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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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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有期。
显然这句话真真切切地实现了——鉴于曾经的故人正悠然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一点来说。这么想着,芙洛拉伸手拿起了一边的咖啡壶,为对方斟上了一小杯咖啡,搁在白瓷的咖啡碟中。
塞壬皱了皱鼻子,一脸嫌恶地端起咖啡,然后嗅了嗅杯沿:“我想您要是没有更好的东西招待我,我就该走了。说真的,我讨厌苦咖啡。”她顺手把咖啡杯当啷一声放下,棕黑色的液体在白瓷杯中危险地左摇右晃着,有那么一刻芙洛拉甚至做好了保护手头文件的准备——所幸并没有发生咖啡泼出来之类的情况。为了预防不测,芙洛拉还是站起了身,开始收拾桌子上那些幸免于难的纸页。
“您可以加些方糖的。”芙洛拉收拾好文件后,把它们摆到书架上,回身礼貌地向对方指出了这一点。这位莫尔塞夫家的小姐表面上永远都不急不忙,待人处世似乎犹如春天的夏洛特湖一般柔和平静。然而这样的伪装在短短几年与麦肯琦等宫廷旧人的斗争中,对她而言仍然只是如同浮于表面的一层油,任何在社会底层打磨多年因而老于世故的如女王近侍之辈,或是常在世间行走的塞壬,都可以轻易明白她的感情在如镜的湖面下好似激流般暗潮汹涌。
不过也许是海妖偶然的大发慈悲,她并没有点破芙洛拉的伪装,只是针对芙洛拉做的事做出了回应:嫌弃地一吐舌头,然后将这杯咖啡连着碟子一起推的远了些。
“不用了,我喜欢咸的。”深绿色长发的女人打了个响指,杯中咖啡变成了一种墨色的粘稠液体,带着淡淡的咸腥气;她仍然蹙着眉,显然只是幼稚地想拿这杯沼泽水一样的怪东西恶心一下芙洛拉,并没有要喝的意思,然而却不小心同样恶心到了她自己——真是很不幸。
莫尔塞夫脸色不变,只是也不再碰咖啡壶,“好吧,你随意。”
这位帝国的明珠垂下眼睫,将翠绿色眸中所有的情绪敛去,再抬头时已是得体的笑意:“那么请问您有何贵干呢?”
“我要做什么?”海妖用低沉的笑声回复了芙洛拉的问题,她随手拉过了一把扶手椅坐下,“在家门口把吵吵嚷嚷的烦人精赶走,再来打探打探您最近的状况——没准儿一会儿还要拜访拜访多管闲事的家伙。”塞壬犹如打量着一件新奇玩具般高兴地看着对方,金绿色的眸子中闪烁着同当年如出一辙的狡黠光芒:“我的生活就是这么平凡而朴素呢。”
“是吗。”芙洛拉轻声笑笑,“真希望能拥有您这样的闲适生活哪、我可是忙得很,一刻都闲不下来。”
这显然是逐客的意思,于是塞壬也毫不客气的还嘴:“当然,我可没有过分叨扰您的意思,”她弯着眼睛用手指隔空点点她,“今晚您还会跑到无人经过的小路边被一群鸟儿包围么?”
意味不明地回应过后,她随即站起身,嘲笑般的拖长了声音:“好啦,待的时间够长了,那么——”
“再见。”
海妖“砰”地一声消失在了房间里,只留下了一杯仍散发着海腥味的不知名饮料,里面还漂浮着一片白色的羽毛。芙洛拉看着它,终于露出了同当时塞壬看到咖啡时如出一辙地嫌弃表情,这在她脸上可不常见。她伸出指尖拈起杯子柄,然后迅速地将里面的黏液连着杯子一起丢进了办公桌边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莫尔塞夫又回到了那个端庄贵族小姐的壳子里。她走到拖坠而下的百叶窗边,轻手轻脚地拉开了乳白色的卧棂。
窗外,将死的太阳如硬币般燃烧,正如回忆中的那个傍晚。芙洛拉望向天空,心情仍然勉强称得上平静。此时她还不知道,塞壬的每次出现,总是伴随着不幸。
芙洛拉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芙洛拉眼里,她残酷、冷漠,把滚烫的蜡烛油浇在仆人脸上只因他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忘记把针插在针垫上;在芙洛拉还小的时候,这位骄傲的伯爵夫人就像女王一样支配着她的生活,随时都可能把谁的脑袋砍下来。小姑娘也曾多次听到仆人们在廊下小声的抱怨,可一旦母亲裹着长长的丝绸裙在府中走上一圈,伴随着裙摆摩擦的沙沙响声,这个大宅子立刻又安静如死寂。十七岁那年生日,她问母亲是否真的爱着自己,得到的却是玛丽亚别过脸去的沉默无声。
在贵族们眼里,这个新晋的伯爵夫人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莫尔塞夫伯爵玩弄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天知道他在哪儿还有一个妻子!其他夫人们也不待见她,这个整天黑衣如缟素的女人没有时兴的情夫,对当下的流行打扮没法提出任何符合她们口味的见解;她只是固守着年轻时候的风格,把自己和女儿打扮得像刚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一样,偶尔才会翻新些花样。
仆人畏惧她,贵族漠视她,女儿疏远她,这似乎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在这位可敬的夫人身边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年轻的公主麦肯琦。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儿在一次宴会上相遇,一个尚为稚气未脱的公主,另一个却已早早嫁为人妇——见到麦肯琦时,伯爵夫人是否曾在心里哀叹过自己的命运呢?阿芙洛狄忒将她太早领入了婚姻的怀抱,她的孩子厄洛特斯们却又是如此刻薄,甚至称得上残忍哪。
后来麦肯琦即位,贵族们又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想要同她打交道,然而她却莫名其妙地和女王闹了别扭,两个人在另一场宴会上不欢而散。触犯新女王的霉头显然绝不是一个聪明人在此刻会做的事,尤其是公主年轻时候就以残忍出名,甚至与她的奢侈并驾齐驱。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受到惩罚,这多少让冷眼旁观的其他贵族们感到有些无趣。可莫尔塞夫伯爵夫人究竟想干什么呢?没人说得清。
选择从政道路时,芙洛拉没有心思也不乐意去思考她的母亲怎么想,当她在深更半夜赶回家只是想要吃一顿迟来的晚饭时,得到的却是玛丽亚派仆人传的简简单单一句“滚”。于是年轻的女孩不得不去请求麦肯琦陛下开恩,允许她在办公室里留一张能够让她过夜的床,脖颈中点缀着红宝石与白珍珠的王怜悯又嘲笑似的点头,让侍从为“叛逆期的青少年”搬进一套裹着深灰色棉布的长沙发,从此她在上面睡了整整两年。那时这位总裹着黑色长裙的夫人又是怎么想的呢?在恼火于女儿没有走上自己为她安排却从没有亲手规整过的道路、抑或仅仅是为帝国明珠的决定而不快?——我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得知她是怎么想的了,因为如今她已经因肺结核而奄奄一息。
今夜就是她的死期,昔日的绿眼睛少女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着,呼吸声就好像肺里有个巨大的教堂风笛在振鸣,她已经保持低烧不退了很多天,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尽管女王许是仍然念着过去的友谊,偶尔会派去仆人探望,但玛丽亚掩饰的很好。由于她倒下的实在突然,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病情,除了第一时间得到通知的麦肯琦和刚刚被仆人叫来的芙洛拉。仆人鱼贯着进出房门,传递着夫人所需的最后几样东西,一位女仆站在房间床头的最角落,等待聆听并送出玛丽亚临死前可能有的遗言。
而现在她们都等在伯爵夫人的房门口。麦肯琦穿着一身不符她平时所钟情珍珠宝石一类风格的简单晨衣,显然是刚刚醒来就听闻了噩耗,只有脖颈上戴着她形影不离的珍珠项链;芙洛拉穿着她工作时的衣服——她甚至是处理文件到一半时赶过来的,这个十九岁的女儿自从十七那年被母亲一声不太符合平时风范的“滚”赶出宅子后,就再也没能回来。直至今日,她才再一次踏入阔别已久的老宅,这个埋葬了她母亲后半生的地方——此时她的母亲仅有三十八岁,却已病入膏肓。
芙洛拉有些百感交集地盯着刻着螺旋花纹的木质门框,她从没想过母亲会就这么离去——在她心中总是默认母亲还会活很久很久,永远像红皇后一样高傲地生活在这个阴森的大宅子里,直到某天随着里面的老家具一起变成一堆过去的尘灰——然而玛丽亚现在就已是将死之人了。她没有找过医生,而是每天像平常一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起居室,病情也因此一天比一天重,直到今天的忽然倒下。
与芙洛拉母亲同岁的女王麦肯琦此时也不复白日的娇蛮无理;却也没有表露出多么伤心的模样,只是侧身坐在柔软的吸烟椅上,等待着朋友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响起了钟声,午夜已至。月光穿过前廊与纱窗洒在木质地板上,明亮的清辉倏地黯淡了,如同病榻上玛丽亚的最后一点儿风中摇曳般的生命。
五分钟后,角落里床头边上的侍女走出房间,而后房间里便只余下玛丽亚被白布掩盖的遗体了。她向女王和新晋伯爵小姐禀报道:“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没有遗言,一切都拟在遗嘱里了。”
于是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德·莫尔塞夫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她更愿意我们记住她的另一个名字:玛丽亚·克里斯蒂娜·费切尔德。她没有留下遗言,将一切都工工整整地安排在了遗嘱中,甚至早早预约好了第二天的葬礼。并不是她不愿说,而是她说不出来,多年的苦闷已将她的心压缩成哈珀克拉底的沉默。她所居住的房子被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她的不熟悉与孤寂衬托的大而空旷,于是她让女儿离开了这个只属于她的牢笼,也离开了她的生活。
她至死也不知道,她的女儿将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当然,也许她也已经不在乎了。她曾因为仆人忘记将针插在针垫上而下令在他脸上浇蜡烛油、也曾在赶走照看年幼芙洛拉的坎德拉管家后每月为她留下一笔遣散费,她是矛盾的,也是逻辑通顺的。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是我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克诺索斯大钟楼的第一声钟声敲响,一切就将要开始了。故事将在死亡之上如藤蔓般蜿蜒曲折地生长,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一切又萎谢。
愿母亲在天堂安息——此时此刻,芙洛拉如是说道,她正真心实意地为母亲祷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