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走猫步的企鹅

35、似是故人来 （下）

　　显然苏音的惨痛也远远超出了温碧沈的预期，让他也不由得迟疑了起来。拔出来的那四枚蛇蛊确实足有半米长，此刻正被看不见的力量悬在空中。苍白的蛇蛊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迹，当是苏音的血染上去的。温碧沈似乎在与蛇蛊交流着什么，沉默了半响，才嫌恶地一挥手，将那些蛇蛊拧成两截，抛在地上。温碧沈随即从洞穴深处拖出了一个落洞女。因为化蛇落败，现出原形逃走，这些落洞女又重新回到布袋中休眠。温碧沈才不管这些，强行唤醒她的灵识，逼问这蛇蛊的解决办法。灵识的交流不需要对话，因此苏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种沉默带来的威压远胜于言语，让人非常难受。片刻之后，温碧沈再度一挥手，那落洞女便如同破布一般坠落在地上。也许是作为容器饲养蛇蛊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血，那落洞女落在地上只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即化为一团淡绿色的液体。只留下一条白色的蛇蛊，蠕动了几下，便也没了气息。

　　温碧沈似乎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回到顾修身边，再度唤出捆仙索将顾修牢牢绑在石台上。旋即打了个响指。顿时，山洞中仿佛变作佛国洞天一般，香风缭绕，清歌婉转——正是那群落洞女的歌声。只见一众娇俏妩媚的女子袅袅而出，尽皆展喉而歌，令人闻之忘忧。只是苏音刚知道她们其实不过是为化蛇所操纵的傀儡而已，现在看起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恶寒。

　　温碧沈脸色极阴沉，显然也不喜欢这些落洞女。然而当务之急是救顾修，只能借助这些落洞女的歌声减缓拔除蛇蛊的痛苦。他招了招手，一团莹白色的光球从苏音胸口处缓缓升起，晃晃悠悠地朝顾修飘了过去，竟是搜神令！

　　苏音大惊失色。他几世轮回，自有记忆起，这搜神令便只听命于自己。妖邪鬼怪对此令避之不及，寻常人则无法看到它。即使像了尘这样的修道之人，也无法触碰到搜神令。而眼前的温碧沈，明明并非人类，却能够轻而易举操纵搜神令。他到底是什么人？

　　温碧沈并未回应他的疑问，只低声说道：“我只教这一次。”话语毕，他伸出手与顾修的掌心虚握，无数细长莹白的蛇蛊立刻从顾修掌心探出头来，不管不顾地想要缠上温碧沈的手臂。温碧沈不为所动，只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迅速划破右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指尖。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却被看不见的力量包裹成一粒血珠。那血珠与搜神令的白光相融合，形成一道瑰丽的光彩。接着，一道无与伦比的白光自搜神令处迸发出来，正如那日在魇境中苏音所见一样。那白色的光线仿佛能净化一切污垢一般，笼罩在深不可测的山洞之中。那些落洞女的吟唱便如同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在这圣洁的光线中，而与此同时，躺在石板上的顾修，发出了一声剧烈的痛呼。

　　苏音的视线早已被那白炽的光线遮蔽，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不仅看不到，连其他五感似乎都被封闭了。待到他能视物之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捆仙绳断做数段，散落一地。顾修竟然半坐起来。显然是因为剧痛，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汗水濡湿了，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一般。但真正令他震惊的是，温碧沈的面具掉了。

　　应该是顾修在剧痛中大力挣扎，将捆仙绳挣断了，在混乱中打掉了温碧沈的面具。而面具下的容颜，即使只是侧脸，看上去也是那么熟悉。

　　因为那就是苏音自己的脸。

　　五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一模一样的双眼，一模一样的薄唇，连年纪看上去也是一般的。但不知为何，温碧沈和苏音，却又能很分明地辨别出这是两个人——温碧沈威严冷峻，苏音观之可亲。那种皮相之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判若鸿沟，毫不相关。

　　苏音脱口而出：“你…你不是顾修的魍魉。”

　　温碧沈捡起面具戴上，将情绪掩藏在面具后面，声音重新恢复到最初那种玩世不恭的意味：“魍魉？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他顿了顿，似乎在咂摸这两个字后面的内涵，随即低笑道：“也是，也不是。不过令主刚才也看到了，即使是魍魉，也只能是我和令主之间。”他言罢，便想要站起身来，却被顾修拉住了袖子。

　　自下到山洞以来，顾修接连遭受重创，整个人几乎要破碎了一般，却偏又显出无比的固执，用力拽住温碧沈的衣袖，断断续续道：“救她…救…救她…”

　　温碧沈顿了顿，冷声道：“既然这么疼，也该长个教训，少管点闲事。”言毕，左手握住顾修的手腕，像是要将他的手拂开。却又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只是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山洞深处。
　　这山洞极为广阔，但并没有什么遮蔽。苏音方才已经在这里探查过了，因此颇为不解地跟着温碧沈走了过去。那些落洞女均已在方才搜神令的圣光之下消失不见，只剩下或新或旧的布袋子散落一地。温碧沈目不斜视，直走到山洞石壁处，伸手虚空一劈，一道日光倾泄出来，他们举步走了进去。

　　洞外的一切无比熟悉：两仞绝壁，一线清溪。正是几人刚刚狼狈逃离的“无启”之境。唯一不同的是，原来一眼望不到边的溪水此刻却有了尽头。而那尽头处，竟是一只巨大的茧房。

　　那个茧房通体莹润，约有一人大小。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横卧着一个女子。刚才在山洞里见了太多次，以至于苏音一眼认出，那茧房乃是细长的蛇蛊缠绕而成。而那些蛇蛊，正是从那女子身体中钻出来的。他突然想起温碧沈之前所说化蛇所谓的‘延续后代’，便是将数百根蛇蛊种在人身上，在人体内结成蛇胎，不由打个寒颤，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温碧沈像是对这种一问一答很是不耐，根本不理会苏音，只是默立凝神。苏音感到周围的气流仿佛在温碧沈身边被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最终汇聚在一起，随着温碧沈一声轻叱，轰然化作巨大的火龙，将那茧房包围起来。

　　空气中传来诡异的味道，仿佛是动物的尸体被点燃了一般。那些蛇蛊遇火之后痉挛扭曲，发出可怕的“噼啪”之声。蛊是阴毒之物，天生便怕火。大火燃烧了足有一刻之久，才将茧房焚烧殆尽，露出里面的人来。

　　竟是白薇。

　　白薇仰躺在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单薄地像是要随时消失一般。那些蛇蛊也不知道折磨了她多久，以她的身体为温床，蚕食她的灵力。此时的白薇已经形销骨立，意识全无。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顾修看到白薇获救，松了口气，终于脱力地昏了过去。

　　温碧沈的目光在顾修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将他交还给苏音，沉声道：“不要让他的血碰到搜神令，会招来很多妖邪。另外，你们已经到了伏羲山，此山尽是蛇怪蛇妖，刚才山体崩塌的那一位，更是烛九阴。待到这无启破了，你们便会看到伏羲山，好自为之。”

　　苏音急急道：“我怎么才能破了这无启之境？”

　　温碧沈却不再多做停留，只一眨眼，便消失在苏音眼前，却在风中留下一句隐隐的：“快了…”

　　“什么快了？”苏音恨极了他的故弄玄虚，然而却毫无办法。正待查看顾修的伤势，却听得一声极锐利刺耳的蜂鸣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又尖又厉，听得人难受极了。与此同时，眼前的绝壁却在不断消失，山涧水飞速褪去。整个世界仿佛一幅被劈开的画卷一般，徐徐露出了背后的真容。
　　伏羲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巨大茂林涌入视野，而目力边界处，却是摇摇欲坠的两人一猫，在战斗中苦苦支撑。

　　苏音的脚下，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蛇群，在树上，在水边，蜿蜒涌动。那滑腻腻的鳞片仿佛形成了色泽诡异的潮水，群蛇昂首，红信森然。伏羲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