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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时穷节现 ...

  •   周晏宁突然侧过头,亲了元征一口,看着束在一起的两段头发,一段乌黑一段雪白。周晏宁说:“青丝白发,也算另类的白头偕老了吧。”

      周晏宁推了推元征,对他说:“去我寝宫找个锦袋将它好好收着,我要把它带进陵墓。”

      元征应下。他前脚刚迈进殿门,周晏宁就感到一阵晕眩,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元征的脚步声,随即便没了意识。

      ……

      “阿宁……”

      “阿宁……”

      阿宁……

      周晏宁迷迷糊糊听到元征的声音,意识渐渐回拢,心想原来我还没死啊,就是不知道还有几次他能够倒下之后再醒来了。

      夏国既已降于魏,对于他朝中的臣子怎么安置就会是个问题,固然会有善于变通者入仕于魏,也难免朝中老臣心系故国,怀黍离之悲慨然赴死,也会有心怀不轨之徒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给饱经战火的南夏再添纷乱。希望他能够做点有用的事,给元征减少些麻烦。

      睁开眼,是元征的侧脸,细细看来,元征脸上也有皱纹的印子,也是,都到这个年纪了,哪有不老的呢。元征将头枕在床上,一只手握住周晏宁的手。

      - 周晏宁轻轻握了握元征的手。

      元征抬起头来,“阿宁,醒了,要吃点什么?”

      周晏宁很是疲累,感觉没有一丝力气,支撑自己坐起来,皱了皱眉,说:“你决定就好,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确实没什么胃口,这几个月里他一直都不太想吃东西,逼着自己吃了些,也只是吃了一点,甚至有时吃了还会吐出来。

      元征让人送来了一小碗小米粥,分量不多,但周晏宁还是没有吃多少,吃了半碗的样子就搁了勺子。

      元征想让他再吃两口,用勺子盛了一口粥,放到周晏宁的嘴边。说:“好歹再吃一点。”

      周晏宁微蹙眉头,推开了元征的手,“我不想吃了。你叫人去把我的旧臣召进宫来,我还有事交代。”

      说完,周晏宁又补充了一句,“把牢里的那几位也请过来吧。”

      他投降于魏,固然是大势所趋,却仍是有忠君爱国之士欲与大夏共存亡,极力阻拦他递交降书,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索性将那几个臣子关进牢中,免得他们枉送性命。

      元征叹了口气,放下碗,周晏宁总是有太多要交代,要忧心的事情。

      元征去叫人传那些大臣了,周晏宁看着外边的天色,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就像曾经的皇皇大夏写尽了他应有的篇章,大魏以铁骑为笔,鲜血为墨,推动着历史向前翻页。

      今夜,是多少人的难眠夜啊。

      一会儿,元征从殿门前走了进来,重新端起碗,想要周晏宁再吃些东西。

      周晏宁轻轻摇了摇头。

      元征看着周晏宁疲惫而倦怠的神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下碗,坐到床上把周晏宁揽到怀中。

      周晏宁醒来之后没有喝药,药盅子都没有端进寝宫来,但元征就是觉得一股苦涩之味在嘴中蔓延开来,渗透到神经的末梢,喉管、心肺,让人窒息。

      周晏宁疲惫的神情,太医闭眼又摇头的动作,甚至那个周晏宁只喝了半碗的粥,都清晰地告诉着他周晏宁命不久矣这个事实,他们的结发要被周晏宁带进陵墓不是句玩笑话。

      他不愿意接受周晏宁与他重逢就要再次分离,不是遥遥相望山水阻隔的分离,而是黄泉碧落的生死两茫茫。

      生死有命,彭祖八百寿数,嫦娥服药得长生不过虚妄,所谓万岁,所谓天子,不过是用来愚弄世人的,他元征再清楚不过了,生死之于人间,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事。

      ……

      半个时辰之后,大半个夏朝朝廷的大臣都到了。

      元征扶着周晏宁进了议事的大殿,在大夏遗面前露了个面。他们在今日清晨时相见,夏朝的 大臣没有一个不认识他,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向他,向魏帝下跪行礼。至少在此刻,在夏帝周晏宁站着的情况下,魏帝允许周晏宁与他们见面的情况下,他们还不愿意向魏帝跪下。

      元征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如果这些夏臣,轻易地就向他跪下称臣,轻易地背弃旧主,他才要替周晏宁不值,替他生气。

      周晏宁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到后头去。

      元征只是小声说“不舒服就早点说完早点遣散了他们。”

      元征走后,周晏宁落座,一行人齐齐跪下行礼。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亡国之臣了,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向这个意图力挽狂澜,苦苦支撑大夏几十年的君主跪下称臣了。

      周晏宁让他们落座,问:“诸位爱卿可还记得自己入仕的初衷?”

      这一问,让座下许多人都红了眼,谁不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谁不是怀着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宏愿入仕?又有谁不梦想着收复疆土,兴复大夏而入朝的?座下的,都曾是周晏宁的同道之人。

      一个穿绯色衣袍的年轻官员走了出来,面冠如玉,二十出头。这是两年前的状元,文继洲。他道:“臣年少疏狂,乱世之年不愿入仕,然游学于天下,方知民生多艰,百姓流离,人民罹难,臣愿得广厦安天下之民而入仕,愿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

      话了,不觉已泪满青衫。

      文继洲前面一紫袍长须男子站了出来,他是钟书道,五十有一,须发也是黑白参半,眉间有
      一道皱纹,即使面无表情也很是明显。“臣少时颇有才名,却难遇明主,遇陛下之前,已将半生之志蹉跎得所剩无几,庸庸碌碌,糊涂度日。直遇陛下方回车复路,,欲挽狂澜,复四海,尔来十有六年矣。”

      钟书道的旁边又有一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须发尽白,那是陆载,他是大夏的丞相,四朝元老,今年已是杖朝(80)之年。“称年少得志,壮而遭贬,青州,宿州,儋州,半生荒度羁旅,幸老而遇明主,方展才华,施抱复,谋故地,然庸庸碌碌,回天无力也。”说完便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旁边的人忙将其扶起,宽慰。

      后又有人站了出来,一个、两个……大夏的朝臣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抱复,自己恢复中原谋天下太平的夙愿,他们都是无文臣,没有一个武将,因为武将都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了,大厦以文立国,抑武事,自开国以来,直至周晏宁方重兴武。但二十年的穷兵黩武,如何抹平数百年光阴积下的弊病,到最后,英魂用鲜血乃至生命永远护着大夏,夏朝的文臣以志节守着亡国之恨……

      周晏宁也红了眼睛,他自出生起就不曾见过国土统一,万国来朝的荣光,夏朝的旧都本来比他小时候居住的燕京还要往北,他向往着幼时太傅言说的荣光,而在燕京城破时太傅用性命鲜血让他铭记了何为国耻,何为家国天下。

      周晏宁缓缓走下高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哈哈哈!哈哈哈……”

      周晏宁放声而笑,泪却流了满脸,他的笑声里藏着一生痴而不得的大夏光复,与爱人立场相对的苦涩怨念,到最后归于释然。

      “诸位请起吧。”周晏宁敛了情绪,温声道:“大夏得诸位,乃是我之幸,大夏之幸。晏宁无能,愧对诸位的期待。晏宁体弱,怕是不能得见复兴之时,往后还请诸位爱卿继续守着、这天下万民!”

      “ 陛下,江山易主,舆图已改,臣愿以身殉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苟活于世,绝不身侍伪朝!”文继洲道。

      “臣等愿以身殉国。”群臣尽跪。

      周晏宁苦笑着往后退了去,坐在了白玉街上,他道:“文修齐,你今年是二十四吧。”

      “回陛下,再过三月,臣便二十五了。”文继洲道。

      “二十五岁啊,朕记的朕二十五岁时还是个叫南都城里身份尴尬的王爷。欲谋大业而不成,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念那远在琅京,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朕还记得那年的雪浇在身上。冷的彻骨,朕几乎死在了那个冬天。可朕活下来了。还有了那之后的峥嵘岁月。文卿,二十五岁,还年轻的很。这夏朝江山也不需要你去殉,长江的波涛里,南都的城墙下。为夏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周晏宁站了起来,望着大夏的肱骨,有青春正好的少年人,有风霜渐染的中年臣子,还有为大夏操劳了一生的老头子。

      “年轻人,老东西们,这夏朝的江山不需要你们去殉,不需要任何人去殉。”

      “这江山是谁的?不是我的,不是他元定坤的,更不是我周家他元氏的,是你们的,这天下是这天下万民的!”

      “一个国号而已,改变改了,但苍生还在,还需要你们去护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为天下苍生而折节,不为夏朝虚名而殉身,投降的国书朕写了,但万民同乐之书需要你们来写。”

      周晏宁又退回了白玉阶上坐下。

      “诸位,朕……老了,想歇会儿了。朕无缘再见一个盛世,朕不想,再见百姓流离失所,妇人被奸、淫,孩童被买卖。”周晏宁哽咽道,白发爬满鬓角,而不曾有损的容颜有了一丝灰败。

      “元定坤会是你们第二个明主,朕与他相识于微末,引为知己,相互之间的影响颇深。若非立场相悖,我或许愿意与他成就一段明主贤臣的佳话。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国之君,对他,我都可以这样评价,他有仁心,有抱复,有才能,他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承德事变不再重演,他是一个难得的贤君。”

      承德事变是所有夏臣心中耻与恨,因为那场事变让大夏迁都南都,王子皇妃被掳,妇人随意被、奸,老人幼子成为魏国胡虏的粮草。那是元定坤的父亲魏兴业帝所为,那个学汉话,改汉姓,学汉礼却随意虐杀百姓的暴君所为。

      元征适时从殿后走出来,向群臣顿首,道:“我与允安曾结金兰,幼时我不受那人所喜,亦难以曲意逢迎那人以谋求恩宠,在冷宫之中艰难度日,那时允安待我,可谓恩遇深矣,如今我愿涌泉报之。旁的大话,征不做许诺,但凭着诸位大人的才能,朕允诺诸位大人定能够继续在夏土之上发挥自己的才干,为百姓谋安居。”

      周晏宁不认同的瞪了元征一眼,将夏朝旧臣留在夏地,恐有后患。

      元征对周晏宁予以眼神安抚。周晏宁能想到的事,元征怎么可能想不到呢,为了夏地的稳定才更要将夏臣留在夏地,但同时也要将魏地的臣子编入夏地,待官员考核迁任之时再将夏朝旧臣缓慢迁往北地。

      一个敌国君王的话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是没有保障的空口白话,一个弑兄弑父的君主实在是没有信任的,但这个人得到了夏朝国君的认可,那么,他们也愿意去赌一把,为了不负君主所托,不负百姓所望。

      陆载叹息一声,站出来道:“臣老矣。但臣还想继续活着,做一点事,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渐渐的,陆续有人跪了下来,向他们主公为他们挑选的新的明主俯首称臣,但也有人僵持着不愿下跪,他们多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臣,还有些是年少气盛不愿折节的新臣。

      他们道:“臣不仕新朝,愿身入江湖,归于万民之一,自此开堂讲学,若陛下因献国书而蒙污名,那么我等将是陛下,活的无字碑,愿陛下流芳万古!”

      周晏宁道:“如此也好,夜已深,诸位早日回去歇息吧。”

      一干臣子缓缓从殿门退出。

      到了殿门处,周晏宁高声道:“诸位大人。”

      一群纷纷转过身。周晏宁以最高礼节向他们致意。

      “往后,天下苍生托付与诸位。”
      “愿诸位仕途亨达,万事顺遂!”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时穷节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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