫又与对手相差得太多了,只两三个回合就被苏烈挑于了马下。
虽然雪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高恨男在高处看得真切,没有多长时间,苏烈已经将八名突厥人挑下了战马,后面的敌人都有些胆怯,但是他们又都在想也许苏烈这时已经精疲力竭了,没准儿自己上去后就可以手到擒来了,那一定是名扬四海的时候,这个好事可不能教别人抢去了。突厥人的思想纯朴得可爱,却给了高恨男的机会。
高恨男搭上了箭瞄准了山口处的一名突厥军官,她知道这是敌人的头目,刚才正是这个人拌住了他,让她脱身不得,险些命丧九泉。她的手颤抖起来,右臂的伤口又在作痛,她想要是薛礼在这里就好了,薛礼这个神箭手就是受了伤也一定会命中目标。她换了一只手臂,右手搭弓,左手拉弦,可是这弓也只拉得了半开,她知道这么把箭射出去,根本就到不了目标。她咬了咬牙,心下一狠,将弓拉了个满月,看准方向陡然放箭而出,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胸中一股热气只涌到嗓子口,她强自咽下,显些一头栽倒在地。这才向下看去,那个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突厥军官已然跌落下马,连哼都未哼上一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苏烈又将一名突厥人挑落下马,那些突厥人一时间成了无头的苍蝇,不知所措起来,纷纷拨转马头回身逃遁,苏烈趁势大喝着掩杀而来,突厥人吓得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不一会儿便逃得远远,只在雪原上留下了几道雪雾,雪雾散后便无影无踪了。
高恨男强忍着伤痛走下山崖,重新骑上了马,她没有去等还在谷口监视突厥人逃走的苏烈,她知道突厥人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她并不知道苏烈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她放开马缰,任马狂奔而去。她想,她曾经救过了苏烈,现在苏烈又救了她,她和他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了。她也不可能再回到苏烈的黑鹰军里去。至于报仇雪恨之事,她现在的心很乱,她想她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养伤,也许过些时候,等苏烈征突厥回朝,她才会重新找回信心,才会去了结自己所有的恩仇;就算是苏烈战死在了疆场,永远不能回朝,她也不会再有原来那样的遗憾,只能是为他庆幸罢了。
终于,风停了,雪也停了,高恨男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封冻的黄河岸边,对面就是一望无际、浩瀚起伏的黄土高原,现在,这广袤的高原也覆盖在了厚厚的白雪之下。
她跳下马,站在了一处高坡之上,俯瞰凝成玉带的长河,心中顿觉舒畅。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盘旋的鹰。
啊!鹰!多么高傲的鹰啊!它总是孤傲地俯视着这个世界,就好象除了天空,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存在一样。
几日不见的落日终于在西天出现,红红的、静静的,让人看着就那么心醉。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高恨男把自己融入了这片静谧的风景中,忘记了爱,忘记了恨,忘记了所有应该得到的,也忘记了所有已经失去的……
“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冬日的黄昏,高恨男回过头,就看到了一身血污、双眼深陷、满脸胡渣、憔悴万分的苏烈。她又抬起了头,那只孤傲的鹰已经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天上的鹰飞走了,地上的鹰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