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夜月满天》银兔角

4、那我是什么

　　宫一凡背靠着车厢的墙面，脚一软，身子就顺着墙往下溜。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列车员和来往乘客惊讶的眼神，盘起腿，自顾自“呼哧呼哧”大喘气。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直响。
　　等他把他那双累失焦了的眼睛重新对上焦，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车厢连接门上方，那行滚动的橘色LED字符：
　　“鹞，特快H-1526次列车，下一站，月栖山门站。”
　　太像了！连字体和像素格的大小，都像是从梦里拓印下来的。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又拧了起来。
　　脑子里那两个刚安静了片刻的声音眼看又要吵起来。
　　宫一凡使劲晃了晃脑袋，强打起精神来环顾四周。

　　他坐的地方，是一节车厢的尾部。透过一扇车厢连接门，就是二等座的客座区。列车刚开，还没找到座位的客人们拖着笨重的行李，在车厢间穿行。
　　透过不时开合的车厢门，宫一凡打量了几眼客座区的内景。
　　乳白色和水蓝色的车厢配色，银色的行李架，微微拱起的车厢顶，水蓝色印着黄色花纹的座椅套……虽然这些装饰的细节，他也在《模拟列车》里看过无数次，但那种细腻真实的材质感，他不可能从其他地方得到。
　　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他的那个梦……
　　“万一是真的呢？”
　　那个细弱的，属于孩子的声音大了一点。
　　宫一凡刚消下去的汗珠，又从每个毛孔里爆了出来。
　　他的心脏颤抖起来，手机屏幕和手指接触的地方滑腻腻的，划了好几次才把屏幕划开。那两个声音还在他脑海里争吵，他抬起手，用力在脑袋附近的空气里甩了甩，像在赶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来往的乘客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他也浑然不觉，自顾自点开了地图软件，查询起“鹞”在月栖北线的行驶路线和停靠站点。
　　不管怎么样，总得有对策吧。他对自己说。
　　他记得在梦里，撞车的地方是发生在隧道密集的山区。这列列车从云间城开出。云间城周围至少有一百公里的平原地带，这其中总得有一个停站吧！
　　他努力平稳呼吸，手指颤抖着划过手机屏幕上的地图。一个移动的GPS亮点，显示他正在这列灾难的列车上，沿着铁轨向着地图左下角的山地奔去。
　　有了！
　　月栖山门站。
　　那个站点的位置就在月栖山脉从平原上隆起的端头处，在此之前，列车不会经过任何隧道。
　　太好了！得救了！
　　宫一凡激动得几乎要叫出来。
　　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一接起来，里面传来宫嘉嘉带着哭腔的声音：
　　“宫一凡！车都开了，你还是没赶上……”
　　“我在车上！”宫一凡的声音带着几乎虚脱的轻松。
　　“什么？”宫嘉嘉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
　　“我在13号车厢……”他抬起头看了眼LED屏上的编号。
　　“太好了！我过来找你！”
　　宫嘉嘉兴高采烈地挂了电话。
　　宫一凡垂下头，长长舒了口气，脑子还是嗡嗡的。
　　其他的管不了了，就算是我的妄想吧，宫一凡心想，先找到宫嘉嘉，无论如何说服她，在下一站把她带下车去。
　　如此打定了主意，宫一凡才觉得从上车开始的强烈心慌，稍微减弱了些。

　　突然，宫一凡的小腿被一个硬物撞了下。
　　“诶呀诶呀，不好意思！”
　　宫一凡一抬头，只见一对银发的老夫妇，正站在他面前，老太太手腕上吊着个塑料袋，慌忙地扯着自己的拉杆箱，要把它从宫一凡的脚边挪开。拉杆箱太大，想必是推行的时候挡住了视线，宫一凡伸出去的脚正好挡住了行李箱的滚轮。那老太太又着急又抱歉，手腕上的塑料袋看着很沉，把手腕掐出几道印子。
　　宫一凡连忙跳起来。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我挡到路了。”
　　老太太笑起来，看着他，露出看孙子的表情。
　　“小朋友啊，不好这么坐在地上的哦，屁股着了凉，要肚子痛的，老了要吃苦头的。”
　　她还回头嗔怪地拍了一下身边的老头子：“叫你不帮我拎包喏！”
　　“我还有东西的呀！”她身边的老先生抬了抬两手，手里也是满满的大包小包。
　　“奶奶我帮你推吧，”宫一凡接过箱子。“你们去哪个车厢啊？”
　　“就在前面，”老太太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宫一凡，打量着他的身高。“谢谢你哦。”又回过头跟老头子小声交流：“跟我们家晓晓差不多大诶。”
　　“你几岁啦？上初中啊？”
　　“啊，对，马上升初三了。”宫一凡推着行李箱，帮两位老人找到座位，又把行李箱塞进车厢前端的行李架上。
　　老太太从手腕上的塑料袋里摸出两个橘子，塞到宫一凡手上，又拍了拍他的手。
　　“我们家小外孙也读初中了，就比你小一岁。看到你感觉跟看到我自己外孙一样的。”
　　宫一凡看着手里的橘子，愣了几秒，他觉得他脑子里那个四五岁孩子的声音突然吵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是冲口问道：
　　“奶奶，你们在哪一站下啊？”
　　老太太刚要往座位上走，闻声回过头来。
　　“啊？我们啊，我们早着呢，我们要到临江城，你到哪里啊？”
　　临江城，在四个小时车程之外，要越过整个月栖山脉。
　　“你们下一站下，换一班车吧！”
　　宫一凡觉得话语从唇齿间冒出来，像是不受意志控制。
　　“啊？”老太太看着他，一脸疑惑。“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他紧张起来，他手里捏着橘子，指甲掐进橘子皮里。“因为……这……这个车……这个车……”他的声音颤抖着，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啊？什么？”老太太没听清。
　　“我是说，”宫一凡一咬牙，扬起脸，爆出一句。“这车要翻车了！”

　　他们站立的过道周围，本来正各自在自己座位上聊着天的乘客们突然齐刷刷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一起投向了他们两个。
　　“翻车？”老太太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说这个火车吗？”她指指周围簇新的车厢。
　　车厢里，连空气闻起来都是崭新的。脚下，这趟最新型的列车正在铁轨上高速平稳地行驶着，顺滑安静又精确。
　　老太太犹疑了一下，看着宫一凡，突然笑了，抬起手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拍他的手臂。
　　“不会的，火车是不会翻的嗷，不要怕。”
　　她转回头去跟老先生对望一眼，相视而笑，那表情像在说，“小孩子就是可爱”。周围的座位上传来轻轻的笑声。宫一凡觉得自己脸像火烧一样，心却像浸在冰水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不是的！”他一把拽住那个老太太的胳膊，急起来。“是真的要翻！这车要撞车了！奶奶，你们下一站下车吧！”他边说边转头看向周围的乘客：
　　“下一站下车！还来得及！这车真的要翻了！我说得是真的！”
　　宫一凡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词，周围人惊异又闪躲的神色像剑一样刺向他，他无端地想起小学时候，班里那几个个子最大的班霸，把他挤到教室最后面，把潮湿发臭的拖把捅到他脸上，一边大叫着：“怪物！怪物！”他抱着脑袋，蜷成一团。班上其他的孩子远远躲着，交头接耳，没有人来帮他。
　　宫一凡环顾四周，鼻端好像又闻到了湿拖把那股发霉的灰尘味。他使劲咬着嘴唇。
　　“真的要翻了！我说的是真的！”

　　老太太被他的神情惊到了，一时也慌乱起来。周围乘客们窃窃私语，一种无根无凭的恐惧感以宫一凡为中心，在车厢中蔓延开来。
　　“小朋友，你在说什么？那……那你怎么知道的呀？”老太太眉头皱起，声音不觉也有些抖了。
　　“我……我刚才做梦梦到的！”他几乎是喊了出来。
　　待他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又再度陷入一片寂静。人们面面相觑，刚才还轮轴般快速辐射出去的紧张气氛突然松了下来。半分钟后，宫一凡听到斜后方传来一个轻蔑的女声：
　　“神经病啊……”
　　“就是啊，脑子有问题吧。”宫一凡刚要回头，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像大松了一口气。
　　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那些声音压低了音量，透着庆幸，和人类凑成一团观摩异类的兴奋。那是宫一凡再熟悉不过的语气。
　　“啊？他说做梦啊？”
　　“白日梦吧！哈哈哈”
　　“年纪那么小就脑子不好啦，好可怜。”
　　“天生的吧。”
　　“电影看多了咯。”
　　“现在神经病坐火车都不要人陪的吗？”
　　“哦呦，不会有什么暴力倾向吧，老吓人的哦。”
　　……
　　“我……”
　　宫一凡触电般放开了老太太的胳膊，他站在列车车厢的走道中央，像个溺水的人正在下沉。他回过头去，望着刚才还温言安慰他的老人。“奶奶，是真的，我没骗你，我真的梦见了，我的梦……”
　　“孩子，”老太太神色有些尴尬，她轻轻拍了拍宫一凡僵在半空中的手，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身体却在往后退。“孩子，不要怕，不会的哦，梦不是真的。”
　　“我……”
　　宫一凡的手垂了下来。周围人西西索索的讥笑当然令他难受，可他更无法面对的，是对面的人脸上怜悯的神色。
　　我不是疯子啊……

　　“诶诶，乘客麻烦马上落座啊，不要站在过道里，列车在行驶中了。”身后传来陌生的女声。
　　宫一凡回头，只见距离他五六米远处，一个身穿蓝白制服的女乘务员正要过来，半路却被一名贴着过道坐着的，脸孔瘦削的中年男乘客拉住。两人低语了几句，再抬头时，那女乘务员看向宫一凡的眼神就变了。
　　“小朋友，你家里人呢？”她一边语带安抚的靠近，一边伸手去够挂在腰间皮带上的对讲机。

　　“诶，是我是我！我是他家长！“女乘务员的手被另一个只手摁住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只见蓝白制服的肩膀上方，宫嘉嘉探出头来，露出她那张惯有的圆圆的甜美笑脸。
　　“宫一凡！不是叫你来找我吗？你怎么费这么半天！”宫嘉嘉故意瞪圆了一双杏核眼。“我还等着你帮我对词呢，你别偷懒啊！”
　　她边喊边侧身从狭窄的过道里挤过来，一把拽住宫一凡的手腕，回过身，在车厢中间站定，甜美地冲周围一笑。
　　“不好意思啊，我让我外甥帮忙背几句台词，他抓着个人就要对戏，戏瘾太大了！”
　　说着又一阵风似的转过身，对着宫一凡的脑门弹了个手指。
　　“你不要那么淘气好嘛！”

　　周围的人又是一愣。
　　本来宫嘉嘉这谎话说得算不上多高明，但人们望着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蓬松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天然卷发，和过于坦荡的笑容，竟然渐渐信了三五分。
　　“什么啊？演戏啊？”
　　“是演员吗？”
　　……
　　车厢里狐疑不安的气氛又渐渐平息下来。

　　宫嘉嘉回过头，对着那对老夫妇笑着点了点头，便拽着宫一凡，“抱歉抱歉，借过借过”地往车厢那头走。
　　在经过女乘务员身侧的时候，宫嘉嘉故意停下脚步，低头深深看了那名打小报告的中年男乘客一眼。脸孔瘦削的男子突然得美女青眼，心下激动，面上还使劲稳住，强装坦然地回视回去：
　　“怎么？”
　　宫嘉嘉嫣然一笑，小巧的下巴抬了抬，撇了眼他的皮带处。
　　“先生，拉链开了。”
　　周围的座位上爆出一片嗤笑，瘦削面孔的中年男子顿时涨红了脸，忙不迭去看自己的□□，而宫嘉嘉已拽着宫一凡的手臂，快步消失在自动车厢连接门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