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

  •   她打开那份遗嘱时稍微花了一点力气。意料之外的,纸页并未在指尖留下两年前宅邸门口的铁栏杆的冰冷,而依稀带着童年模糊时光中母亲的体温,折角处甚至略微潮湿,似乎仍然沾有死者生前鼻腔中呼出的温暖水汽;公文纸的折痕依旧锋利如新,仿佛从未经由过他人手中流转阅读,只等待着它唯一的收信人如今开启。不久之前玛丽亚曾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费心将它压在厚重的硬壳书下,终于折页合拢薄似蝉翼,拆开它的女孩却并非过去那位曾用翠绿色墨水书写字母的妇人,也绝不会再是。

      “——致我血缘上唯一的继承人,芙洛拉·玛丽亚·德·莫尔塞夫。”

      短短一句起手便足以让被指名道姓的伯爵霍然一惊。她如同被烫着一般飞快丢下那张公文纸,仿佛纸上烙印的墨水渍是足以灼伤手指的红蓝火焰,但随即她又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何必如此胆怯?她扪心自问,却一时间得不到答案,只好深呼吸,凭着小女孩短暂的蛮勇和一时的冲动,伸手抓起那张仿佛重达千钧的公文纸,继续向下读去。

      “当你读到这封遗嘱时,你大概正坐在卡勒梅尔宫的办公室里,往红茶里加入第三块方糖——从过完十二岁生日后的某一天你忽然开始嗜甜,而我从来没能弄懂一个孩子怎么能往自己的胃里塞进这么多糖果和布丁。或许坎德拉管家比我更清楚,毕竟她照料了你的十二年。”

      仅凭借母亲这一句话,芙洛拉便下意识回忆起拆信之前,第三块方糖恰好赶在最后一点蒸汽之前融化在茶水中的模样:雪白的糖粒在粉红的茶汤里漾开,而后消失不见。被逝者逐字预言的生者因而不由得悚然:此刻已至柳月初,尽管仍旧该算作早春,但午后已温暖异常,一天之中,只有清晨尚需升起炉火。阳光和煦地穿过百叶窗留下条纹斑马似的倒影,白色的鸟吱吱喳喳地停在窗外,女儿的脊背处却一阵阵冒出冷汗。尽管红茶在白瓷的小杯中早已化作温吞不再适口,然而莫尔塞夫毫无察觉,直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她抹一把额上的冷汗,继续向下读道:

      “我不会为了缺席你的成长而道歉,因为我从未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老实说,你的外祖母也并不擅长。你父亲将他的自私与懦弱刻在你的金发里,你的绿眼睛则同我姓费切尔德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而我选择用余生憎恨这两种遗传,并一遍遍后悔自己当年的离家出走,为此我没有办法爱你。是的,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答你在十七岁那年的问题,尽管你可能已经不再需要:我不爱你,孩子,我尽过我最大的努力,可是做不到。

      “现在,我的愿望只剩下一个,芙洛拉,卖掉伯爵的遗产,然后回到我的故乡去吧;回到你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家里,那里一定可以帮上你。我准备了一张到恰莱斯特的火车票,这是力所能及的补偿。我的丈夫阿什利生前的一切都留给你,并且我仍然允许你选择,但是如果留在这里,你的人生绝不会完满——卡珊德拉的预言从来没错过。

      “不要走错了路,女儿。”

      “于赤杨木满月。”

      短短不满两页的字迹到此为止,最后的落款令人陌生。姓氏末尾的一笔卷起稍显生涩,公文纸所印的浅蓝色防盗纹烙在翠绿犹如孔雀石的墨水底部,显得尤为复杂而迷乱,使人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与此同时,窗外的文鸟嘎嘎叫了两声,拍拍翅膀离开了卡勒梅尔宫的窗沿。

      室内寂静无声,因而这轻微的响声显得振聋发聩。芙洛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忽然感到一阵喘不过气——似乎什么声音正在她的胸腔内一刻不停地沉闷跳动,回荡的巨大声音敲击鼓膜如同塔楼顶端的钟声轰然鸣响,除了她却无人听见。与此同时,金发的女儿才后知后觉地明晰自己面对遗嘱时的紧张与无措。尽管分别多年,母亲的威严仍能够震得她头脑发晕。她最终恍然其实玛丽亚的阴影在两年中从未离去,一直周旋在自己左右,叫人时常无所适从。

      她不禁闭了闭眼,一阵寒颤,十七岁那年离开伯爵府后的暴雨与面对女王时的屈辱一瞬间劈头盖脸般在她的回忆中重现。如今母亲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却毫不顾及身后的女儿自行离去,留下一封信权作了事——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负责任的做法吗?

      短暂的一晃神,快刀似的纸缘就嗤得割破了翻页的食指,这抹疼痛骤然警醒了年轻的伯爵:此刻并不是放松的好时机。玛丽亚的信中太多的疑惑未曾解开,而足以料想,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正是为了将她引到自己精心一手安排的道路上才故意如此设置。

      “笃、笃。”

      正当她思绪烦乱之际,敲门声突兀响起,惊得人险些碰翻茶杯。抽屉被慌乱推合的瞬间,莫尔塞夫已换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请进。”

      “她说您已经回来了,伯爵。”不速之客摘下头顶的宽檐礼帽,顺手丢到房门侧边的落地衣架伸出的柱头上,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所以我来看望您——恐怕有些冒昧吧?”

      “噢!是您。”

      帝国的明珠不禁感叹道,趁机平复心情。那人的身影裹着皇宫走廊的阴冷卷入室内。她注视着对方摘下礼帽的动作,便抽回搭在抽屉的银扣上的指尖,像平常一样站起来迎接,并且一如既往的,对来人的诘问仅仅报以颔首,既不表示赞同也并无反对,转而挑起另一个问题:

      “是您,辛西娅。亲爱的,向您报告我行踪的是什么人?”

      “还能是谁?杜蕾莎·休格、那个难缠的女人——真见鬼,何必劳驾您多此一举询问呢?谁要不知道她是替麦肯琦做事的狗,谁就必定活不长久。”星象师语气轻蔑,明显对这番问话颇为不快,幸好她仍然回头将房门仔细合拢,才侧身坐到了待客的长沙发上。黑衣的女人双腿交叠姿态优雅,低头顺手掸去长靴跟底的几粒灰尘:

      “我原本打算去莫尔塞夫府邸拜访您,却在宫殿门口被休格拦住,现在您又这么问我——我的朋友,老实说,这令我开始怀疑她向我透露消息的原因了。”

      “恐怕这一点上您是完全错怪我了,”芙洛拉耸耸肩,转身替她斟满一杯红茶,“我对此事毫不知情,还得多谢您的告知。”

      “那么您不知情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伯爵。”辛西娅没有理会对方的殷勤招待,随意一甩半长不短的银发,倾身将几页批示递到房间主人的办公桌上,“感谢欧里安特罗,至少我还能够指望把前来拜访的原委亲口告诉您。”

      莫尔塞夫不答,只是施施然坐下后再拿起文件,匆匆翻阅了两眼,便搁到桌面一角。

      “几小时前,女王下达指示,意欲寻找预言家。”来访者见人毫无反应,不由得起身上前一步,顾不得风度,开口向金发的女孩快速解释了几句,“要求必须是来自前伊斯特中心、德尔斐神庙的预言家,无论是死是活,一定要找到此人。”

      “请原谅,恐怕我没能明白您的深意。”

      芙洛拉漫不经心地仰脸,一瞬间与站在桌前的女人目光相撞。而对方眼神则下意识地错开。于是祖母绿的双眼不紧不慢地弯起,在面庞挂上自然甜美的笑容:“难道您在害怕来人夺走了您使用天文台的职责?恕我直言,恐怕这一点上我是有心无力——陛下对我可并没有那么青睐。”

      “幸好并不是,我的朋友,但同样糟糕。”辛西娅答道,她为了让人看清关键,只得亲自扯过文件,熟稔地翻过几页才停手,“女王在此处的笔记是严肃处理,您想想看,上一次您见着她这样的批注是什么时候呢?”

      金发的女孩下意识地扬眉,终于端正了坐姿——“那场宴会?”

      “不错,她将这件事视作同足以动摇国本的您与克劳狄亚先生两位同等重要,因此依我看恐怕您也得上心几分。”占星师平静地回答,“以及,不管您信不信吧,这里面还包含了我个人的请求。”

      “女王所求之事,我手头已有线索。伊斯特灭国后,唯一一位幸存的德尔斐巫女名叫卡珊德拉·门罗,敝人的两位恩师正师承于她。据说,她精通任何一种书籍中记载或从未有人见到的全部占卜术,可惜我的两位老师没能领悟全部的精髓。”

      芙洛拉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禁浑身一颤,汗毛根根耸立好像有电流通过。紫罗兰色的眼睛捕捉到了这短暂的停顿,便探求地望向对方,然而答案并未浮现。女孩勉强镇定住自己,抬起头望向辛西娅:“您继续讲。”

      叙述者只好依言而行,继续说道:

      “您应当记得,数日之前,我和布兰登一同造访了梅瑟苔林大道的凯德里赌场,并如随后向您汇报的一般,偶然见到了西迪基里的走私贩和那位吟游诗人。”

      “在离开您之后,我回到赌场,独自去拜访我的老师们,并讲述了我最近的研究成果,同时也表明进度由于某块未知领域而受到阻碍。幸运的是,老师同样对此颇感兴趣,她们告诉我,卡珊德拉曾作出过一条与我的星象研究紧密相关的预言。因此为了研究的顺利进行,我必须找到她,正如四世的指示一样——无论生死,至少要见到她的脸。

      “所以,我特此前来请求您,赶在麦肯琦之前帮助我寻找这位伊斯特巫女的线索。”辛西娅结束了讲话,用一句话简单收尾道。略显傲慢刻薄的态度尽数褪去,只余完全的诚恳。

      “可是您如何确定我能找到她?”芙洛拉经过对方这一长段陈述,态度反而愈发冷淡下来。她端起白瓷的茶杯,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一缕珍珠色的雾,“您当然能够看出来,在您的演讲之前我对卡珊德拉这个真实人名可谓一无所知。就连我阅读过的书籍中,唯一与其有所联系的也仅有民谣的创作蓝本之一《伊利亚特》。结果现在,您又要求我赶在女王派出的近侍之前找到这位生死未卜的先知——我亲爱的朋友,您布置下的任务,与其称作困难,还不如说是天方夜谭。说实在的,比起拜托我,还不如向您的老师们请教后自行前往更加方便。”

      “您说的有理。然而事实上,关于这个请求,舍此以外别无良策。”银发的占星师答道,“我的两位老师天生有所残疾不便走动,而我又与占卜这一职业紧密联系。您一定明白,若我此刻贸然离去,女王势必要起疑心,继而很有可能先我一步找到有关卡珊德拉的蛛丝马迹。四世对一切危及她统治的一切苗头都要不惜任何手段掐灭在摇篮之中,因此恐怕在她挖到线索之后,任何人都无法再让有关卡珊德拉的资料重见天日。”

      “恕我冒昧直言,女士。为了不使她发觉,只有一向被她所蔑视的您才是最合适的角色。过去几日我已尽可能潜伏搜寻线索,而如今它断在欧里安特罗西北部的恰莱斯特——据说那里正是卡珊德拉离乡之后的居所,百余年前位于两国交壤的边陲处。”

      伯爵低头不言,指尖轻叩桌案,并未即刻回答。她权衡数秒,自己仍然需要更多的筹码。

      “这倒无妨,您帮了我那么多次,本人自当尽心尽力回报。”终于,莫尔塞夫状似松了一口气,神情中增添了一抹真心实意的微笑。她搁下茶杯,骨瓷烧釉的圈足与描金的象牙白盏托相击仿佛法锤定音,在安静的室内磕出一声脆响,算是宣布此事尘埃落定再不生变。见状,辛西娅便声称仍有要事在身,打算就此告辞。

      主人明白对方去意已决,并未强留。只是在起身送别时,她在门扉处最后不经意询问道:“如果能够帮上您,自然是我的荣幸——不过倘若此人当真如您所说一般如此重要,我很好奇,您会以什么悬赏她的下落呢?”

      客人不禁猛地后退一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惊觉,伯爵早已在不知何时掌控了整个局面,但当下更来不及多想,只得立即躬身答道:“不知阁下是否仍然记得,在尤妮芙瑟缇·布兰登-克劳狄亚因家族覆灭而向您宣誓效忠的那天,您曾问我为何要追随一位前途渺茫的革命者,并同样向我讨要一份承诺。”

      “正是。实话告诉您吧,这份好奇困扰了本人许久,因此我仍然很乐意得到一份迟来的解答。”

      “喏,问题就出在这里。”辛西娅答道,“第一个问题,我几乎无法回答。”

      “即使我帮了您也不行?”

      “也不行。”女人重复道,语气斩钉截铁不似作伪。

      “那就怪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可别人帮了您天大的忙,您却不多给她一分好处。”帝国的明珠说,“但愿您不是好做无本生意的那种人吧?”

      “衷心希望我不会给您留下这样的印象,伯爵,至少我愿意对于第二个要求做出保证。在找到卡珊德拉之后,我必定将正式向您献出我的忠诚——一切我能够帮助以及提供的,都会尽可能为您奉上。”

      至此,莫尔塞夫终于拿到了能够榨取的全部信息,遂退后一步,将黄铜门把手交由对方自行开启:“既然您表露诚意,那么我自然也作出承诺。”

      她笑道:“我的朋友,本人以母亲三尺之下的棺木起誓,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到卡珊德拉的下落——而您定不失所望。”

      直到目送着占星师走过长廊,芙洛拉才回到办公室中。逝者的遗嘱散落在抽屉底部,她重新将纸张收拢,翻到落款处的尾页。

      凝视良久,女孩终于若有所思地拿起羽毛笔,在末句重重划了两下。随着笔尖刺透公文纸表面的繁复纹路,木桌上画开伤疤似的墨痕,如同一道再也无法洗去的纹身。她随即拾起拆信的铜刀,挑开密封的内页。

      只见严实的夹层里,赫然夹着一张烙着绿色月桂树叶的火车票,纸质泛着蛛网似的灰,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前往恰莱斯特,却未曾标明返程。于是芙洛拉下意识地望向车票左下角的烫金,那里赫然烙着三字——

      单程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