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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葬礼结束了。

      芙洛拉站在莫尔塞夫伯爵夫人三尺之下的棺木旁,手扶着刚刚树起的大理石墓碑,望见眼前一切的白玫瑰都如同笼上一层深色烟雾般裹着细密网眼的黑纱,忽然发觉世界多了一丝突兀的不真实。牧师念完悼文,用他那一行特有的严肃面容同她握完手,留下硬质的金属镶边名片后便转身离去。宾客来的寥寥无几,伯爵本人的父亲已经过世,身为母亲的老伯爵夫人则近乎于凑数似的露了下面,便以身体不适为名向如今继承父亲头衔的伯爵小姐告假离开了;女王没有亲自前来,只是给唯一应当哀恸的亲属准了一天的假期,送来石碑前摆着的藤编的高脚花篮。

      她不知所措,只得苍白地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握手,坐在教堂座椅的第一排等待他们离去,甚至没有听清楚遗嘱的宣告。这不要紧,莫尔塞夫如是想道,那张纸终归会回到自己手里。

      人的习惯是可怕的。玛丽亚的这位年轻女儿十七岁就离开了她,在漫长又短暂的两年中已经熟悉了没有母亲的生活,于是潜意识便认定母亲只是仍然在某处活着,不愿相信这场葬礼正是为她准备。即使亲眼看到白布掩盖的遗体,死亡也并不像是这位金发的女孩能够亲手接触到的实实在在的事物——所谓实实在在的事物,就比如她十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莫尔塞夫伯爵府栅栏门前冰凉的金属花纹凸起,曾冻得她双手通红。而当下能让她真切感受到有人离世的唯一证据,是葬礼经手操办后金额付讫留下的账单,以及如今手上留下的用深绿色墨水写就的遗嘱,短短折就三页,却沉重得仿佛由铅构成。

      顺理成章地,芙洛拉想起了查尔斯,离她而去的故交,在他的葬礼上自己的悲伤令人惊讶的刻骨铭心,比现在对于母亲的死亡更甚几分。可人人都知道情感实在是难以捉摸的东西,似乎有些忘恩负义的女孩竟只记得自己的悲伤,全然感受不到对方生命的痕迹了。查尔斯·克劳狄亚这个名字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过去的一部分,如同风中的沙土般一时迷了眼,又无形无踪地飘散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难道是柯罗诺斯掌管的时间河流冲刷去了那个和她志同道合的青年,面孔上的笑容时常灿烂好似盛夏的阳光,却因为一个水晶杯中和他眼睛虹膜颜色相似的苦艾酒死在了麦肯琦四世安排的宴席之后?——同样的食物中毒,借口如同伊夫狱堡里法里亚神甫口中那无比豪富的红衣主教斯巴达的死亡,只是教皇与女王所求不同,一位试图攫取富可敌国的财宝,另一位则要借此磋磨年轻变革者的锐气。而统治者往往愿意为了这些牺牲掉无辜性命,然而一切苦痛终将被时间抹平,该来的还是要来,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上午十一点钟整,入土的主角早有预料般地为自己布置下的简单仪式就此全部告罄,在一个平凡的赤杨月末尾时,而下一个月份将是象征新生的柳月。

      新晋的伯爵显然并不关心其中的无穷奥妙,她没有选择回到府邸,却直接乘着马车赶往女王的卡勒梅尔宫,尽管这位热爱工作的好员工还有整整半天的假期尚未度过。在将近一天的未曾歇息后,她终于又能坐在了办公桌前,坚硬的木头纹路和红茶叶在开水中充分展开过后浓郁的香气让她感到熟悉、舒服,便于再次去习惯独自一人的思考。

      白色的文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办公室的窗外,开始用鲜红如血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半垂的百叶窗内,芙洛拉捋开被茶水中氤氲升起的雾气打湿的金色刘海,重新又往茶杯里加了一块方糖。

      伯爵夫人将一切都留给了她,年轻的女儿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也因此在那之前根本没有打开过这张薄薄的公文纸。她始终不敢作为一个女儿,去窥探母亲浓缩成几样物件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和坟场的掘墓人一同见过了母亲的骨灰,并非是全能够变成洁白如雪的细腻尘土,却夹杂着无数有粗有细的焦黑骨粒,也许这就意味着死人从未完全地能够如同基督的人子所言一般尘归尘,土归土。

      她又想起了今天早上刚刚触摸过的洁白石碑;正反两面被打磨,光滑有如西迪基里匠人造出的银镜,而转折处生硬粗糙。莫尔塞夫知道母亲很多年前命人刻好了它,早在她离开家之前,就放在阁楼里,压在黑绸缎系着伯爵在婚前曾寄来的无数情书上。女孩确信母亲有意如此安排,因为在漫长的时光中她本可以将这真正称得上是与她为伴的孤寂岩石打磨去棱角,她本也可以选择和自己长久憎恨的丈夫分别埋葬——又为什么不?她自对方的离去后便一直恨着他,甚至将恨意迁怒到了芙洛拉本人身上。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伯爵和伯爵夫人只好埋在同一块土地下了,两块墓碑并排,他们将是彼此永远的邻居。其中有一块他那并不为此感到光彩的母亲曾想只留下生卒年月日,但最后仍然经过老伯爵的主张刻上veni,vidi,vici;而另一块的铭文却最终是由玛丽亚自己敲定的,“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

      可是又如何该相信生命胜过死亡呢?

      芙洛拉翻开了遗嘱的扉页。

      西迪基里,喀莱沙的圣女殿。

      它依靠着桑沙的宫殿建成,孪生子般坐落在喀莱沙的中央。但是与另一方的大而空旷、每日仅有少量朝臣与仆从间断穿梭在迷宫中觐见皇帝不同,这里的上午九点总会有信仰坚定的唱诗班和其它城镇前来礼见圣女的居民拜访,直到夜晚才逐渐散去。礼圣是每个西迪基里人的传统,他们一生中必有一次要亲眼见到圣女,哪怕他们见到的只是用来遮盖真实面容的金属面具,和千百年间戴在在一代又一代圣女头顶的三重冠紧紧相依。除此以外,他们同样会在每个礼拜日为自己和家人忏悔与祈祷,这样的习俗从异教徒燃烧柴火的女神哈斯忒亚离去后便一直如此,为歌颂无玷的圣母玛丽亚存在着直到如今。

      现在将近午夜时分,人群早已散去,然而圣女尚未歇息。

      蜡烛为了衬托宗教的神圣性正幽幽燃着,一切都在那忽明忽灭的橘色闪烁下显得黯淡了,只有四周深红如同夜莺心头血染成的挂毯隐约还能够看出金色的反光——有人说那上面原本应有着用伊斯特出产的丝绸和纯金丝线编织成的十三则基督传奇,却在漫长的岁月中丢失了最后一张,剩余的十二张从此便无比贵重地悬挂在圣女殿墙前爱奥尼亚式的方柱与方柱间,赛似克隆堡中弄臣籍以藏匿的长帘,时常在昏暗中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名为欧若拉的圣女坐在中央的金座上,一言不发。

      “纯洁的化身,圣母玛丽亚在地上的尊贵代行者啊。”忽然,男子的身影自宫殿的一角掀开了层层叠叠的红色挂毯,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皮靴在空心石砖上叩出的声响,他刚刚举着火炬,自联结皇宫桑沙的地道中盘旋而上的楼梯走出。那人用她熟悉的声音笑道,“您是否也听见,来自伊斯特的女孩已经离开了?”

      自然,来者是普鲁登斯二世。

      端坐着的圣女不由得浑身一抖,下意识般地握紧了座椅被重重宝石与黄金装饰的扶手。花纹繁复的面具顺着裙摆叮当一声落到了光滑如水的石砖地面上,那是由科隆最伟大的金匠雕镂而成,花纹复杂华丽好似墙面攀缘的藤蔓,能够使人无法看清其后遮住的面容,此时却被用来刚好掩藏住衣裙一角所沾染的地道中的灰尘。她迅速挺胸抬头,仿照自己曾被教导着千百次操练过的动作一般:

      “西迪基里尊贵的皇帝,在您的统治下,我们不需要动用权力,因为正是祂赐福于您,使您作为领袖出现。”

      尽管明知这只是每次都大同小异的套话,黑发金冠的皇帝仍然微笑了,与他面对年轻的莱雅时不同,此时的笑容显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然而不巧的是,这反倒使他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仿佛一朵疯狂的荆棘自左侧嘴角张牙舞爪地贯穿至右眼。他来到她身后,用枯瘦如松枝的手指抚平不可亵渎的神圣礼服上的褶皱,食指和中指关节间泛着烟熏过的土黄,又仿若无意地把手按上了她的肩头,将带着刀疤的左掌安抚似地抬起,掩住了圣女的双眸:

      “我的女儿,不要慌张,西迪基里的皇帝永远与你同在。”

      男人的声音嘶哑又难听,夹杂着着肺部沉闷的鸣响,如同小提琴弓并不熟稔地拉过尼龙弦。然而其中依旧饱含着的权力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令上一代圣女的谆谆教诲在欧若拉的头脑中再一次明晰:天平倒向了皇权,而与其相对的圣女制度早已经成为了西迪基里皇帝的绊脚石。

      皇帝并不在意她在想什么,只是再次扬起头颅,被曾经战争所留下的、过去不曾也将永远不会褪去的狰狞伤痕纵横而过的那张豺狼面孔上挂着残酷的笑容,一对黑眼珠中锐利如鹰的目光带着不可一世投向大大敞开的宫殿门外,仿佛在此时此刻看见了年轻的圣女与西迪基里的未来,正按照他的心意重新谱写。他在走私贩和吟游诗人这一对奇异搭档的来访后,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去发起新一轮的战争,便心满意足地畅想着世界向自己臣服,荣光终将归于他普鲁登斯二世、即西迪基里的王!

      然而王没有瞧见的是,那被遮盖双眼的欧若拉,并没有如他以为的一般顺从地合拢眼睑。

      ——反而是在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的阴影中,将婴儿蓝的眼眸睁得更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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