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夜月满天》银兔角

3、如果现实是现实

　　打电话来的宫嘉嘉，是宫一凡的小姨。
　　宫嘉嘉大宫一凡十八岁，性格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要出门，必定丢三落四，然后打电话给宫一凡求救。
　　今天早上，她原本应该坐上十点十五分发车的火车，回老家月栖山给宫一凡的外公办周年祭礼，但等她手忙脚乱到了火车站，才发现手机忘在家里。
　　于是早上九点，宫一凡正要出门，就接到了小姨借周围路人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让他立刻马上，下楼到宫嘉嘉家里，把她的手机找到，送到火车站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看她背诵宫一凡手机号码的熟练程度就能略微推知一二。
　　本来，要是没这突如其来的救急任务，宫一凡现在已经在球场边热身了，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享受春假的初中生。可他偏偏就被宫嘉嘉抓了壮丁，又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做了这样的梦，何况，宫嘉嘉要去的地方，是月栖山啊。
　　月栖山，对宫一凡来说，那是他在五岁时就体验过的，生与死的交界之处，噩梦与禁忌之地。
　　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只要跟月栖山有关，什么夸张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实在无法忽视那种预感。

　　“小姨，”他紧张又犹疑地说。“你能别坐火车去嘛？”
　　“啊？”电话那头一愣。“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你来不及吗？你不是快到了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宫一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坐大巴去也是一样啊！火车站旁边不就是长途客运站吗？你坐大巴去得了。”
　　“怎么可能啊！”电话里，宫嘉嘉的声音明显摸不着头脑。“我下午1点半人必须要到老家的，那一堆亲戚在等我呢！火车是最快的，而且今天早上就只有这一班能赶上。坐大巴？这山路弯弯绕绕，等我到那儿天都黑了，你是不是太久没回去了？诶我得把电话还给人家了！你别废话了赶快啊！我在检票口等你！”
　　“滴”一声。对面挂了。
　　宫一凡握着手机，抬手一抹额头，手指上潮呼呼一层冷汗。
　　不对啊，怎么都觉得不对。
　　“师傅！我们能快点吗？我非常，非常赶时间！”

　　“小伙子，不是我不帮你啊，这火车站的站前高架就没堵得那么厉害过！”
　　车子在距离火车站进站口还有两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眼看云间火车站的流线型大屋顶就在眼前，可前方的车流却堵得一动不动。送客人进站的车队排得老长，鸣着警笛的警车带着救护车从旁边的备用车道拼命往前挤，前面的车子努力腾出空档来给他们让道。
　　“看来前面出事故了。真要命，这有得好堵了！偏偏堵在这根进站高架上，退都没地方退！”司机一脸烦躁。
　　宫一凡更着急，眼看宫嘉嘉的车就快开了。
　　“我就在这儿下了！”他一把拉开车门，跳下车去，在车龙的空隙间奔跑起来。
　　五月，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有了一丝燥热。周围的空气里，又全是烦躁的喇叭声和发动机空转腾起的热气。宫一凡强压着心头的焦躁，向着进站口拼命狂奔，越跑，心里的不安就越重。
　　梦里，橘色的隧道光，扭曲的车厢空间和乘客凄厉的哭喊声，搅成一个漩涡，每次他一闭上眼睛，就在他眼前旋转，在奔跑带来的缺氧中，梦里的景象和眼前的现实世界像是重叠在一起。
　　心脏像要从缺氧的胸膛里挣出来。
　　“但，也许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梦呢？”
　　头脑某个角落里，突然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毕竟，你那做预知梦的能力已经过去十年了。你就这么确定，你还是五岁时的那个你吗？
　　现在的你，难道，不就只是普通的初中生，宫一凡，吗？”
　　宫一凡听到那个声音，在令人晕头转向的尾气中这样问自己。
　　他的心突然就凉了一下。
　　白绿色的斜挎包拍打在他身后，他想起包里的球衣。那才是他无比“正常”的日常生活，非常平凡，但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即使他自己并不满意。
　　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超出常识的神奇故事，你一本正经地讲出来，无比认真地当真，别人只会当你是个怪人，甚至，有某种臆想症。
　　何况，是预言一辆安全性能最好的新型号火车即将撞车。
　　怎么看，都像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十五岁少年的自恋妄想。
　　“被别人当成怪胎，这种事，发生得难道还少吗？”
　　宫一凡的脚步慢了下来。
　　“再说了，”那个声音明显变得更大了。冷冰冰的，几乎带着讪笑。“你五岁前的记忆，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你臆想出来的吗？”
　　宫一凡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喘着气，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是高架连接火车站二层进站平台的引桥中段，距离进站入口已经不远了。在他左前方，三四辆私家车接连追尾，占了三根车道，难怪堵了后面一路。前面的两辆最惨，被撞得前后车厢盖卷起，第一辆车的司机满头是血，正无力地靠在路边，接受医务人员救治。后面几辆车的车主看上去倒是没大碍，一个一个中气十足，正站在路中间吵架。堵在后面满满一高架的车子，把不耐烦的喇叭按得震天响。
　　宫一凡有些失神地站在路中间，看着这喧腾燥热的场景，高架上尾气味熏天，可他在梦里闻到的血腥味，明明也还留在他鼻腔里。
　　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呢？
　　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照例是陌生号码，一接起来，宫嘉嘉的暴躁女声几乎要穿透电磁波来把他的耳朵扯下来：
　　“宫一凡你人呐？！”
　　宫一凡如梦初醒。他拿着手机，回过头，眼睛盯着车祸现场那几辆车扭曲卷起的金属车盖。那像极了那片在梦里扑面而来，要将他挤扁的车厢内壁。
　　就算是我的臆想。可是，万一呢？！
　　“对啊，万一呢？”
　　另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奶声奶气的，像个四五岁小孩的声音。
　　他对着手机大喊：
　　“宫嘉嘉你别上车！”
　　“我都已经在车上了！检票口都要关了，我先进来了，你快来站台上找我！把我的手机给我啊！”
　　“下来啊！你不能上那辆车！”
　　“什么？”
　　“那辆车有问题！”
　　“没问题啊我没上错车啊？诶我手机要还给人家了！你直接来站台我在7号车厢！”
　　对面传来了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宫一凡拽着手机，原地愣了一秒，立即拔腿飞也似地往火车站冲去。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狂奔穿过了候车大厅，单手一撑跃过了已经关闭的检票口，又如何几乎是几步跳下了通向站台的巨大楼梯。
　　他只知道，当他终于冲上站台的时候，整个站台已经空空荡荡，乘客已经上车完毕。列车员正前后张望，做最后的检查。
　　站台边，巨大的“鹞”号停泊在那里，长得看不到头。
　　这架簇新的、闪闪发光的银灰色巨列，正从容地等待着出发的指令。
　　“铃～”
　　一声长长地站台铃声响起，伴随着铃声，传来整齐的气动轴承运行的声音，“鹞”号的所有车厢门都一起启动，缓缓关闭，准备发车。
　　宫一凡只张望了短短一瞬间。他来不及考虑。视线因为狂奔和缺氧而模糊，他也不知道宫嘉嘉的7号车厢是哪一节，眼看气动门就要关了，他一头扎进了最近的一个门洞。
　　“啪嚓”。就在他双脚踩上车厢地板的瞬间，车厢门在他身后关闭了。
　　宫一凡只觉得脚下地面一晃。透过车窗，他看见对面站台的景色正缓缓后移。
　　“鹞”号，发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