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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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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漫长的黑夜,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在身边蔓延,我被牢牢地困在这张网里,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去。
我猛然惊醒,双膝下意识弯起将自己缩成一个圈。这样做好像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能让我有一点安全感,天还没有亮,周围异常安静,能清晰地听到室友们清浅的呼吸声。
又是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清晨,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早,但我却彻底睡不着了。
这个噩梦伴随了我很多年,熟到我已经能在梦里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却又清醒地记得这从来都不是一个梦。
那些散落的记忆碎片,无数次地侵入我的梦中,渐渐地成了生活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一样东西,可能是听多了沈雨嘉的宿命论,我有时会试着告诉自己,这只是前世的一个记忆。
但并不是,当你想忘掉一件事情却怎么都忘不掉时,你就会特别痛恨自己的记忆力。
那年我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城中村里的一个小平房里,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很长一段时间爸妈都在谈论一些我听不懂的事,什么员工安置费,什么返聘,什么种子场,我知道那个地方,爸妈就在那里上班,虽然挣得不算多,还得付爷爷的医药费,但于小小年纪的我而言,最大的烦恼也就是没有多余的钱去公园玩那些同学们经常说的娱乐项目。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在游乐园玩的场景,还有我最爱吃的烤肠,光是想着,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所有的快乐。但是这个愿望又显得如此遥遥无期,即使是小孩子,我也能明显地感受到那段时间的艰难,我们租住的那个小平房,冬天需要烧煤才能取暖,以前的冬天家里还能烧那种圆圆的上面带小孔的形状规则的煤块,可是那一年烧的确是边边角角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碎煤渣,特别难烧,即使烧起来了火也不旺,还伴随着呛人的浓烟,我在家里经常穿着外衣,手和脚也总是冷冰冰的。从大门的窄院进到屋里要经过一个小走廊,走廊里接着水管,供我们的日常用水,那年水管也冻裂了,墙壁周围结了一排厚厚的冰。
有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回来,妈妈早早地就出了门,回来之后脸色苍白,我一直问她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她先是没吭声,过了很久把我拉到面前对我说:“爷爷去世了,爸爸回去办丧事,妈妈这几天也得好好收拾一下,你乖乖上学,周末妈妈带你去公园玩”。
那时是冬天,公园里大多数娱乐设施都已经停业了,不过会开放很多雪上项目,虽然坐不上海盗船,但光是能去那个梦想的地方就足够了 。
爷爷卧床已经有几年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躺在炕上,吃饭、喝水都要奶奶和家人去喂,我不记得当时的心里有没有因此而划过一丝难过,或许是和爷爷相处的记忆实在是少的可怜,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懂得死亡真正的含义,这件事并没能浇灭我对公园的期待,那几天每天睡觉前我都想象着公园里的一切,快乐得仿佛实现了毕生的梦想。
去公园的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或者可以说,前一夜因为太期待,根本就没能好好睡觉。妈妈在一旁收拾我的书包,给我煎了我爱吃的荷包蛋,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一切,那一天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幸福到我都没有留意到家里那些悄无声息的变化。
我如愿地玩了很多项目,中间休息时妈妈给了我点零花钱叫我去买烤香肠,当我举着两根热气腾腾的香肠回来时,人群中却再也找不到妈妈的身影。
慌乱、无助像一个巨大的黑影瞬间将我吞噬,我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回了租住的小平房,公园离我们家并不算很远,但是小小年纪的我还是走了很久才走回去,家里大门紧锁,我守在门口等到了晚上,等来了房东阿姨,她看到我灰头土脸地坐在门口,赶紧打开门,进屋给我煮了碗面条,整个过程中她不停地给我妈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我太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面,耳朵却一直竖着听阿姨电话里传来的一遍又一遍的“嘟--嘟--”声,心里千遍万遍地用各种混乱的方式祈祷着电话能接通,但是没有。
阿姨看起来非常无措,嘴里念叨着:“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我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大人的事,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平复慌乱的心情,渐渐地,我听出了个大概,对现在的状况有了些模糊的认识,虽然当时的我无法用言语准确地表达,但我确信我是听懂了的,我听懂了她说的爸爸的同事张叔叔一家吃老鼠药自杀,张锐再也不会和我一起玩了,我听懂了我们家现在也面临同样绝望的状况,虽然我还无法理解成年人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字里行间我听出了这一切都和一个叫宋洁的女人有关,我知道这个人,她是爸妈单位的大领导,也是苏玉的妈妈,苏玉比我大一级,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小公主,会弹钢琴会唱歌,文艺表演、升旗仪式、课间领操,哪里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我一直很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她,因为她拥有那么多条漂亮的粉色公主裙,还可以每天坐着小汽车上下学。
我在大脑里飞快地梳理着身处的状况,一个让人恐惧的念头不停地围绕着我:我不会是被爸妈遗弃了吧,难道爸妈嫌我是累赘所以把我扔了吗?阿姨还在念叨着:“你爸这刚走没几天,可能你妈去忙丧事了,你先在这住着,阿姨明天再给她打电话”
爸爸......死了吗?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我总觉得她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没办法接受这个说法,阿姨一定是没搞清楚状况,妈妈说爸爸是回去给爷爷办丧事了,她肯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太忙了,所以妈妈也过去了。我飞也似地跑出了屋子,任凭房东阿姨在后面怎么追,怎么喊都没有回头。
没上小学前,我一直在农村奶奶家生活,经常和村里的小孩在野地里玩耍,从小到大,没有人追得上我,我跑啊跑,渐渐地,阿姨的声音消失了,我也彻底迷失在了夜色中。
在我们那,小学和初中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上小学时,电影通常比较无聊,甚至有点惊悚,一般第一场是抗战题材的,我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进电影院时,放的是《南京大屠杀》,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被活埋的老人埋在土上的干枯的手,为此我整整做了两周噩梦,一直不敢在黑暗里走,而这一晚,我好像被扔进了那个恐怖的电影,在我看不真切的黑黢黢的四周仿佛伸出了许多干枯的手。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弯路,路过了多少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只记得第二天趁着还有亮光,我在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搜寻自己曾经因为怕被拐卖而特意记下的各种路线。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永远都找不到出口。我绝望地走过了漫漫黑夜,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跳出地平线,升到了最高处,又转瞬躲进了天边。当我终于走进了熟悉的村子里时,月亮已经悄悄地在天空中勾出了自己的弧线。
刚走进村口,村边走动的大爷大妈们瞬间认出了我,赶着去叫我奶奶出来,我看到奶奶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像下一秒就不在这世上了一般,赶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奔了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大哭起来,虽然饥渴难耐,身体似乎也冻得没有了知觉,嗓子几乎说不出话,但我还是声嘶力竭地哭诉:“妈妈不见了,我要见爸爸!”,奶奶哭喊着把我搂进了怀里,那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奶奶哭成那个样子,空气中弥漫着数不清的哀恸的分子,昔日热闹的村落在这一刻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沉默。
那是我噩梦的开端,却不是噩梦的终点。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逐渐搬空的出租屋和妈妈突然间对我心愿的满足。
沈雨嘉的闹钟响了起来,她翻了个身又把闹钟关上了,王新月听到后从床上下来去阳台洗漱,寝室里渐渐多了一些响动,我应该也下床洗漱准备上课的,可我不想动,虽然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生病,但此时似乎所有的空气都有了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将自己蜷得更紧了。
等到贺凡起床时,她叫了一下还在赖床的沈雨嘉,突然发现我还躺在床上,便也走过来叫我起床,我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我发烧了,再躺一会”。
贺凡没说什么,转头给我我倒了杯刚烧的热水放在床下的桌子上,可能是心里作用,在听到杯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后,那杯热水的温度似乎顺着水蒸气渗透进了我的心里,温热的血液重新泵向僵硬的四肢,我冰冷的躯体又恢复了一些正常的生命体征。等她们出门之后,我尝试着从床上爬下来挪到阳台的洗漱台前,这并不容易,但是迈出第一步后就好多了。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特别憔悴,像是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呆呆地望着这张脸出神。
很多人都说,这是张很好看的脸,长大后,村里的人见到我时的寒暄一定少不了一句:“不愧是秀茹的女儿,长得真带劲,比你妈年轻的时候还好看。”相比这些直白的夸赞,那些年收到的情书里对这张脸有着更加丰富而生动的描述,比如那双蝴蝶一样的眼睛,骄傲英挺的鼻梁和丰满却带着钝感的双唇,还有那颗被反复提到过的欲说还休的泪痣。但我还是对洛川的说辞最为喜欢:“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这让我觉得在他的心里,我应该是与众不同的,不只是简单的漂亮,至少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了一些故事。或许是曾经深深地把一个人放在心里那么与众不同的位置上,我会不自觉地期望有一天,我也能在一个人的心里占据这样一个位置。
似乎是从初三开始,渐渐有人说我长得好看,仿佛一夜之间一向查无此人的我就莫名其妙地在学校的美女榜上有了姓名,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风云人物。
如果放在以前,我或许会因此而雀跃,可是那时言茗因为跳级已经上了高中,这个事情于我而言瞬间变得没有意义,反而因为向我表白的人日益增多而增添了不少麻烦。但心里还是会隐隐地期待:等我考上言茗的高中,重新相遇时他会不会注意到我,会不会惊讶于我的变化?他应该也会比从前多注意我一点吧。
整整一年我都生活在这种期待里,那竟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年,至少在那些翘首以待的日日夜夜,我幻想的都是最美好的结局,每一个都美好到能让我忘乎所以。
我在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言茗,那天开完新生班会后,我从教学楼出来寻找宿舍的位置,正赶上高二放学的时间。
在一大群人中马上找到言茗对于那时的我来讲并不是一件难事,我马上就看到了他,重新见面的喜悦维持不过三秒就被他牵在身旁的女孩彻底冲散了。
时隔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她现在打扮得更成熟,梳着烫了离子烫的棕色的直发,我的脑海里还是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她小时候头上扎着蝴蝶结的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和言茗是一样的,都是刻在我心里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人。
可是我从未奢望过能成为言茗的女朋友,我最美好的梦也不过是他能多看我一眼。我们初见时,我不够漂亮,不够活泼,没有父母,一身的穷酸样,只有成绩还说的过去,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却经常默默地在心里自诩比其他的女孩更了解他,尽管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多,但我还是想当然地认为他的那些不易察觉的沉默、那些微蹙的若有所思的眉头,和那份对待事情的认真是和我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我是懂他的,这是我给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留下的最后的一份自以为是的礼物。
有的时候我会想象着他和一个同样美好的女孩在一起,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
他确实和一个公主在一起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人曾有各种款式的数不清的亮晶晶的公主裙。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是那个住在糖果屋里应有尽有的小公主。
一个人想要站上顶峰,可能需要很多年,但是掉下去,只需要一瞬间。
只一瞬间,我所经营的那些美好,我所笃定的那些成长,都被这刺眼的一幕撕得粉碎。我的心态瞬间失控,嫉妒和怨恨像一根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那个我心里最纯净、最美好的地方,那个只装着关于言茗的点点滴滴的角落,那些我倍加珍惜的点点心动都无法控制地划向扭曲和丑陋。
我从没如此厌恶自己,好像所有被粉饰的梦境在那一刻漏出了它真实的嘴脸,你就是一个又穷又可怜还心怀怨恨的人,岁月静好这个词从来都与你无关。那一刻,所有曾经深恶痛绝的恶毒在心里都有了昭然若揭的答案,生活不曾馈赠你女主的剧本时,你所有的渴望和不甘都变得心怀鬼胎。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宿舍楼,整理东西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所幸的是,最终的我还是体面而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我的故事,就像我一直做到的那样,隐忍而不动声色地做完所有我认为正确的事。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曾经镌刻在我心里多么深的位置上,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镜子里的人紧锁着眉头,脸色更加难看了。又开始了,一个不好的回忆牵起另一个不好的回忆,然后这些情感串联在一起将我推进消极的泥淖。我努力地去想刚刚贺凡倒给我的那杯热水,借以驱赶这些不愉快,但是没什么效果,那个被我镌刻在心底的人,那个曾让我崩溃失控的人,马上又要给我上课,我现在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等我终于磨磨蹭蹭地赶到教室时,上课铃早已打过了,教室的后门没有开,里面传来言茗讲课的声音,或许是到的实在太晚,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迟到的同学了,我连混进去的机会都没有。这个时间真的非常尴尬,我既不想错过他讲课的内容,也不想这样突兀地走进去,更不用提因为早上的噩梦到现在还残留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怨气。于是我站在门口的墙边准备拿出这门课的ppt在门外听他讲课,正当我翻找书包里的ppt教案时,突然感觉到教室里分外安静,我有点好奇,想看看言茗是不是给大家留了什么课堂练习,刚转过身就碰到走到门口的言茗,差点没撞个满怀。
“诶呀我的妈呀!”幸亏我及时地收住了脚步,停在了离言茗非常近的地方,但还是没控制住发出一声惊呼,音量不算大,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
言茗看了我一眼,本来严肃的表情因我脱口而出的一句东北话而破了冰,嘴角虽在努力控制,但还是抽搐着扬起了半边,在意识到自己不能成功进行表情管理后,他迅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我,低声说了一句“进来吧”,就走回了教室,语气竟然有点温柔,可能我现在苍白而憔悴的面孔还是有那么一点说服力的,他没有责备我的迟到。
而我那一肚子的怨气也在他温柔的语调里消失了大半,理智逐渐归位:是啊,我又在气什么?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和谁谈恋爱都没有让我满意的义务。
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本想低调地迅速找个位置坐下去,可班里的同学都看着我,这让我有点疑惑,我猜即使是我刚刚迟到直接走进来都不会吸引这么多的目光,但我还是淡定地走到了最后面,在沈雨嘉的旁边坐了下来,那天之后,言茗的课我都会坐在后面,言茗之后也再没点过我的名,倒是阴差阳错地查出了冒充我的沈雨嘉。
贺凡和王新月在前排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副吃瓜的表情。等我坐下时,沈雨嘉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此时言茗正盯着这边,她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等言茗把目光转向别处接着讲课时,我看到沈雨嘉在旁边用手机打字,打完还示意让我看下自己的手机。
我看了一眼她发的内容:“你知道吗,你来之前,有几个学生是踩着点进来的,言老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走到自己的位置,盯得他们直发毛,这赤裸裸的双标不要太明显。”后面跟着一张坏笑的表情包。
我看了眼讲台,言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刚才之后就再也没往这边看。我给了沈雨嘉一个“你很无聊”的表情,也翻开了PPT跟着他的思路记笔记。
我说过了,我早已不是这种爱八卦、仅仅因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蛛丝马迹就想入非非的年纪了,但估计解释了她们应该也不懂吧,还不如就随她在脑子里展开那些少女梦幻般的想象。
我和言茗的确有过一段往事,但那段往事绝对不是粉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