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爱恨 ...
-
高恨男披星戴月赶到了马邑关,心头就好象失去了什么,空落落地难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路上她都没有想过,到了这里快要见到苏烈了,她才想起来。她终于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合适的理由:如果苏烈真得死了,她的仇恨也就消失了,她就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上呢?不!她不能这样寂寞地活在世上,既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伴侣,那就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头。
人们常用“人生难觅一知己”来形容自己的寂寞,其实不然,拔剑四顾无敌手才是更大的寂寞。
守关的偏将自然认得高恨男,很快便放她入了关,可是一提起苏烈就眼泪汪汪起来。
高恨男到了防御署,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了程咬金悲声的大哭,守在门口的士兵见是她,也没有阻拦。高恨男一路走进去,还未到内宅便看到了程咬金,他坐在门口象个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叫着,如丧考妣一般。这个老程不是最恨苏烈吗?为何会对苏烈的将死如此悲伤呢?一见到高恨男,程咬金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便拉着她哭诉起来。
原来,那天高恨男与薛礼带着五百兵卒走后,程咬金和平阳公主倒是很守规矩,没有出关,可是到后来,程咬金却忍不住了。那些突厥败兵退下来时是带着很多东西的,程咬金贪图小利,只想着去多抢些物资,并没觉出会有危险,于是他也未和平阳公主打声招呼,领着人就去拦劫那些败下来的突厥兵。他的运气并不好,谁知就碰上了败下阵来的颉利可汗。颉利可汗一见马邑关大开,便欲领败兵夺之,幸亏公主及时拉起吊桥,关住了关门,却把程咬金关在了外面。程咬金成了丧家之犬,被颉利可汗追得团团乱转,一直到苏烈的追兵上来,才将突厥人吓退。但是,颉利可汗在逃走之前射了程咬金一箭,这一箭来势凶猛,老程根本防躲不开。程咬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已然闭上了眼睛。谁也没有想到,苏烈和他的白龙驹象旋风一样飞奔而到,挡在了程咬金之前,苏烈一张臂膀,那支箭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左肩,直透出了箭头。程咬金拣了一条命,而苏烈却痛得大叫出声来。颉利一见射中了唐军主将,自然大喜过望,又拨回马来要生擒苏烈。为了击退敌军,苏烈咬紧牙关,与颉利大战了一场,尽管他身受重伤,还是一枪扎中了颉利的大腿,颉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得落荒而逃。颉利一败,苏烈便跌下马来,等众将把他抱回关里,他已昏迷不醒了。颉利可汗射得是一支毒箭,苏烈与颉利大战时又耗去了不少体力,过了医治的时机,虽然军中有一位神医圣手步连星步大夫,也已无能为力,只能用药物镇住心脉,保住了他一口残喘之气。
“都怪我,都怪我!”程咬金在嚎着:“如果不是我太贪心,苏烈也就不用来救我,也就不会受伤,就不会象如今这样半死不活了……”
高恨男好不容易甩开了程咬金的手,奔进了内宅,外室里已经徘徊了许多黑鹰军的将领们,个个愁眉苦脸,面容沮丧。他们见到高恨男,谁也没有说话,却自动地让出了一条路。高恨男何尝没有程咬金一样的自责,如果不是她贪功去赚什么朔州,苏烈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城池好夺,一将难求。
高恨男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了内室,在通亮的灯光下,屋里只有五个人,一个是平阳公主,她坐在窗前低声啜泣着;一个是大元帅李靖,他站在床前紧锁着双眉,一听说苏烈受了重伤,他就飞快地赶来了,不管怎样,苏烈毕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名将;屋中还有两个人是大夫,年老的就是人称神医圣手的军医步连星步大夫,那个年青的是他的助手;最后一个人自然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苏烈。屋里飘着浓浓的草药味,人们看了进来的高恨男一眼,又各怀着心思去了。
高恨男走到床前,终于看到了这个让她爱、更让她恨的男人。
苏烈紧咬着牙关,紧闭着双眼,仰躺在那里,脸上一股青黑的煞气将他本来十分刚毅的外表染得有如死鬼,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但嘴唇象是冻上了一层寒霜一样得黑紫,如果不是步大夫在不断地为他扎针把脉擦身,任谁进来见到一动不动的他都会以为这是一具冷尸。
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步大夫说过了今夜他再不醒,世上将不再有苏烈这个人。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出了高恨男的眼睛,她不想流泪,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当着苏烈。现在,就是她当着他的面流泪,苏烈也看不见了。她不想流泪,但她忍不住。五天前,苏烈还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得那些话是那么威严、那么自信。可是现在她的面前,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还剩下一口气的将军,就是死,他也是这般的自信和威严。
这就是苏烈吗?高恨男低下头,忍不住用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脸。哦,他的脸上冰冷一片,如果不静下心来仔细去感受,连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是的,这就是苏烈,将死的苏烈!
“他中得是什么毒?”高恨男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沉声问道。
步大夫看了看她,道:“他中的是用阴山滴血海棠汁浸泡过的毒箭。”
“滴血海棠?”高恨男怔了怔,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她想了想又问:“他的伤口你是怎么处理的?”
步大夫道:“拔下了箭,割了腐肉,刮了黑骨,吸了毒血,上了最好的生肌散。”
“那他为何还会这样?”
步大夫无可奈何地道:“他中箭之后,还妄动真气,与颉利大战一场,毒已攻心,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可挽救了,我们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也许苏将军命大,比别人活得耐久。”
高恨男忽然就掀开了苏烈的被子,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她还从未看到过一个男人真正的身体,但她现在看到了,看到的是苏烈赤裸、但十分健壮的身体,他所有的部位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高校尉,你在干什么?”李靖与步连星同时喝道。
高恨男连忙收回自己混乱的思维,也忘了什么羞耻,连靴子都未脱下,已盘腿坐在了桌头,闭目凝神运起了体内的真气,缓缓举起双手,又轻轻按下,右手按在苏烈的心口,左手按在他的灵台,以自身真气缓缓注入。
李靖与步连星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是导气护心,所以并没有再打扰。平阳公主本来被高恨男的反常举动所恼,但也因瞥见了苏烈的胴体,急忙跑出了屋。她是公主,自然不能伤风败俗,却臊得面红耳赤,心头突跳。
“把火盆里的火弄旺一些。”李靖吩咐着从人。
约摸有一柱香的功夫,高恨男的头顶上升起了一团白雾,汗珠滴滴地落在了床上,她这才慢慢收住了手,又自运行了片刻,这才跳将下来,顺手为苏烈盖上了那层厚厚的棉被。到这时她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我用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步大夫,你要好生照看他。”高恨男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用命令的口气说着:“七日之内,我不回来谁也不准动他,就是他断了气也要等我回来,不然,我便杀了你。”她说着,也瞪了李靖一眼。李靖听得出来,这也是高恨男对自己说话,他虽然心里不快,但想到这位高校尉原本是游侠,或许真有办法来救苏烈,他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高恨男风一样地出了门,谁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谁也没有来得及问。
高恨男是疯了吗?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根本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要救回苏烈的一条命。
到了太行山,她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苏烈不能死,他死了谁来作先锋?谁来为国守疆土?”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苏烈即使是死了,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将官出现,来替补他的位置。但是现在,高恨男不能够相信,更不能够去想。
她来到一座耸天的山峰前,这时她已经在马上骑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她没有合过一次眼,如今终于到了她的目的地。她跳下马,不知疲倦地飞奔上去,到达峰顶就看到了一座不大的庵堂。她心情激动地奔入庵堂,就看到了盘坐在蒲团上静修的老尼姑。
“红采,你是入了魔障?还是入了情障?”老尼姑头也未回、眼也未睁地问道。
高恨男跪下来,双手合什,恳求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想从您这里找到答案。”
“你说吧。”老尼姑道。
高恨男问:“师父,人是先有爱,还是先有恨?”
“阿弥陀佛!”老尼姑颂了一声,缓缓地道:“人生在世,一切皆空,又何来得爱,何来得恨?只是凡人自扰罢了。”
高恨男道:“师父是得道之人,看着是空;可弟子却被爱恨所缠,不知是舍爱,还是舍恨。”
老尼姑道:“舍爱舍恨全由你心。世上若无爱又哪来得恨?若无恨又不会去爱。爱极生恨,恨极转爱。任何事物,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无穷无尽。世道轮回,与爱恨一样。”
“弟子明白了。”高恨男道:“多谢师父指点迷津。”说着深深一拜,站起身来,悄然退出。
她下了山峰,来到峰侧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学着呦呦鹿鸣,招来了一只美丽的梅花鹿。这只鹿见到高恨男就象是见到了多年未遇的老朋友一样,在她身边欢喜地跳跃着,用鼻子触着她的衣服,用舌头舔着她的手。高恨男俯身在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这鹿似乎是听懂了,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她耐心地等了一夜,那只鹿没有回来,于是她又等了一天。在她快要失望的时候,那只梅花鹿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株象灵芝一样奇异的草。她兴奋地接过那株草,用手拍了拍鹿的头,以脸贴着鹿的脸,又亲了一亲,亲昵得仿佛是在说什么感激的话,然后转身出了山谷。
在第七天的夜里,高恨男终于赶回了马邑关。
所有的人都在急迫地等待着高恨男回来,平阳公主与程咬金已经不耐烦地在骂了,这时高恨男就到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呢。”平阳公主埋怨着。
高恨男并不回答,径直走到苏烈的床前。苏烈依然和她离去时一样,只是更加鬼气了。她取出了那株奇异的草交给步大夫,吩咐他将之捣碎,再配上几味药材,和在碗里端来。
李靖看着这株草问:“这是灵芝吧?”
“不,这是鹿衔草。”高恨男告诉他。
“鹿衔草?”李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步大夫却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手已有些颤抖,连忙照着高恨男的吩咐去做,不一会儿便用碗端了来,里面还放着个匙儿。
高恨男端过碗又吩咐着:“你们都出去,把门关好,把窗帘拉上,我不叫你们进来谁也不能进来。”
“高校尉,我能不能留下来看一看?”步大夫恳求着,他很想知道鹿衔草是怎样治病。
高恨男笑了笑道:“步大夫,你们行医的都应该知道,许多拿手的技艺是不能让外人得知的。这是我们高家的祖传秘方,外人不能学去,希望步大夫能够谅解。”
步大夫有些失望,只得出了门。
李靖站在门外,不解地问着步连星:“鹿衔草是怎么样的一种草药?”
步大夫道:“这只是传说中的一种草,据说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医书上记载,在深山野泽鹿群出没之地,每到春末夏初□□之际,群鹿汇聚,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鹿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此异草便是鹿衔草。只是此时又非春夏之交鹿群发情之际,高校尉又怎生得到的鹿衔草呢?”不仅是他,连李靖和所有的将官都想知道,但是,他们当然清楚高校尉是绝不会告诉他们的,因为这也一定是高家的不传之秘。
高恨男当然不会让他们看到她是怎样用药的,因为这些药必须要用女人的唾液来搅拌,然后喂到苏烈的嘴里,就象母亲喂小孩子一样,要嘴对着嘴地来。即使高恨男是个男人,这种不雅之态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高恨男咀嚼着药汁,撬开了苏烈的嘴,以自己灼热的双唇与他冰凉的双唇相接,用舌头将药汁和药渣一股脑地顶入了他的口中,强令他咽下,对他吹着气,再喂第二口、第三口,一直到把这碗草药全部灌到他的肚子里。
她做这件事十分自然,就仿佛是一个妻子应该对丈夫做的一样。可是渐渐的,她便害臊起来,就算他们是夫妻,许多年来,他们之间还没有象现在这么亲密过。她曾经那么渴望能投在他健壮的双臂下,她曾经那么渴望能始终得到他的呵护,她曾经那么渴望能和他永相厮守、永不分离。后来,那些渴望都成了她引以为耻的记忆,没想到今天怎的又死灰复燃了。看着苏烈这张睡熟的脸,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哦,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可是她们之间谁也没有碰过谁。现在,她已经看过了他身上的一切,而他却茫然不知。想到这里,高恨男觉得似乎是占了便宜,但随即又心酸起来。
她不知不觉地倒在苏烈的身边,陪着他睡下,看着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自己的双眼也慢慢合了起来。她太累了,这七天七夜里她几乎就没有合过眼。于是她作了一个美妙的梦,梦见她和苏烈又回到了少年时,又回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高恨男猛然就惊醒了过来,屋子里没有人闯进,可是她觉得自己被人抱得紧紧的,她一睁眼便看到了苏烈狂热的脸。是苏烈在抱紧她,两条粗壮的胳膊是如此有力,箍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 。苏烈还在喃喃自语着:“红采……哦,红采……”他在叫她吗?高恨男的心跳成了一团,但苏烈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原来,他也是在作梦。高恨男更加激动了,看来,苏烈还是在爱着她,不然也不会在梦中还喊着她的名字。
“红采……别走……红采别离开我……”苏烈呢喃着,忽然就吻住了高恨男的唇,贪婪地吸吮了起来,一双胳膊也将她搂得更紧。
高恨男都要窒息了,她想叫却叫不出声音,她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她瘫软在他的怀里,一下子就迷失了。哦!她是这么希望这双臂膀永远抱紧她,她是这么希望和他接吻,她是这么希望……
蓦然间她清醒了,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站了起来。
“红采……我的红采……别……别走……你别走……”苏烈深情地唤着。
高恨男长长地出了口气,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好似火烧一般,她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她救活了。
泪水又悄悄地流出了高恨男的眼睛……
苏烈终于不再说话了,他终于是熟睡了过去。
高恨男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衣服,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
“怎么样?”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问着这句话,他们在门外足足等了一天一夜,眼睛都熬红了。
高恨男疲倦地点了点头,她懒得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
李靖与平阳公主当先冲入了屋中,众人也跟着进去了,大家都想看一看苏将军是否真得安康了,却忘了慰问一下累得要死的高校尉。
高恨男悄悄地出了门,悄悄地上了马出了关,回了朔州,竟没有一个人注意。
高恨男走了,她却遗下了一支青凤钗,这支青凤钗紧紧地攥在熟睡着的苏烈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