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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柳月。浪花带着肮脏的白色泡沫滑过如镜的海面,打上码头爬满滑腻青苔的索船桩,安菲忒里特的丝绸裙裾风平浪静一如当年埃勾斯望见黑旗的船只驶来之时。海风裹挟着咸腥气远道而来,天空湛蓝如洗,毫无疑问,这正是阿尔贝子爵在诺曼底见到的壮丽场景,那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远行。

      而这恰是出海航行的最佳时机。

      沃克伊芙指挥着新招的水手们忙上忙下地搬着货物,将一批批足以让她大赚一笔的烟草丝绸等物装进涂着仍带着新鲜白油漆味的“掠夺者号”几个大字的钢铁制轻型多桅帆船。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迅速进行着,这次航行将从欧里安特罗沿海港口西西里港出发,取道旧雅典与曾经伊斯特王国的斯巴达岬间因火山运动挤压而成的海峡,绕过米勒海,在经过帕列加群岛后直奔西迪基里的圣乔布勒米亚湾。

      这样的安排显然是兜了一个大圈子,新水手中也不乏为此暗暗怀疑船长安排的刺儿头,不过沃克伊芙对此自有她自己的考量——新人尚未同自己一同出海航行过,自然不熟悉船长的行事风格,急需磨合期。而若是取道米勒海,那个糟糕又恶心透顶的海妖便将会作为潜在的威胁,给这场旅行增加不少风险。大海本就残酷无情,她同她的女儿一般热爱洗刷去无辜的性命,啮食、摧残、什么都不归还,或还回来一具生着金棕色鬈发而浮肿发白的少年尸体。像沃克伊芙这样从小就在海上飘荡的老海员,对于这样的麻烦往往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他们比誓将咱们的意大利如蓟菜般一叶叶剥下来吃掉的凯撒·博尔吉亚更为清楚时间的价值,自然不肯像年轻气盛的小水手一样冒无意义的险,乃至为此周折。

      很快,最后一批丝绸也用坚固的木条板箱装载着,与甲板下宽敞的货舱地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沃克伊芙登上船只在甲板上眺望远方蔚蓝如宝石的海平面,随着似雪的主帆在风中高高扬起,掠夺者号起航了。

      也正是在此时,咔嚓一声,通往底舱的活板门似乎被什么人用一个金属扳手撬开了。一个发丝凌乱的浅金色脑袋从中探了出来,上面还沾着不少棉絮般成团的尘埃,吟游诗人莱雅——灰头土脸地闪亮登场。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只蟑螂?”沃克伊芙得到水手的汇报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她不禁嫌弃地啧了一声,拉开门栓,把气喘吁吁的莱雅拎了上来。“又脏又小,到处乱爬,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瞎扯,我奶奶说我是一只死老鼠。”莱雅低头扯扯衣服下摆的褶皱,雪白的丝质过膝袜已因为她四处乱窜的行为染上了洗不去的灰土,“她那时候已经得了老花眼,还打算拿扫帚扫掉我。”

      “你奶奶是个智者。”沃克伊芙评论道,毫不客气地把莱雅丢进了客舱,离开时顺手叩了叩头顶对她而言过于低狭的舱门,“别担心,我不会每天只给你冷水和干面包吃的,因为你连那些都没有。”

      白色的金属舱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莱雅站在吊床前,和一只黑玻璃眼珠的棕色毛绒熊面面相觑。显而易见的,沃克伊芙认为莱雅需要它。

      然而五分钟后,舱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莱雅满怀敬意地打开门,把高挑的红发船长迎接了进来——她进门的时候不得不再次弯了弯腰,以防低矮的天花板和她的脑袋亲密接触——她盯了莱雅好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语气中带着难以描摹的古怪情绪。

      “走吧小老鼠,我们去吃中饭了。”她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可亲一点,至少在面对着十六岁的莱雅时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我没有真的打算只让你吃面包和冷水……对吧?”

      也许这是一种她示好的方式。莱雅悄悄撇了撇嘴,然后转过脸来在女人面前绽放出了她能够做到最灿烂最甜蜜的笑容,耀眼到沃克伊芙不禁觉得自己要被闪瞎了:“当然好,亲爱的船长女士!我们今天吃什么呢?”她活像只一岁的兔崽儿般跳出了狭窄的舱门,嗓音甚至带上了激动的颤音,将一个绿山墙安妮的形象表演的惟妙惟肖,“噢亲爱的沃克伊芙、或者我最出色的盟友或者诸如此类的总之什么都好,我简直迫不及待了!天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一定要高呼三声、船上的午餐,万岁、万岁!”

      “可以闭上嘴了,”沃克伊芙罕见的并没有对此表示被冒犯,只是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否则我会找机会给你颁块奖牌的,当然还会刻上荣誉称号:最傻瓜微笑奖得主。”

      桅杆上的旗帜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数天后,他们便抵达了圣乔布勒米亚湾,而后沃克伊芙带领莱雅一路向北、深入腹地,余下水手则在港湾附近等候。

      西迪基里王国的国土大部分都是常年严寒之地,莱雅很早就听说过这一点。可直到在漫漫路途中亲眼见证,她才明白那古早歌谣中被冰雪覆盖的岩石传唱之久并不是毫无来由的,因为这里正如同惜字如金的创世纪民谣中专门花费笔墨描述的形容别无二致。

      沃克伊芙仍在闭目养神,娇小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拉开马车窗边深蓝色的帘子,探头向外望去。

      即使这个国家人数称得上繁多,但对于这片土地而言,似乎依然稀疏,四下足以入目的,大多仍是漫无边际的荒原。冰霜如同银色盔甲覆盖在裸露的岩石和泥土上,而暗色与洁白的间隙生长着深绿的苔藓;人们开辟出的小道则好似伤疤般支离破碎地划过这片广袤无垠的不毛之地,连结起伤口转折处的顿笔、一座又一座突兀矗立其中的城镇,蛛网般密密麻麻地横跨过偌大的西迪基里,最终聚集在这片王国的首都——喀莱沙。正是西迪基里皇帝普鲁登斯二世的宫殿桑沙以及其孪生的圣女殿所在地,两座标志性的建筑背靠背着拔地而起,仿佛结网的大蜘蛛般极其对称地盘踞在城市的中心,由同一批匠人建造,象征着无上皇权与神权之间正如同光与影之间的密不可分。

      黑足恶魔所停留之处,莱雅暗自想道,随即她重又拉好窗帘,收回了目光。另一侧的沃克伊芙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次日,二人抵达喀莱沙,暂且在一家旅店搁置行李后便动身前往宫殿桑沙。走运的是,西迪基里的皇帝显然没有欧里安特罗的麦肯琦四世一般爱让人等候的习惯,因此几分钟后,他们就被传唤进去了。

      这里的装潢与欧里安特罗的宫殿显然天差地别,走廊中只有无尽的未经雕镂的灰色粗糙石块装饰着狭小长道的各个隐秘角落,几乎无处不有,其后掩藏的空间却似乎颇大。走道两边立着各种古怪的盔甲与雕像,仆从手中举着一支明灭不定的古怪蜡烛引路,不时随手推开其中一位骑士手中在暗处依然闪烁反光的银质流星锤,一道藏在阴影与墙纸之间的窄门便应声而开。他的身后沃克伊芙则领先一步,目不斜视,显然对这里迷宫般弯弯绕绕的各种密道早已了如指掌。莱雅跟随着众人前进,一边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经过的机关密道。

      在又绕过两个拐角后,几人终于从一幅过分华美的女人画像后探出了身子。

      前方,即是真正的主殿。

      沃克伊芙上前几步,以标准到一丝不苟的骑士礼单膝跪下,保持着不愿抬头的姿势,莱雅跟上前去,在她身后静静半蹲下。

      “我的女儿,向前一点。”高处传来男人的声音,分辨不出喜怒。听到这个命令,沃克伊芙身形陡然一僵,虽然迅速反应了过来,却依然被身后的莱雅所捕捉到:西迪基里的王有将子民叫做孩子的传统,因此沃克伊芙作为从小生于此长于此的人应当并不陌生。她不禁注意到沃克伊芙从进殿以后便如同机器人般呆板而毫无生气了起来,与平时张扬的风格大不相同……这样的情形往往是长期处于对方高压统治下的下意识反应,那么这个女人是否也是如此呢?

      莱雅此刻无心多想此事,便只得暂且将走私贩与王的关系搁在了一边,她悄悄地抬起头观察上方,只见台阶上富丽的王座中央正坐着一位四十几岁的瘦削男子:此人佝偻着背,头戴嵌各色宝石的黄金冠冕,那块金属的各个加工处仿佛浑然天成一般,使其上的宝石虽然明显雕刻粗糙,却丝毫不比邻国女王的加冕冠罗瑟琳逊色半分。他肩披暗红长绒篷,上身穿绣金的白衫,下身穿黑色灯笼长裤,裤脚末端紧紧扎进深色的皮靴,腰系华丽的革制束腰,别着一柄插在鞘中的弯刀。

      这男子年龄虽仅在四十至四十五之间,然而看上去至少已年过半百,他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两腮内凹,鼻梁挺拔尖端下垂鹰钩,蓄留一抹八字小髭须,黑色的半长卷发耷拉在颊侧。同时他嘴唇极薄,稍一笑就露出洁白如珍珠的牙齿,排列的十分齐整,却显见适得其反地为表情添上了一丝刻毒,使其面容阴鸷赛似豺狼。那道著名的可怖刀疤又在这幅尊容上如同碎镜上的裂痕般纵横而过,表明此人曾亲身在战争历练过一番,甚至因此而受人尊崇。

      这正是普鲁登斯二世,西迪基里的皇帝。

      片刻的静寂过后,皇座上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你带来了一位小朋友,我的女儿。”普鲁登斯嗓音嘶哑,带着烟鬼特有自胸腔间传来的沙沙声,语调却如同毒蛇信子抽吸过空气一般轻柔。“把她领上来。”

      这俨然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沃克伊芙毫不迟疑地一把抓住莱雅的肩膀,半强迫式地将她推近王座,随即向后退下、回到原位。

      皇帝俯下身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人儿,突然友好地问道:“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西迪基里尊荣的王,我是居无定所的吟游诗人,名字不足以在您的面前出现。”

      “我很愿意听听。”普鲁登斯似乎突然来了兴趣,追问道,“你来自哪里,是不是伊斯特?”

      ‘战无不胜的王……您明白的,伊斯特早已在创世纪中便与欧里安特罗融为一体。“骨和骨、血与血、肉同肉。”’

      “又是谁教给你的这首歌谣?你学了个很古怪的故事,我的小朋友。”

      “……”

      莱雅突然卡壳了,垂下眼求助似的望向台阶下的沃克伊芙。她的表现从头至尾都仿佛只是少年老成的孩子,虽镇定地回答对方,细听之下却带着颤抖,完美符合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紧张情绪。

      但沃克伊芙没有动,保持着以石塑般纹丝不动的姿态望向座上人嵌金丝的深色靴底,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她一毫。

      狡黠的女孩收回了目光,她听懂了沃克伊芙无声的暗示,便只是咬着嘴唇、低下头看向地面石砖上曾被匠人一刀刀刻下的波浪样起伏。此刻,多做多错,她的心里已经对这一点再明白不过。

      两分钟的静默后,皇帝忽然咧开了嘴,眼神却不带任何笑意:“她看上去很喜欢你,亲爱的女儿。”他顿了顿、表情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神投向二人之间,“你可以带她走了,明天再来见我。”

      “我今天很高兴。”

      置身事外过久,座下的臣子不禁一抖,立刻点头应下了。

      自一开始,她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莱雅的表演。尽管这样示弱的把戏从刚遇见开始就在少女身上屡见不鲜,但这是红发的走私犯第一次完全置身事外地观察她的动作,即使是这样,女人依然不得不赞叹莱雅的演技之精湛,几乎挑不出一丝纰漏。

      但同时却也过于完美了。

      面前的王绝非好相与之辈,这一点是沃克伊芙所深知的,因此她绝不敢轻举妄动。她向着座上的王低头深鞠一躬,带着吟游诗人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半晌之后忽然有人哼起了小调,《创世纪》第一章的第一小段,也正是皇帝最喜欢的一段。

      于是经过主殿的所有仆从都知道了,王今天很高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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