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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Torrent 激流 ...

  •   “卡莱尔·卡伦,”我听见他这样对我说道,“他已经死了。”

      脑里有空洞的嗡鸣声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昆虫的细腿在我的神智里沙哑地踩踏。上下眼皮在洇湿里碰撞了,眼前光线暗淡,愈发凋敝、愈发溃散。寒冰在骨髓里凝结开来,令我搂紧了双膝。胸腔深处,我听见一声我自己发出一声呜咽——

      裹满涕泪的呜咽。

      德克尔垂下脑袋。他不忍看我。他扭头又去看了一眼窗外——黑乎乎的夜空,黑乎乎的雨水,黑乎乎的风浪,黑乎乎的世界。他匆匆转身回来,几度张嘴,几度止住。他看着我,脸上的神色……既悲又怜。

      我咽下喉头肌肉的痉挛,手指颤抖地抹了一把眼睛,抬起头。

      “他的……他的……”我的胸口剧烈地抽动起来,泪水又喷涌而出了,“他……是在哪儿?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他悄声细语地开口。

      “其实我没有听见有人说亲眼看到了他……”德克尔神色灰暗地摇头,“但是……这的确……就是客观事实了。他们说,那是最顶层、紧挨着坦布尔第二角楼的位置;是从东往西数的第四个窗子——不过也有人说是第三个,还有人说是第五个……他们说他们先是听见一声什么东西碎掉的炸响,随即就看到一个人影——从那儿被扔出来了——掉出窗外——然后掉进了底下的河里。那声响既大又闷。水花溅得很高,高过了三层楼。”

      讲到这儿,他刹住车,我能清晰地听见一口毒液在他的咽喉里咕噜地滚落,“……接下来的说法……他们的口径出人意料地一致。都说看到了主人的脸。他探身出来,朝水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大概十分钟后,撤退的指令就被我们接收到了。”

      “我……很不愿意相信……事实是这样的。我一直在想,要是他们看错了呢?要是他们看走眼了呢?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逃出来的呢?可是、可是、可是要真是这样的话——”

      他的眉头万分难过地皱在了一起。

      “——只是掉进水里而已。主人……又凭什么要突然放弃继续追捕他呢?”

      ——————————

      我冲进雨中。

      大片水滴扑在我的脸上、打进我的眼里,于是所有色泽都在颤抖与摇晃里消泯成了一种水晕流散的灰白。我破雨前行。路面积水漫过我的脚踝,头发缠绕侧脸,被雨水捆成几束,针钩似的尖端扎着我的后脖。涓滴泄过头顶,又淌进衣领。潮气隔开衣料,寒凉将我的身体围绕。

      “斯旺小姐!”

      没走两步,咽喉一紧,被顶上的纽扣勒住——有人拽着了我的衣襟。

      “放开我萨拉!”

      我回身去甩开她的手,却反被她双手抱住。伞从她手里落下,浮在水洼之上。像一只泪水盈眶的眼,在凝望落雨弥漫的黑天。

      “今晚您别出门,行吗?”萨拉大口地喘气,“您看看这雨!这水!算我求您啦,斯旺小姐!”

      我从她的双臂里挣脱出。

      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虑的哭腔:“大雨已经下了好几个晚上了!今夜的这个比前几天的都要大!”

      我没有回头。

      她继续追在我身后:“是警报!气象台今早发布了水位越线的预警!沃尔泰拉的瓦莱河也在其中——您就信我一句吧,斯旺小姐!”

      “我求求您……”

      我撇开她拉扯的手,踏水狂奔。一片黑色里,雨水乘风而来,汹涌,且湍急。萨拉的呼喊离我越来越远,水声冲上来,风声灌溉我的耳道——

      我终于彻底无法听见她了。

      我在黑夜里跑着,没有伞、冒着雨,浑身湿透。水液覆满我的眼球。树、草、路、屋浸泡在水中,轮廓在诡谲地扭摆,形状在怪诞地跳动。我剧烈地喘息,肺腔被冷风和夜雨灌入。脚下忽地踩空,我捂住嘴,跌倒在地,胸口和腹部被阵阵不断的咳嗽撕咬着。雨水捶打在我的背上,湿发垂落,塞进嘴角。路面上细碎的鹅卵石把尖利的棱角怼入我的膝盖,触如沙子的痛意在骨缝里厮磨着。

      我调息甫定,摊开压在路面的手掌:血痕零散,被凿入了皮肉深处。

      不过我感谢大雨。因为有它们的冲刷,草枝、泥土和尘埃从掌心被剥离。鲜血缓慢地渗出,又被急促地洗净,伤口里的肉色是一种粉嫩的白。我捏紧了手心。雨水淡红,从指缝里漏出,一条、一缕。

      我蹒跚地从尘土泥泞的地上站起,雨势更加瓢泼。我甚至都能在黝黑的一片里看见白亮亮的飞溅的水色。

      我摸到一处坚厚的屋墙,黑绿的青苔粘进指缝,青灰的水雾在斑驳的表层缓慢地附着。夜色里昏暗的光照在重重叠叠的雨滴里完成了原始聚焦,在我眼前荡悠、摇晃。我伸手去触碰。光的深潭破碎掉了。我的头顶,没有月亮,不见星辰。脚下,水浪浮起一层颓败的深色。泡沫聚拢,又流散,而后破灭。我被水的阴寒炙烤着。滚烫的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我感到我生命的热流正一点、一点地淌入浓重如墨的夜色中。

      水声在我身体里渐渐淡去,德克尔的声音一遍遍在我精神的天空里回旋。

      【我很不愿意相信事实是这样的。我一直在想,要是他们看错了呢?要是他们看走眼了呢?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跳出来的呢?】

      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跳出来的呢?!

      攥在掌心的指甲疼痛地钻进了伤口。万千泪意从血管深处泵出,可我已经没有泪水来倾泻了。我闭上酸痛的双眼,在昏沉的雨水中静默地孤立着。

      【……一个人影——从那儿被扔出来了——掉出窗外——然后掉进了底下的河里。那声响既大又闷。水花溅得很高,高过了三层楼。】

      我心知我将身往何处去了。

      循着记忆,我踩着雨水,在狭窄幽暗的街道里磕碰,直向普奥利宫。浑大的巨物耸动在半山腰上,湿漉漉地显形,向我一步步爬近。我看见塌陷的阶梯,锯齿的墙垛,斑斓的田坎,雕花的石壁。枝条在花圃小径里绵延,雨点击打的枯叶翻沉在我脚边。我登上城堡外围一处空荡的塔楼。我犹能记得,在他交给我的地图上,这里,是我所能走到的离他坠水之地最近的地方。

      我往下望,看见铺满视野的长条的雨线像棍棒似的急落直下。在低处,借着水光反射的昏暗光线,我看见一层层翻起卷落的波浪。

      我投入河水冰冷的怀抱。

      ——————————

      我难以想象。

      他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他瞒下阿罗的信件;他只身远赴沃尔泰拉;他在夜里潜入沃尔图里巢穴;对于今天的这场谈判和出逃,他一遍遍谋划和预演。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只知道,那一定是很久以前——至少在纪念日那晚之前。当我们每个人都沉身于生活的宁静与安稳的时候,他率先嗅到硝烟,察觉兵戈的冷锋在远处的迷雾里铮然闪现。然后他在我们的玩笑间铸盔造甲、在我们安眠时铣刀磨剑。

      但是日子依旧如常。无人注意,也无人发觉。生活像流水一般宁静地涌来,又流去。他的思虑堆聚成河床,斟酌在泥沙里生出草叶,抉择沉落为石礁,谎言浮尸于水面。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在无数错综缠绕的可能线里,条分缕析地抽出最准确的那一条。它也许模样丑陋不堪、也许长度无法估量。他把它摆在眼下,时想时念,绕于指间,直至把这根做工精密的丝线穿针引线成一副足够清晰的画面。

      ——发生在今天的梦魇。

      水浪混夹着山间谷里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碎草枯木,劲头凶猛地向我伸出蹼爪。我被推倒、又被抬起。微小的砂石都向我浮出河水呼吸空气的嘴里钻去。我尽力扬高脖子,深吸一口满是雨水的空气,又一次扎入河水深处,努力睁开刺痛得麻木的双眼,在阴暗的河底,找寻。

      还是没有。

      我正被不断涨高的激流冲向下游。河岸泥土塌陷,树木栽倒,腐朽的枝干将断面刺向黑云遮蔽的灰天。枝条被折断的尖端擦着头皮飞掠而过,碎掉的鸟蛋壳扎入手背,一只塑料袋被河水上的风按到了我的脸上,我扯掉,掌心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借着从城堡的塔楼上照下的黯淡的光亮,我看到手心里,鲜红一片,碧绿的玻璃渣在血水里幽幽地闪灭。

      当我从第四个漩涡里挣脱而出后,体力几乎要被激流吸食殆尽了。我竭力在倾盆大雨中辨识前方的水路,发现一块乌青色的裸岩,但当我游近时,突然变速的流水拽着我的肋骨直直地撞了上去——

      原来呼吸……也是能让人煎熬难耐的。腹腔尖锐的疼痛让我屏了息,飞跳的碎浪又迫使我无法抑制地急剧喘气。被河水雨水浸透的空气活物似的钻入我的身体,在全身各处绞来绞去。

      我难受极了。

      我背靠钝石,面朝夜空。漫天的雨滴砸下来,像砸下漫天的星宿。黑夜颓塌,无边无际,从四面八方包抄着我。心跳开始变得凝滞起来,就如同鲜血、雨水、河水和玻璃碎渣在手心凝滞地脱落。我感到一种滚烫的轻盈感在太阳穴上飘忽而起,像是灵魂融化于这深夜河流里,而被雨水所稀释、被尘土所吸收。

      我想起卡莱尔。几个小时前,他是否像我现在这样,被湍急的河水冲流而下?哪一片乌云,曾罩在他的头上?哪一片浪花,曾掠过他的身躯?有没有这么一块礁石,供他短暂休憩?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大碍、是否平安……

      ——他在哪里?

      瓦莱河水混浊而浓厚,敞开胸膛,将深绵的长夜拥入怀中。水声低泣,土地悲鸣,在混茫的雨幕里喑哑地荡远。

      ——————————

      我艰难地熬过疼痛。

      水位在不断上涨。我记得很分明:在我刚刚跳入水中的时候,动荡的河水拍到最高处,也还无法企及岸上的一方青草;在我刚倚靠着岩石停下歇息的时候,水面正堪堪抵达我的腰腹之间。而现在,水压沉重,堵在我的心口。水雾腾起,把翻涌的白沫托举至我的双肩。

      萨拉恳切的劝告霎时在脑海里灯塔般地闪亮——“气象台今早发布了水位越线的预警!”她哭着对我说,“沃尔泰拉的瓦莱河也在其中——您就信我一句吧,斯旺小姐!”

      我没有多少时间。

      我最后长长地呼吸一口水面上的空气,抹了一把脸上泥污,扶着裸岩转过身,重新扎入水下,于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又重临人间。我在水中浮沉,濒临精疲力竭,但我知道我不能停步,不能放弃——

      我必须向前。

      在我所正在经历的每一秒钟里,我都深深、深深地坚信着,他会在下一秒钟、在下一个拐弯、在下一段河岸,出现在我眼前。不论那一刻他是什么模样,不论他生命的姿态是鲜活还是奄奄,我都将找到他,我都将赶到他身边,我与他一同前来,也将与他一同离开。

      天上一道炸雷轰然响起。震耳欲聋中,我猛不丁地瞥见,在前方岸边的坡上,黑绿色的山石垮塌下来,在连绵而繁密的成群林木中,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树木接连倒下、根须尽露,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道的空气里,霎时绽开了根茎折断、嫩芽碾碎的缕缕清甜。

      不过眨眼一瞬,最后一张骨牌的底盘松动,枝叶猛晃,一块比天上雾霭更浓重更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我。我失声惊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划水逃开。

      可我没能来得及。

      粗壮的枝干砸进河水中,掀起一大排势头遒劲的激浪。像是被人用暴力揪着胳膊扯着腿然后直抡圈子——天旋地转里,我对周遭环境的所有感知全然被失重感所篡夺,紧接着,即是身体被甩落在沙地上的坠痛。

      我的半张脸颊感触到一滩软和的微末在湿润地摩擦,指甲里塞满细如砂砾的草株种子,太阳穴处,昏厥感缭绕不散、时轻时重。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形如死尸般地在地上趴着。当混沌终于被抽离我的大脑时,我努力睁开疲软的双眼。

      这是一处浅滩。

      我被掀起的滔天大浪甩到了一处岸边浅滩。

      我支起身子,环顾四周。

      ——像是太阳破开了黑夜和雨雾,往世间投下一道璀璨的光束,一条锃亮的闪电降了下来。我于是终于向微光消失之处看去——

      他倚躺在一根叶色鲜绿的断木边,没有声息,也没有动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Torrent 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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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主要更新平台在 L O F T E R 这里的更新会比绿白L平台慢三到六个月。 目前两个平台文章进度持平。 下一次在晋江的更新预计会是2025年1月1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