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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雅帕菲卡 ...

  •   圣山雅帕菲卡高耸入云,仰止天边。山中万籁俱寂,积雪经年不化。雪色萤蓝,宛若琉璃。鸟兽绝迹,罕有人烟。大片的云压着绵延的山。除了天地,就只有茫茫的雪山。
      雪山上正在举行着盛大的葬礼。喇嘛们吹着法螺念着经文,四周焚着香火与酥油。等熙熙攘攘,沸沸扬扬的人群散去。鹫鹰们就拥挤着从天上扑打下来,争啄着新死的亡者。身强体壮的鹰争到好位置开始大快朵颐,别的鹰也不甘示弱,于是鹰群就互相争啄起来。嘈嘈杂杂,毛片乱飞。一只落败的鹰便从山崖上跌下来,扑腾了两下翅膀,却再也没有飞起来,直直跌落到半山的一个突兀的雪包上。砸出一个深深的雪坑。然后艰难的抬起头扭了两下,就垂了下去,再也一动不动。
      雪包周围散落了一地碎骨,有的被雪掩埋,有的颜色已经发黄,显然年月已久。雪包里面突然直直的伸出一只手,又黑又瘦,仿佛一截干枯的树枝。然后这手掌轻轻拨弄,扫开积雪,里面居然是一个黑瘦的喇嘛。喇嘛骨瘦如柴,双目深陷。盘腿跌坐,宛如僵尸。枯朽残破的僧衣挂在身上,露出一条条嶙峋的肋骨,十分吓人。他眯着眼望着眼前的死鹰,又仰头望望山上。面容甚是古怪,时而挠头,时而流泪,时而干笑。终于,他睁开双眼,双眸一黑一白,精光四射。‘桀桀’的笑道:“原来如此,早当如此。”
      随后他在身下雪堆中慢慢摸索,拿出一个黄铜的铃铛,轻轻摇了几下。铃铛不大,铃声却异常响亮。一圈圈的传播出去。
      风吹草动,到处是健壮的牦牛和羊羔。天蔚蓝,上面有骄傲的鹰。
      白玛梅朵披着白狐皮的裘子,静静地偎在火炉边。锅里煮着酥油,有着淡淡的香味。
      她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从早晨到黄昏。雪白的狐皮苍白的脸,双目紧闭,眼窝深陷。
      仿佛过了很久,她突然站起身,掀开帘子走出帐篷。望着不可及的东方,轻轻呢喃道:“他在哭泣。”
      就在这时,突然就传来一阵铃声。声音很小,却又很清晰。就像往水里扔了个石子,水波便一圈圈荡漾开来。
      白玛梅朵转身看着雪山的方向,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轻轻召唤道:“走吧,红。圣师醒来了。”
      不知从哪里就走出来一个天神般的男子。男子肤色赤红,高大威猛,坦着上身,肌肉分明的身上用青笔画满了图腾符文。他的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背篓,背篓里面铺着柔软的狐皮。他虔诚的俯身蹲下,白玛梅朵就跨坐进去。然后他直起身,健步如飞,奔向雪山。
      不久就到了山下,白玛梅朵示意巨人停下来等候,自己一个人上山。巨人点点头放她下来,然后俯下身亲她的脚以示祝福。她赤脚走在雪地里,双足雪白,踝上绕着红绳。她五体投地,一步一拜,虔诚的向山上跪拜而去。身后整齐的压出一排雪坑,蜿蜿蜒蜒的通向雪山深处。
      枯瘦喇嘛面前此时已经盘腿坐了两人。一个是一身大红僧衣,身材高大,面色俊美,却一脸愁容的喇嘛,坐在那里几乎要比枯瘦喇嘛大了半个身子。另一个是一位女子,她穿着一袭黑纱,脸上也被黑纱蒙住,看不出摸样,只能看出眼角有着明显的细小皱纹。枯瘦喇嘛朝白玛梅朵招招手,白玛梅朵便走过来,先朝着两人点头行礼,再伏地向枯瘦喇嘛顶礼膜拜。
      枯瘦喇嘛摸着她的头替她祝福,然后示意她起身坐下。他僵硬地转着头望了三人一遍,好久才轻轻叹道:“大莲。小兮。白玛。我。该死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干又涩。
      三辰日月星,六耀佛妖众。
      大日破灭陈抟,月夜之君双树,七颗星星李怜。
      佛母花非,妖师昔在,渔父耶律斜,戏君兰若诗,剑灵叶澈,劫姬叶洁。
      他们是江湖上最具传奇的一群人,他们是活着的传说,他们的名字至今仍流传在大街小巷宫殿市井每一个角落。
      那位曾以手捞月,以肉饲鹰;一步跨澜沧,一指定雪山的神人竟是这么个其貌不扬,干枯瘦小的老喇嘛。骨瘦如柴的喇嘛正是与华山陈抟,西夏李怜齐名的雪域之神双树。眼前的红衣喇嘛便是佛母花非,黑衣女子是妖师昔在。
      雪域的信仰居然要死了。
      佛母蹙眉,妖师惊颤,白玛梅朵张口欲言。
      双树声色不动,缓慢开口道:“我此世生于五代,于宋初启智,渐得圆满。与宋国陈道士,西夏李王子并称‘三辰’。陈抟陲护中原,李怜保西夏平安。雪域虽康定富强,宛若净土,却都是拂晓奔走教化,恩泽四方的结果。我双树无德无能,却被雪域万民尊为月夜之君,以为信仰,实在惭愧。”
      昔在摇摇头:“老师何出此言?雪域有老师,如夜有明月。安静吉祥,照耀四方。若无老师坐镇圣山,拂晓师叔又怎可安心游历四方。”
      双树一黑一白两只眼睛望着远方,鹰群飞向天边,渐渐散去。他接着道:“二十年前,宋辽交锋,两军对垒于澶州。西夏亦虎视眈眈,图谋宋地。李怜以川地为酬,动摇了拂晓心思。意欲一举灭宋,然后三家分之。你师叔偷偷下山帮耶律斜摆下金光凶阵,杀戮宋军无数,造下无穷业力。当时日君不知栖云何处,宋帝几次差特使上华山,都扫兴而归。华山门下四人,耶律斜本就是辽国贵胄,兰若诗和叶洁也都因种种原因决意助辽。宋国简直上下晃动,直若大厦将倾。这时叶澈突然与其亲妹叶洁决裂,率门下七木八剑,仗剑赴澶州。随后与耶律斜激战于澶渊,一剑败渔父,杀退辽兵,意气风发,一时风头无人能及。乃被尊为天下第一剑。而后你师叔狼狈退回雪域,自责不已,幽禁自己两年后,终于在悲愤中转世。”
      花非紧闭双唇。捏着手里的念珠,没有言语。
      白玛梅朵皱眉神游,不知在想些什么。
      昔在幽幽道:“雪域环境恶劣,土地贫瘠,不宜民生。拂晓师叔功德无量,心系雪域万民,才决意下山助辽灭宋,以为雪域图谋生路。弟子认为师叔并无不妥。”
      “你师叔为雪域万民,不惜违愿杀人布阵,堕身魔道。北地大灾之年,冻死牛羊无数,耶律斜为辽国计,不惜决裂恩师,举兵伐宋。叶澈为中原百姓,不惜背离骨肉,放下与宋室恩怨,仗剑出关,以一敌万。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没有对错。”双树望了一眼昔在,面容依然无悲无喜:“你师兄为度雪域不惜以半妖入佛,并发下大愿修闭口禅。你却因你师兄而执念入魔,誓要灭佛。你们也都各有各的理由,我也不能判断对错。”
      “你们都很苦呀。”双树摸着腿上的死鹰,显得无限悲哀。突然他问昔在:“你说人死了,又会去哪里呢?”
      昔在正色:“自是入了轮回。依前世善恶,或入三善道,或入三恶道。”
      “再生下来呢?”双树又痴痴的问。
      昔在和白玛梅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只有花非双目紧闭,想了半天,然后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在雪地上划了一个圈。
      “然后又生么。”双树喃喃道。
      昔在点点头:“轮回本来就是这样。所以我们今世才广积功德,以图早日登得极乐,得以解脱。”
      “你错了。”双树望着她:“极乐是最苦,哪里来的极乐。修成天人也会五衰,证得菩提也有末法。平头百姓为生计而愁苦,清白官宦为黎民而劳苦,富绅劣豪为敛财而忧苦,你师兄为雪域而苦,你却为你师兄而苦。每个人都苦。佛祖在极乐世界,也为苍生忧心而苦。生生世世,哪里有极乐,哪里能解脱呢。”
      三人望着双树,惶惶不安。昔在道:“老师未免过于消极。”
      双树也不回答,径自道:“我此世将死,有一言你们切记。”
      三人伏地,毕恭毕敬。
      “我死之后,你们不得下山找灵童,更不得让灵童与星君见面。” 双树望着远方,郑重道:“若不然,则杀之。”
      三人神情大变,各有疑虑。但最终还是相互应允点头。昔在恭敬道:“请老师传下转世暗号,弟子们好去迎接老师灵降回山。”
      “百十年来,七颠八倒。无他无自,四大本空。我说死,即死,而非轮转。”双树摇头:“我转世三生,只因心有疑虑。此世既已得道,又何必继续轮转。”
      白玛梅朵伏地道:“圣师若不回来,雪域万民怎么办?”
      “我有我的去处,万民自有万民的去处。”双树抬头喃喃道:“有生皆苦,师弟你又何必再入红尘呢?”
      “事事难为事又事,情情何必情不情。分明救月痴愚猴,熙攘谁知其中迷。” 三人还要言语,双树已经慢慢闭上眼,双手置于双膝,左手长生印,右手吉祥印。轻声念道:“梦亦是梦,空犹是空。不来不去,端的在中;梦亦是梦,空犹是不空中,不去不来,惟在中央。”
      不来不去,无死无生。今日无云万里晴,月上雪山格外明。
      三人站起身,深鞠一躬,不再言语,分三个方向离去。
      过了很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片的积雪就铺天盖地的涌了下来。如万马奔腾,如星河倒悬。将双树的尸体掩埋。群鹰在天上飞,久久不能平静。
      人世间的一位默默的圣人就这样默默的离去。
      远山之中,云雾缭绕。
      一个须发尽白的道人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块巨石上,他衣着邋遢,呼噜震天。旁边卧着一头黑驴,正和对面一只大白鹤下围棋。
      邋遢道人突然从石头上跌下来,用油腻的袖子着眼屎,坐在地上长叹道:“月夜既死,再无圣人。”
      白鹤扭过脖子,用长嘴在道人腰上一啄,熟练地解下一个酒葫芦。
      “喝喝喝,喝死你。”他伸手欲夺,却早已来不及了。只得慢腾腾的爬回巨石,骂骂咧咧的嘟囔着继续睡了。
      白鹤扑腾着跃到黑驴身边,得意的扇着翅膀。黑驴耷拉着耳朵,哼哧着响鼻,突然趁白鹤不备,猛地一蹄将白鹤踹翻,抢过酒壶,咧着嘴傻叫着。
      西夏皇宫,金碧辉煌。屋内兽口燃着香。
      一个青衣的老者盘腿坐在蒲团上,他面容清俊,膝上有长剑。背后侍立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粉雕玉琢,颈上挂着金锁,手上戴着金环。门口站立着两个佩剑少年,都是穿着一样华丽的宫服。只是一人头上却戴着顶高高的绿色帽子,一人蹬了双细长的紫色靴子。身后长剑上饰着圆环,圆环内是一个小小的倒三角。
      青衣老者突然睁眼道:“他死了?”
      身后童子微笑着点点头:“死了。”
      青衣老者双掌叠在一起,他的手细长嫩白。他闭上眼:“让青衣去换黄冠回来。”
      紫靴少年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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