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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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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奄奄一息浣花被公爵一脚踢进马厩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放我出去!”她拍着门,朝外大喊。
“明天清晨我会让临时工将你放出来,接下来的一个月,你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学会如何做一个女人。”
然后是锁门的声音。她猛地撞上门,链条锁得死死的,费多大劲都纯属枉然。
浣花跌坐在干草堆上,臊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却抹下满脸的血。
“这里的味道简直像变质的生肉,那个畜生还不开窗户,又闷又臭,该死,现在我身上可能也有这味道了。”她的眉头皱得很深,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却问道一股血腥味。
是风干的血渍。她看着自己严重的擦伤,心忖不久它们就会腐烂,然后染上严重的伤寒或痢疾,再传给城堡上下的所有人。
马忽然跺了跺蹄子,低鸣一声,像是刚睡熟又被打搅的暴脾气老头。
浣花艰难地站起来,摸了摸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马匹渐渐安静下来了。
“我想你不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她说着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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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才知道,丹尼尔口中的“清早”是指奴仆开始干活时的凌晨三点半。
“起来了,夫人,我们的公爵阁下不喜欢懒虫。”胖胖的老杂工拧开门锁,开门进来,一扫帚重重打在浣花的肩膀上,在她的惊叫中解释,“我们都是这样体罚不听话的女工。”
“男的呢?”她没好气地问。
“打得更狠,我们会用烧炭的铁棍,而不是扫帚。”
“那个畜……丹尼尔又让我干什么?”
老杂工:“是公爵阁下,夫人。”
“很好,公爵阁下今天打算让我喂猪还是宰羊?”她刻意字正腔圆地说。
“喂马,整理干草,清扫马粪,就是您今天的任务。”他看了看手上的清单,“清出来马粪倒在后花园的垃圾堆里,会有人专门运走。”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马厩,才发现它其实算得上大型,却十分拥挤,因为马太多了,因此每个隔间都修筑得及其狭小,剩余的空位也并不多。
杂工指了指墙角:“那里有你今天干活用的所有工具。祝您愉快,夫人。”
浣花点点头,卷起袖子,将披散的头发盘起来,熟练地抄起扫帚开始扫地,像个娴熟能干的家庭主妇。
“真不知道您怎么把公爵阁下惹生气了。”他摇摇头,“夫人浑身都是伤,一定没少遭毒打吧。”
她抬起头。
“他对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没办法,娇生惯养的少爷长大后一向如此。”
“显而易见。”她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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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在后花园的井边打满水,从正准备回来,忽然听见女孩的笑声。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辨识出是早上给她送饭的女奴的声音,于是没有在意,拎起水桶就往回走。
“你知道昨天公爵是在安德维普小姐家里过夜的吗,那个风流成性的女人。”
“他和她纠缠不清好久了。”
“那公爵还把爱丽丝娶回来?”
“哪个爱丽丝?”
“你忘了,浣花不是更名爱丽丝了嘛,那是神父赐她的教名。”
“啊,记起来了,瞧我这记性,恐怕已经老得只能擦擦桌子了。”
“我看的确。不过你听说了吗,爱丽丝在成为公爵夫人之前,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好久了。听说是还在上学的时候,就和她关系很好了。”
“谁啊?”
“不知道,或许是贫民窟里的小妓女吧,危险得像匹狼。”
“都好不到哪儿去。两个妓女。”
浣花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声音找了过去,照着她们两个将水泼了出去。
“啊!”女奴尖叫一声,看清眼前的人之后,赶紧拉着另外一位跑了。后花园很大,到处都是蹊径,浣花初来乍到根本摸不清,发完火冷静下来之后,重新来到井边。
她看着井里的自己。满脸的泥污混杂着血迹,像个来抢劫的强盗。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轻松,总算和柚白殊途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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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
浣花费力地抱起一捆干草,顺着声音望去,狮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满怀笑意却神情诡异。
“我没有要陷害你的意思。”他笑着说,“但身为一个女人,你应该明白,就算是猎豹,只要她是母的,就生来要被雄性驯化,俯首帖耳,你也一样。男性才是领导者与裁决者。”
浣花大笑着想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屑,掩盖自己的痛苦与苍白,但她没能成功。她感觉到眼泪从双颊旁划过,于是她笑得更大声,疯狂得如兔子的笑声,似乎试图把它当成一个荒唐的笑话。
就像爱丽丝在说“Curiouser and curiouser(真是越来越奇怪了)”的时候。
爱丽丝,爱丽丝。
然后笑声止息。她冷冷地骂了一句:“滚。”
“我本来以为你的悟性很高的。”
浣花报以一笑。
他忽然转过身,见有位女奴正端着盘子走过来,于是对她说:“托盘给我吧。”
“公爵阁下。”她毕恭毕敬地弯下腰。
他接过盘子,递给浣花:“这是你的午饭,爱丽丝。”
她瞄了一眼,果真是猪食,小麦糠拌面糊,还有一块满是霉点的面包。
又不是没吃过。她正准备拿过来,公爵却忽然将手往回一缩,然后从容地端起盛着猪食的破木碗,手一倾,所有的面糊都掉在了泥泞的干草上,正好落在浣花脚边。
“很可惜,你连猪食都指望不上了,除非你愿意接下来一个月在地上吃饭。”他若无其事地将破碗随手丢在一边,然后失望地耸了耸肩。
“你终于如愿了,公爵阁下。”她也跟着他耸了耸肩,然后将干草丢到地上,进了马厩。
刚关上身后的门,她就崩溃地坐了下来,闭上眼,努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将面包塞进嘴里,堵住自己的啜泣。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息着,空气却早就被抽干了。这是魔鬼降临的象征。
抬起头,忽然呆住了。
玛可哈尔在那里等着她。
浣花惊讶地张嘴,蹲下来摸了摸它的长毛,已经尽量非常轻声了,却仍然掩饰不住惊奇的心情:“你怎么来了?”
小兔子一声不吭地嚼着干草。
“吃吧,多吃点。”她哭笑不得,随手捡了两根掉在地上的草叶子,放在它嘴边。
小兔子嚼嚼嚼。
“你多可爱啊,非要来这里为我受苦,而且每次我就快失声哭出来的时候,也是你在我身边。”浣花的眼睛一闪一闪,停顿了半响,缓缓开口自言自语,“像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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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浣花恢复了公爵夫人的身份,穿上堪比王妃的长裙,用纯种巴巴里狮的鬃毛做披风,戴上用纯金浇铸而成的王冠,裙角拖在地上,从骆驼利亚岛一直延申到北乌拉尔山,那个能射中两英里以外某只苍蝇的左眼的猎人,也无法数清她坎肩上的钻石。
人们都说,除了她脸上那道伤痕颇煞风景之外,她的气质的确配得上这样一个头衔。
人们都知道,这样一只高贵的天鹅被囚禁在金笼里,已经长达数年之久了。
那个强势的公爵不允许他的妻子走出城堡一步,士兵们白昼黑夜地守在各个出口,所有的地下室通道都在这个休战期被封禁,甚至狗洞都堵上了,他还派人盯着飞过城堡的所有鸟类,一旦误入城墙之内,格杀勿论。
公爵夫人从此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谈,整天整夜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城堡里的所有藏书她都看了个遍。有人说,夫人看书的模样很恬静,却总是看到一半就合上书,然后不明缘由地掉眼泪。
唯一能接近她的,除了每天送饭的,还有那只兔子,玛可哈尔。
它已经很老很老了,挪不动腿,公爵夫人就会放下身段,像个女仆似的照顾它,还会给它讲故事。她将的故事几乎都是关于一个女孩儿的,名叫三月兔,是个流浪儿兼小偷,不太好的角色设定。
公爵对他的妻子渐渐不是很上心了,取而代之的是上次陪他过夜的安德维普小姐。
一切都很安宁平和,在这片荨麻丛生的城堡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当人们开始对着水星以萨湖打哈欠的时候,他们发现它的水位越来越低,而距离枯水期明明已经过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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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斗篷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来到了绿杉谷。他提着永不灭煤油灯,来到山脚下。一种形似癞蛤蟆在叫,抑或是某种昆虫摩擦翅膀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这里就是和平岩生长的地方,也是蝲蛄吟唱的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和平岩。“深海”被顽强的藤蔓一层层缠绕着,却挡不住它迷人的幽光。
一只杂色猫头鹰扑翅而下,在斗篷人的手臂上站稳住脚,然后将纸条放在他手心。
他打开纸条。
“尊敬的伯爵,爱丽丝国度未来的统治者,艾伦利瑟,这是伐纳海姆对您下的最后一道通牒。当‘深海’四分五裂,和平岩坍塌之时,短暂的休战期将会再次结束。没有了水星以萨湖的护佑,伐纳海姆会在两年之内攻陷爱丽丝国度,而您将稳坐王位。今天是最后的限期。”
他摘下帽子,眼睛上缠绕着渗血的绷带。
妖精猫拔出匕首,切开结实的藤蔓,就像切断心脏的主动脉。然后,匕首直捅心脏。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缝隙中涌射而出,他猛地抽出匕首,“深海”掉下王座,摔成碎片。
和平岩出现了巨大的裂缝,脚下是万丈深渊。
巫师捡起所有的碎片,蛇形巫杖直指天空,逃离了这里。
绿杉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塌,沦陷,沉入海底。妖精猫飞上天空,云层之下,是有着万丈海沟的水星以萨湖。在爱丽丝到来之前,它就已经存在,这里所有的草木生息,无不依附着它,从而得以苟且偷生。
他望向手中的碎片。当水星以萨湖干涸之时,它将成为这片神明栖居的土地上的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