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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尾声·一缘一会 ...

  •   1.
      “玉城有一女,聪颖如令姜。六岁学作诗,八岁擅射御,十岁试飞檐,十二临桃都。若问此女名,玉城古琤琤。”
      这首歌谣我已经听腻了,我从没见过他们口中所说的古琤琤。差点忘了说,“琤琤”是这女子的字,她是闻名玉城的古家独女古珏,那个将来要做祭司的玉琤女。他们都说,她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经常接济穷苦人家。
      我嗤之以鼻,这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倘若是真的,那就求她救救我吧。不过,她怎么会救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
      我躲在草堆里,偷偷听着外面的人讨论着今天古琤琤出街游玩的事。他们说着污言秽语,臆想着哪个男人会摘得这美丽的花儿。
      虽然很恶心,但我不关心。因为我要先活过今天。看着手里握着的馒头,灰扑扑的,这是和其他孩子打架抢过来的,我迟疑了好久,最终还是张开干裂的嘴,咬了一口。
      没想到,我刚吞下去一块馒头片,就被人用棒子轰了出去。
      下雨了,没有人愿意借我地方躲雨。我浑身脏兮兮,又被绞了头发,看起来就像个男孩,没人会把我捡回去。赤脚在雨里走着,不一会儿,我裤腿上就沾满了泥点。
      终于,我找到一条巷子,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修的,不管了,等有人出来赶我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冷醒了,却发现没有雨滴再落在身上,眼前是橙黄色的油纸伞。一个女声朦胧传到耳边,混合着茉莉花的沉香钻进鼻子里,我很清楚这香味,这是以前母亲喜欢用的香饼,我扭着她送过我几个。
      “怎么在这里睡着……把她带回去吧。”
      她的声音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掷地有声,就像秋日里微寒的清澈湖水。我本想再听听她会说些什么,但我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已是她卧房内,我发现身上换了干净衣物。见我醒来,她便放下手中书问我感觉如何。
      她长得比我高,为了方便我把身子放得很低,肩上的燕尾扫到我脸上,痒痒的。借着窗外的光,我看她着一身竹月半臂襦裙,衣上是雅致的宝相花纹。母亲在世时,我瞧过家中布铺里的织锦样衣,她应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姐。
      我点点头表示身体无碍,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何睡在路边,没想到她只是问了我的名字让我睡下就出门了,看来她很忙。
      睡了会儿,还是觉得不踏实,我走出房间向仆人询问,才知道她就是古珏。前脚我才在心里埋汰人家,后脚便被她救了。
      我本想着住了一晚就溜走,结果第二天清早被她逮住留了下来。我只能听她的话,在她家住下,她还送我去学洞念书。这是她请家里长辈专门给女子办的读书场所,她说我们姑娘家不可以目不识丁,受人摆布。

      一开始我十分小心,察言观色,生怕惹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也不想被人唾弃。过上了好日子哪里还会习惯以前的苦日子呢?
      后来,我发现古家上下有许多她在外救下的人,她给他们安排活计,去留也随他们,从不会有半点鄙夷、嫌弃。
      我想这姑娘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是个心善的人,于是我放下了防备。慢慢接触后,我才发现她其实热情、有傲气。但是我们相处融洽,几乎不会吵架,她曾经开玩笑说,说不定我和她原是一起走过奈何桥的,只是途中走散了,这才成了异姓姐妹。

      在这里的日子很悠闲,我们的一天通常是:她教我如何习武,我跟她讲我从前流浪所见的奇人异事。
      待我们相处了一年,我才跟她说起我双亲皆染怪病,散尽家财,不治身亡,他们埋在乱葬岗,而我成为沿街偷扒乞讨的孤儿的身世。
      她听后沉默不言,只是坐过来把我揽到她怀里,轻轻拍背安慰我。原来她都知道,但她一直等我自己说出来,等我自己开解。明明那时她也就比我大两岁,但她的心思却深沉得多。

      第二年夏日,她带我远出泛舟同游。此次远行,是她向父亲求了许久才得来的。
      本来她父亲觉得她年过碧玉,再不寻个好人家就迟了。借这个由头,他办了场招亲,结果她坐屋里发现不对劲,直接冲到台子上把对打的两个男子一起揍得鼻青脸肿。打完撂下一句,她古珏是不可能屈于男儿的,随后拂袖而去。
      经此一事,城中百姓对她又有了“骄纵”这一说法。然而不少女孩开始效仿她,有的甚至跑到古家门口找她,想拜入门下,“豪迈女郎”的称呼也就在城中悄然流传开来。我觉得这样也好,省得那些地痞流氓成天胡言乱语,就算要说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她父亲也没生气,拿她没办法。她母亲更是个性情洒脱的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折中建议她父亲对外宣称禁足一月,让她避避风头,实际上她每天乔装成公子哥照样出门。这次更是直接要求出远门,父女俩闹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她母亲让她去了。
      我还记得,她母亲是这样说的:万物皆有灵,若不出去看看怎能和天地相通,做一个好祭司呢?她父亲听后,点点头也算是同意了。

      坐在船上,船尾的船娘摇着船桨,水花翻涌,浆声欸乃,我扶着茶桌冲茶。鲜浓的茶香从敞口杯里飘出,杯中芽叶飘浮,汤色清澈碧绿,叶子如罗汉松小叶般饱满肥硕,如同挤在一起玩闹的幼儿。
      冲过两道,我把沏好的茶送到她手上。这是她最喜欢的茶,这天气里喝刚刚好,消暑。
      接过茶那一瞬,我瞥见她青色罗衫下的洁白手臂,那白玉手镯在她肌肤之上也黯然失色。不知道是天太热了,还是我有些害羞,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从没穿过这种薄如蝉翼的衣裳,而她似乎早就习惯了。
      可是……我不知道,可能是我觉得看见那罗衫之下若隐若现的身躯,是一种僭越、冒犯,即便同为女子,可我还是觉得不妥。为了掩饰窘态,我埋下头喝了口茶。
      阿澄。她放下茶杯,坐到我身边搂住我。热气吹得她脸发红,看起来像喝醉似的,柳眼低低垂着,眼底流转着一丝忧愁。
      怎么了?和我说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她看透我的心思,但嘴上仍应着。
      外面传来船舷与叶片摩擦的声音,是碰到荷花了吧。太阳落下去了些,这会儿风凉快了许多,帘上珠子挨着发出清脆响声。
      你以后会嫁人么?我不想,嫁了人我便不是古珏了,别人会叫我……李氏、刘氏,这有什么意思?人间这么大,我还没看够。
      我不嫁人。其实我在心里说,我想留在你身边。
      太好了!但是阿澄,你是没有喜欢的人才这么说,还是……!

      刚听我说完这句话,她正高兴着,不想船猛停了下,她那张闹得通红的脸突然落到了我面前。
      我手中的茶杯掉落,在船板上滚了一圈,最后立在我脸旁,我无暇顾及。因为此刻,她的气息落到我脸上,深棕色的眸子水汽氤氲。
      我忘了,我应该把她扶起来的。

      阿珏不嫁,我便不嫁。我看着她的眼睛,脱口而出。
      好啊。她倒在我身上,一把抱住我。我感受到她的温度,正如穿船而过的夏风一样炙热。我不敢动,也不敢伸手去碰她,此时我的脸更烫了。她抱得太紧,我无处可躲,只好把脸放在她脖子上不让她看见。
      这突如其来的悸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感觉似乎是危险的,可我依旧无法平复那狂跳的心。

      云雀声起,蝉也跟着迎合,这衬得船内更静了。船娘在船外走着,跟我们连连道歉,说船一不小心被周围的荷花缠住了,她去清理一下。
      要是她掀帘子怎么办?我当然不能让船娘掀开帘子撞见这一幕,于是急忙应着船娘,让她慢慢来,这才把人打发走了。
      阿澄,我想起来件事。她依旧抱着我,这次却在我耳边小声说着,让我给你取字好不好?就……“澄怀”二字怎样?
      我心下一颤,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停顿片刻后我才开口劝道,阿珏,我还未到年纪,你若是悄悄给我取了字,你族中长辈可不会承认,他们认为你这是胡闹。
      她闷哼一声,终于从我身上下去了,认真向我承诺,今年及笄之前,她一定会说服大家。她还和我说,我那么认真,一定可以当上圣女,这样就可以和她一起走遍世间,去平复百姓的苦难与伤痛。
      又过了一月,我到了及笄的年龄,她父亲替我取了字,用的便是“澄怀”。果然,她心中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及笄过后,她才告诉我“澄怀”二字是清心、静心的意思,她是真的希望我能当上圣女吧。如果能做到,那我真的可以一辈子都陪在她身边,不用嫁给谁。
      自这两件事以后,我更用功了些,常常学到她来催我睡觉。

      待她岁至桃李,我已在学洞念了五年的书。
      她的母父亲早已不管她的婚事,但族中长老却为她着急得不行,但碍于她坚决的态度和继承人的身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偶尔表达古家子嗣单薄,恐影响家族稳定的不满。而我正认真准备着选拔圣女的试炼,挑灯夜读,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一年不出意料,我顺利当上了圣女。任职当日,大雪纷飞。仪式结束后,其他人走光了,我还跪在祭坛前,享受这一刻的清静。没想到她还在,跪在一旁默默陪着我,还把大毛衣服披到我身上来。
      阿澄,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她把我拉起来,站在我面前靠得极近,我可以看见她嘴里呼出的微弱白气。
      这时我感觉她在发髻稍前的中央位置插了把梳子,我用手一摸,冰凉的金属感从手指尖传过来。
      我问她为什么要送我梳子,她别扭了好久才告诉我,是觉得好看就买来送我了。她还说,希望我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负圣女的职责,和她一起救济百姓,施善积德。
      她是说来糊弄我的,可我也不好意思问她。因为她送的是银梳,这其中是什么意思,她与我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那层纸罢了。
      毕竟这天底下,哪里容得女子与女子相爱,私定终身的事呢?

      从那一天起,我喜欢上了雪天。一下雪,我就想到她,想到她送我的梳子,想起那日雪中插梳的场景,她的目光那么温柔,片片雪花落至发间,鼻尖冻得通红,可她还是笑着把梳子轻轻放进发中。
      也是那一天起,我时常辗转反侧。我觉得我是个小人,因为我没有她那样崇高的志向,我只想守在她身边,无论哪种身份都好。而我却从不拒绝也不表明,引得她围着自己转,只在乎自己。……又或许她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自己生出的杂念感到羞愧不已。我怎么能暗自揣测她的意思?她不可能对我这种人产生想法的,更何况我们都是女子,违背伦常。因为这件事,旁人每称我一声“澄怀”,我就想起她说的话,可惜我辜负了她的期望。

      同一年,她母亲去了。她父亲深受打击,意志消沉,变乱之中,她被匆匆推了上去。所幸她从小跟着母亲耳濡目染,上任不久便用行动说服了古家众长老,把玉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与她虽同处一院办事,但说话的时间少了,更多时候我只静静立于一侧,偶尔对上她的眼睛,却发现从前的澄澈眼眸已染上了憔悴、忧愁。
      再后来,神权交接失败事发,她变得更忙了,一天下来我们最多说得上四句话。有时她会朝我发火,大多数是商议要事时,她有些急躁和固执,也不怎么听得进我的建议,事后还是会向我道歉。
      其实我并不在意她朝我撒气这件事,只是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拼命靠近她,她跑得越快,现在她不愿意对我说心里话了,她好像在……害怕我。
      为什么?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连待在神像前的时间变久了。我向神发问,没有回应,没有答案。也对,我一开始就不信什么神,如果硬要说,阿珏才是我心里唯一的神。

      风雨欲来楼欲倾,神权重申失败了,天降流火,玉城内生灵涂炭。一时间阿珏与我成了众矢之的,我不在意,只要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
      即便她不愿告诉我在桃都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告诉我如果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人,不要回答他的问题,直接离开。
      然而,几日后,她撇下我独自登上桃都山时,我遇见了那个红衣人。当时我和阿珏发生了争吵,我被她锁在院子里,气得我烧水沏茶喝,刚坐下没多久,那红衣人便出现在眼前……

      2.
      “啪”,杯子摔落在地上。睁开眼,眼前是雾气氤氲的鱼池。
      我才想起来,我喝醉了。
      三足金乌飞过,此时已到了夜间。云雾扒着门槛漫了进来,天际边星光流溢,而这别样景致与我无关。
      为什么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我摸了摸脸,眼下一片湿润。
      原来距离那时已过了百年,我早就不是什么圣女了,可我却永远留在了那段记忆里,再也走不出来。
      那日,我信了地遇之离间我们的鬼话,受他蛊惑伤了阿珏。她带着伤用性命把地遇之封在剑里,等我清醒过来找到她时,她已在弥留之际。她嘴上不说我们的事,但她把玉佩给我的时候,我便知晓她与我的心意是一样的。
      随后她化作尘土,随风而逝。
      可笑的是,阿珏刚走,旧神竟对外称我平息玉城之乱,封印混沌之灵有功,让我位列仙班。我明白,这是掩盖事实,神要人间忘了阿珏的存在。
      只要我还在,阿珏就不会真正的消失。况且,我应该赎罪。如果没有我的那一剑,阿珏何至以命相抵。我在一天,罪孽就偿还一天,阿珏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她二十岁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而她走得太早,太可惜。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做她真正想做的事,就这样含恨而去,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可以,我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排解内心愧疚,庆幸自己苟且偷生,虚伪。

      “您在想什么呢?小芩不知,但小芩明白那是件伤心事。”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想起这些事,我伤心得连小芩在一旁扫除碎渣都不曾察觉。
      “陈年往事罢了。”

      仙童离开后,顷刻间冰清阁又沉寂下来。云雾逃散,天间一片黛蓝,宁静致远。
      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天上地下早已变了样。
      可我心里并不希望阿珏的故事掩于尘土之下,世人应当知晓真相。

      旧神尚在时,我曾潜去人间托人以春秋笔法写下阿珏的故事,可最后要么变成才子佳人重相逢,要么变成归家良妇育儿女诸如此类的故事。
      此事被揭开后,我不得不装作前尘尽忘的样子,不敢下界寻找阿珏,也不敢再记录当年的真相,终日躲在这里读书写字。
      直到一百年前变了天,才出现了转机。旧神倒台,新神即位,天界经此大洗牌,在人间的香火更少了,许多人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因此众神的力量变弱了。而新神为了巩固地位,笼络了置身事外的散仙们,而我被安排掌管降霜。

      那时我已心如死灰,时常坐在仙台旁发呆,看着底下郁郁葱葱的人间。我想,如果就这样跳下去……会不会遇见阿珏呢?应该遇不到吧。我从来就没想过当什么神仙,这本来是阿珏的位置,我却将其霸占,实在是太卑劣了。可我也不敢死,我怕我这么一死,就再也找不到阿珏了,阿珏的故事也将无人记得。
      但是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寿命于我而言不过是折磨,我会一边又一遍回忆那惨痛的悲剧,好比拿针反复挑弄将要愈合的伤口。
      想到这里,我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化开的悲伤。我起身踏上阶梯,站在仙台边,劲风呼啸,仿佛它也在催促我赶紧跳下去。

      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不会有人再痛苦了。

      我闭上眼,准备纵身一跳。
      没想到有人一把将我拉了回去。
      “不要跳!跳了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跳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么?
      我眼前忽明忽暗,但依稀看见抱住自己的是前几日大典上站在我身旁的兰因,我认识她的,她是跟着我来的吗,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接着,我便昏了过去。

      后来,因为爱好相投,我与她成了好友。我这才知道,她曾是掌管因缘的仙姝,如今隐于阁中抚琴作诗,不理世事。
      她听了我的故事后决定帮我寻找阿珏,我十分感谢她,因为她的帮助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距离那时已过了一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阁外有人求见,是兰因仙姝的仙童。”小芩从偏侧走过来禀报。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想着她,她便派人来报信了,看来是有消息了。
      “让他进来吧。”
      说罢,小芩便把那人引进阁内,迎面走进来的是个水灵的小姑娘,拜礼后甜甜道:“青女夜安,我家仙姝邀您去她阁中一趟,有要事相议。”
      “好,我现在就去,劳烦你带路了。”
      “您客气了,应该的。”

      兰因不喜有人无故造访,故在住所前的一小段路施了点障眼法,教人探不到路。知道她怕生,我便留小芩在阁中守着。
      我们算住得近的,只消片刻我便随仙童到她阁楼里去了。
      “动作挺快啊,澄怀。来,你的事我查清楚了。”兰因放下手中的琴,招我坐下。我听到这个消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慌忙坐到她身边去。
      她手上拿了块石头,乍看平平无奇,可下一秒石头的平面上便显现出一个画面,是个在院子里放着风筝的小姑娘,当她转过身来时,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阿珏。
      我说不出话,霎时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还在这世上。只要我还没忘记她,还能梦见她,她就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去看看她吧。但你只能看着,不可干涉她的命数,等到了那个契机,你才能真正和她相见。”
      兰因轻拍着我的背,我从泪水中缓过神来,张口小声问:“契机……兰因,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放心,你与她缘分未尽,到了那一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这样也好……只要我能看见她就够了,只要她还活着。

      兰因和我再交代了点小事,我郑重谢过她,连夜去了人间。

      来到人间,此时已是阿珏的第三世,这一世她做了将门之女,如今已是提枪骑马的将军了。她的母亲早亡,这是必然的,因为她最初的母亲是游历世间的神,此前神隐是彻底断了尘缘,功德圆满,离天地去了太虚,不理神仙凡人事。这也是我来到天上后才知道的事。
      这一世她依旧只活了二十岁,这一次她战死沙场,我不忍心见她如此痛苦,在她临死前我隐去了她的疼痛,把她带去了别处。她问我是谁,我没有说话,看着她满是血污的脸庞,手上和身上新旧伤痕,我又哭了。我没想到,她竟伸手帮我把眼泪擦掉。她叫我别哭,说完便断了气。
      我给她修了一个墓,只有我才找得着的地方。也因我这一举措,后世流传着一个女将生死不明的传说,有人还猜测她得道成仙。我站在台下,听着说书人叽叽喳喳讲着这段故事,心中只觉荒唐,若她真能成仙也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听得无聊,我压着斗笠离开此地,继续寻找阿珏的下一世。

      第四世她是商贾之女,这一世,她母父亲撒手去后,叔父把她卖给别人做了小妾,霸占她家的财产。后来她又被转卖到秦楼楚馆,我化作这里的乐师,她与我一见如故,让我做了她的知己。
      一日,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承诺会救她出去。
      我说,你别信他的谎话。她不信我,仍和那男子纠缠。
      说不生气,那是假的。有时我甚至想直接告诉她我是谁,我想带她走,让她和我在一起。别人凭什么染指她,那是我所珍视的,不敢轻易触碰的人,她不应受到这样的折磨。她受苦,而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也感到痛苦。
      我大可以在天上待着,偶尔下来看看,等到了那个时刻我再去找她。
      可是我不能,我不想再错过了。如果这样的痛苦能够让我再一次和她相遇,那我愿意承受。
      这一世,她仍只活了二十岁。那个客人骗了她,于是她抽出簪子往那人脖子上抹,随后又往自己脖子上扎去。当我冲进房里时,已经晚了。她的血被艳红的布料吃了进去,不一会儿,她瞳孔里的光已经散了,和那时一样。最后的最后,她仍笑着,十指扣住我的手,悄然去了。

      仅过了两世,我已感到麻木,我对自己的身份愈发厌恶,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这样什么也不能做,什么痛苦都不能分担,活这么久有什么用?有仙术又能怎么样?
      心力憔悴之下,我决定不用任何力量,我要真正在这世间生活一次。下一次转世隔得很久,我扮作普通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性情各异,虽然每一个的人生都不太顺畅,可他们似乎乐在其中。
      其中有人活到古稀以后,常常和我聊天说,人生无常,可正是无常才显得有趣,说着说着一睡便再也起不来了。
      在人间生活久了,我也以为我是个普通人,当周围人相继离世时,我才想起来: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好在我的内心比之前平和了许多,我明白,人生很短,可经历带来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阿珏的人生也是如此,我觉得苦,也仅仅是苦,我不能替阿珏感受,只有她自己才是最清楚的。

      又过去了几百年,我已记不清了,身边人来来往往。在难眠的夜里我也想过,我现在到底是喜欢阿珏,还是执念作怪。
      直到某日——有信女请我入梦,她和阿珏长得很像,但我很清楚她不是阿珏。
      她请求我授她闺房之术。说起来这是那新神阿母(我们一般这么称呼她),硬派给我的,我只能应下。我不在意功德香火,所以这件事也就随口说过一次,我只入过两三个人的梦。
      当我见到这个信女时,我愣了一下,她跪在我身边时我竟有些恍惚。心底似乎有什么埋藏许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我感到慌张。当我想控制情绪,认真把事情做完时,我看见对面那张脸,便感到纠结。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错事,背叛了阿珏,于是我潦草教了几下便离开了。

      3.
      很快,我又找到了第五世。只是不知是命运捉弄,这次她降生在她家族后人的手上。母父双亡后,她便被一个远房亲戚古琮收养,古琮自己还有个女儿,叫池雁,和阿珏一样随母姓。兰因和我说这孩子与阿珏是有缘的,她让我把握机会,这便是那“契机”。
      凑巧的是,阿母找到我说,她知道我一直在寻找阿珏的转世。旧神尚未倾覆时,她便知道阿珏的事迹。
      她来是想拜托我办一件事——帮她看住一把剑,阿珏曾用的那把无名黑剑。此刻这把剑在人间已转手多个主人,没有人能打开那把剑,这是肯定的,因为只有阿珏才能打开。
      千年过去,剑上的封印减弱了许多,地遇之蠢蠢欲动,如果他跑出来兴风作浪,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她允许我和阿珏交流,教会她如何封印,但我不能左右她的想法。此事一结束,阿珏是走是留由她自己决定。可是,怎样才能让阿珏学会封印?这令我感到头疼。
      阿母见我犯难,便递给我一对玉符说,让我拿给古琮,告诉他先把这孩子养到成年,后面再制造让阿珏拿到黑剑的机会,一切便水到渠成了。另外,她还告诉我,小岑恰有一劫要渡,届时她会在人间帮我。

      我找到了古琮。他还保留着古家的传统,住在一处园林,布局竟和千年前我和阿珏刚认识时一样。每年正月初一,他固定焚香跪拜,向所谓的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告慰祖上的魂灵。
      正好,我借着他的这个习惯,在他闭眼口中念念有词时出现在他眼前。我戴着面纱,他看不清我的脸。
      他被我吓了一跳,嘴里还继续念叨着祝词,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毕竟是很久以前阿珏写下的东西。
      我告诉他,我是阿母派来找你的,她让我给你一样东西。
      信仰的力量原是如此强大,他接过玉符后,直接扑通跪了下去。
      虽然不清楚这玉符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只要能顺利把话带到就行。
      我接着说,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将来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关乎到你家族的前途。一定要保护她到二十岁以后,无论用什么方法。在那之后,我会拿着另一半玉符来找你。
      我的这些胡话他都一一应下,离开时他仍千恩万谢着。
      离开途中,我看见一小院里有两个孩子正在踢毽子,是阿珏和池雁。
      几乎没有迟疑,我飞身落了下去,正好她们的毽子卡在了树枝上,我随手拿下来还给她们。
      池雁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见我拿下毽子,她朝我乖巧谢着,问我是爸爸的客人吗?
      我回答她,是,我看见你们玩得这么开心就走过来看看。
      我看着一旁站着的阿珏,她憋了半天还是没说话,脸微微涨红。这时阿珏才九岁,母父双亡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她的脸上。
      看着她那张小脸,我心疼得不行,除了我和她最开始的那一生,几乎每一世,她都过得不好。
      我不想暴露太多情绪,可忍不住蹲下身朝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没想到,池雁把我的手拿开,让我离阿珏远点。
      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我和她们并不熟悉,这孩子把我当做坏人了。
      也对,说不定池雁这孩子会好好保护阿珏。
      我没说什么,只身离开了园林。

      时间飞快,我又化作普通人生活了十六年,期间我一直在远处看着阿珏从小孩长成少女再长大成人。不知为何,这一次,我竟有些感慨和欣慰,也许是阿珏终于逃过了二十岁便会死去的轮回,我想,这一次可能会不一样。
      在阿珏二十五岁这一年,阿母告知我黑剑的封印已经消失殆尽了,让我速速去找阿珏。

      事实上去年我就已经寻到那把黑剑就在玉城内,在一位收藏家的家中,按兵不动是因为如果这时把地遇之封住是不行的,只有让他出来,待到他受人间压制鬼神的影响力量减弱后,再引导阿珏封住他,这件事才算做好。
      于是我又一次找到了古琮,这次我没戴面纱,把另一半玉符丢到他面前,把阿珏要做的事交代给他。不过,如今这个男人已不是当初那个纯粹信仰神的傻子,他变狡猾了许多,如今做着替人运送古物的工作,属于灰色地带的生意,手底下捏了百来号人,赚了不少钱。
      他说,不愿让阿珏去做这件事。我本不想动手,看他如此不识时务,我便耍了点小把戏,而后他立马服帖。
      我跟他说,我跟你打个赌,就赌这件事做完之后,她是留在你这里,还是跟我走。
      他想都没想,一口应下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在心底笑这男人愚蠢——我利用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他养了这孩子十多年,他觉得再怎样阿珏也会念及情分的。
      可惜,他对阿珏的方式实在太过严厉,近乎狠毒,我是看在眼里的,但不知道阿珏会怎么想。对于我来说,我确实是在赌,我在和天赌,就赌阿珏和我之间的缘分究竟有多深。无论输赢,我都希望阿珏这辈子能活久一点,开心一点。
      有了这个必胜的赌局,他防备会放下很多。于是我接着提出要求,从现在开始,你把我安排进你的机构,我全程跟着她,护她周全。
      果然,他答应了,也承诺会让阿珏去取那把黑剑。
      出去的时候,我正好撞见池雁在门口,此时她已长成了身材高挑的女子,比起小时候多了几分英气。我瞟了一眼,发现她的脸色有些古怪。她应该是在门外听到了什么,但我并不惊慌。
      正好,将计就计,她应该会觉得我图谋不轨,一定会盯着阿珏,这样我就又多了个帮手。

      我看向她,朝她微微点头招呼道,池小姐,你好。
      她盯着我,眼里充满了不信任。
      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看来她不记得我。我心中轻松不少,迎上她尚怀狐疑的目光,淡定回应着,我叫言迁澄。池小姐放心,我是被叫来安排工作的。

      趁她进屋找古琮理论的间隙,我拿着古琮给的资料去入职。
      一切都按照计划发生着,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先从与阿珏不相干的工作干起。大家当我是新人,十分照顾我,我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到了这个时代,人们已彻底不再相信神灵。这也为我隐匿身份带来了方便,只是现在有了身份证明这个东西,每次我都要装作流浪儿童被收养,才能获取合法的身份证明。
      此外,现代人已不再使用以前的纪年法,而我始终记不太清楚新历,所以从这一世起,我拿了个本子把重要的时间点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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