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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冬去阳春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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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来得委实突然,是自灵魂深处迸发的,当萧知音察觉到它时,方迟钝地察觉到,自己刚刚与死亡来了次擦肩而过,不禁一下子脸色惨白,身子亦趔趄两下。
待站稳后,他惊愕地凝睇着黑衣女子,见她由距自己十丈慢慢缩短为五丈,她捏在左手指间的那道亮光即越来越扎眼。
那是一柄小飞刀,没有一点刀把,浑身尽是被磨得锃亮的精钢,尖端之锋利仅看着就让人产生痛意。适才逼近萧知音右太阳穴的正是它,尽管未击中目标,却仍使目标仿佛挨了一拳一般,右半边脑袋胀痛良久。
萧知音定定心神,下意识捂住太阳穴,掌心顿觉一阵阴潮。这也难怪,手和额头都已叫冷汗浸湿,连里衣也没能幸免,要是摸出温热感,才真有点不妙。人的血是热的,不过他一紧张给忘了,遂立马将手移至眼前查看。
漆墨的瞳仁在上面游走一番,见确无半丝血红,他便把蹦到喉间的心脏强按回原位,脸色亦慢慢恢复如常。
“多谢殿下!”萧知音冲胡非夜行诚挚一揖。
其实他想在“殿下”后面加上具体谢的事宜,无奈实不知该加什么,万一加错……毕竟从有了绝望到发现她指夹飞刀,仅有快速眨两下眼的功夫。
如此短暂的时间,如此强劲的攻势,足以说明对方绝非普通高手。而他一个普通高手都不算的人,纵使再想弄清楚是谁发的飞刀、又是谁阻止的飞刀、于何时以何法拦下的等疑惑,也激发不出相应的本事来。
但飞刀既在她手,四周除她外亦不像有旁人的样子,是以可能性无非两种——一是她自发自收,二是别人发她截阻。萧知音比较相信前者,故面对她步步接近,本能地往后小退几步。
伴着他的后退,胡非夜行停止前行,道:“手,伸过来。”
与之前的慵懒阴沉不同,她此刻的语气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萧知音听完立地伸手,等伸过去才反应过来,做这个动作似乎没过脑子。
“他是冲我来的,救你只是顺便,无须谢我。”说着,胡非夜行将飞刀放上他掌心:“此物制成不易,你替我还给他。”
“是……”飞刀冰寒刺骨,拔得心脏一阵哆嗦,萧知音忍了片刻方有所适应,却又瞬间有些不适应女子的沉默,于是试探着道:“敢问殿下口中之人身居何处?”
“你不用知道,只管随身带着它即可。”胡非夜行向左转身,走出两步,对着墙外最高的松树,眼里浮现一丝赞许:“他于百步外、呼吸间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当今天下能让他出到两招以上的人,至多至多不超过五十个,此等身手,你羡慕吗?”
萧知音亦转过身,望着她坚挺的背影,道:“属下羡慕!”
晨风中尚残留夜晚的凛冽,拍在肌肤上冷得人生疼,身为高手中的高手的胡非夜行同样觉得冷、觉得疼,然风若能言,亦会抱怨她淡淡的笑容冻伤了它,更要抱怨她低沉的声音压得它难以出声:“是啊,谁会不羡慕呢?我当真是多此一问……”
萧知音还觉着自己多此一答呢!
倘知道回答完会令一个小姑娘转瞬成魔,他说什么都不会答得那么快;倘知道“羡慕”二字会坑得自己那么惨,他哪怕咬断舌也不会说。可惜发生过的事不会重来,所以他无法改变成为子规陪练的命运。
按照胡非夜行的说法:“既然羡慕即该为之努力。子规善于激发人的潜质,又刚至入品不久,你与之相差不算巨大,再适合做你的陪练不过。今日你受了惊暂且好生歇息,自明日起,让子规每日陪你练上一个时辰,风雨无阻,如此能提升得快些,不然等她升到‘奇品’,你仍是无甚长进,她该不想让你活了。这便算是我送客人的一份见面礼,没有多贵重,望你莫嫌弃。”
萧知音听得直翻白眼,差点没背过气去,心想:“你怎么确定她现在想让我活的?!”
但不愿归不愿,不满归不满,他还是本着见好就收的道理,规矩地一揖,收了“礼”道了谢,再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对方又有好礼相赠。
胡非夜行亦未多言语,只轻柔地挥挥手命他回去。见状,萧知音如蒙大赦,捧着飞刀迅速消失于内殿附近。沿外城往巽堂走的路上,他听见内城喧闹之声愈来愈大,方想起等会有场专为她举办的庆典,过不多久外城也会张灯结彩的,即立地加快些脚步。
他不喜热闹,越大的热闹越不喜,因为那种氛围总使他倍感孤独和落寞。而此时的孤独落寞,居然能抵消折磨他一早上的渴意,以及对冷水的渴望,弄得他不知该喜或是该悲。
黯然魂销地回到房间,他关紧门窗,并找了两团棉花塞上耳朵,之后就只捏着飞刀坐在桌前回想学过、看过的所有招式,偶尔兴起则起身演练一番,完了复坐回桌前拄额沉思,渐渐地,竟达到了忘我的心境。
塞耳的棉花掉落,他浑然不觉;有道飞影推门而入,刹那间自他手里夺过飞刀,走时刻意放沉些脚步、放缓些呼吸,他浑然不觉;无人喊他吃饭,亦无人给他送吃食,他浑然不觉饿与渴;当一人站到他身边,剑指凝起一道寒气抵上他的心脏,他亦浑然不觉冷,更甭说听到那人奏出的袅袅箫音了。
他虽没听到,但确是在它出现后不久合上眼的……当翌日清晨苏醒之际,他已重拾常态,却对昨日种种甚感模糊,不意刚有仔细想一想的打算,渴劲即翻涌上来。
见喝了两杯温水,仍不觉解渴,萧知音不由得叹道:“何时才能不对冷水牵肠挂肚?”这答案一个月后就有了,然非是他不再渴望冷水,乃是有了比前者更深痛的执念——
“子规对我的厌恨还有无消弭之日?”
整整一月,萧知音无有一天是没挂彩的。那丫头态度十分明了,能打死绝不留口气,以至有一阵他见到她,神经比见到胡非夜行绷得还紧。好容易挺着挺着适应了些,岂料某人再度加码:“凡来找我讨债者,先接萧知音十招。若接得住,可打还其一招;若未尽接住,需把命留下。”
萧知音瞅瞅大有长进的子规,复瞅瞅约等于原地踏步的自己,瞬间对自己这道关卡的存在意义好奇起来。难不成那位是嫌他身上的伤痕和脱臼骨折的地方还不够多?亦或是嫌子规整人的手段太少?
他欲哭无泪,硬着头皮接了令,经过十日的体验,终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准得折在此坑里。
讨债者没有想象中的多,十天才出现四个。虽说论武功均能吊打他,不过被子规锻炼出的躲避本事,倒也让他成功避开一位“良品”高手的反击。对方败于他手自是不肯乖乖献上性命,甚至还想先送他下地狱,谁知第二招不等使出,胡非夜行已断去那人全身经脉,随之扔到无人处任其自灭。
她向来不容有人在她的地盘无视她的要求,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均会黑心大起,譬如那第一个来的,不愿陪萧知音“玩”,仗着身法好直接绕过他奔向正主,结果很快又被正主拎回他面前,先补完该有的十招,另赔偿过违规的二十招,方去的极乐世界。出此前车之鉴,后面来的都很识相,萧知音可没法淡定了,尤其在面对第四位讨债者的时候。
一想起第二位才是个将近奇品的高手,便打得自己胸口疼了半个月,吐血吐得险些死掉,他即赶紧给面前的“精品”高手打暗示,意思是互相放水。但见对方爽快颔首,委实令他兴奋不已。
精品较奇品足足高出一大阶,饶他已有赴死的勇气,不过还未到可以淡然去撞鬼门关的程度。无奈胡非夜行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并给予了相应的惩罚——帮她试针。
当银针刺入百会的一瞬,顿有一股凡人不敢承受的痛苦从那里炸开,飞快蔓至四肢百骸,折磨得人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萧知音宁愿被三个精品高手群殴,也不想再挨这么一针,可又不得不接受五日一次的残酷现实。所以当第二个月过去后,他的执念就变成了“我何以仍是活的”?
胡非夜行亦非光打巴掌不给甜枣的主,一发觉他对那掷飞刀的人非常感兴趣,由于苦于客人的身份,以至去过的地方、认识的人相当有限,一直未探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是承诺他,只要能活到谷雨,便叫那人封住一半内力受他三掌,是死是伤皆不得还手,算是对其当初离目标差有三指之距的惩罚。
有了此事鼓舞,萧知音莫名多出一分耐力,在除了三餐一卧尽是挨揍的苦日子中挣扎航行,至春分时节竟依旧有能力蹦跶。
二候这天,天清云淡,风和日丽,黄历上说此乃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巳时方过,有一位衣衫破旧、一身酒气的青衣浪子,怀抱锦盒摇摇晃晃地自乾门入了胡非城。
萧知音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却在进城后的一瞬间即换了副模样。凌乱的步伐变得甚是从容,温雅之气直透破衣而出,将其抬得颇为体面,连那难闻的酒气亦被渲染得仿佛仙气一般。
他更未料到的是,这样一个温雅胜玉的青年,能有逼得胡非夜行使出全力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