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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果梦是梦 ...

  •   一亮,一暗,一亮,一暗。
      有节律的光线拍打着眼睑。
      这是什么?我在哪儿?
      十五岁的少年宫一凡眯缝着睁开眼睛。
      视线正前方,刷着整洁水蓝条纹的列车车厢连接门上方,条形LED屏幕闪过橘黄色的字:
      “鹞,特快H-1526次列车,下一站,福熙镇。”
      我是在火车上吗?
      他茫然地转着脑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节列车车厢的过道正中间。左右两侧的座位上,全是带着黄色领巾的小学生,一个靠着另一个,歪七扭八地睡得正熟。车窗外快速闪过的斑驳树影落在他们粉嫩嫩的脸蛋上,香甜如同草莓蛋糕上浮着的糖霜。
      车窗外,不断晃动的天光穿透林间的缝隙,穿透列车的窗玻璃,落进车厢内,把乳白色的拱顶也给染成薄绿色。
      “叮零”。
      一串很轻很轻的,细细碎碎的铃声在左手边响起。宫一凡心中一动,下意识低头去看。
      只见在他身侧,靠他最近的位置,一名系着小学生的黄色领巾的小男孩倚着旁边的同样戴着黄领巾的小女孩,两人并排睡得正熟。他们看着约莫就是一二年级的样子,大概跟着学校出来郊游。
      小男孩坐在靠窗的内侧,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足球,脑袋睡得一颠一颠,眼看就要靠上了女孩的肩膀。
      那女孩子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头低垂着,眉眼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宫一凡撇见她耳旁垂着两条小辫子。辫尾的丝带上,系着一只小小的银白铃铛。每次旁边的男孩头一颠,碰到女孩的发辫,那铃铛就轻轻地颤动一下。
      “叮零”。
      这铃声搅得宫一凡心中一动,记忆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冲撞他意识的壁垒。他想不起来,只觉得那铃声,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听过。他皱着眉头在脑海中搜索,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团厚厚的迷雾。只是迷雾的背面,那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潮水,还在一浪一浪地拍打堤岸。
      身边的男孩在梦里“哼唧”了一声,嘴巴微微一撇,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美味,嘴角拖下一条口水。他在睡梦中本能地抬起手去擦,脏手又在脸颊上流下一道黑印。
      宫一凡笑了。
      他看了眼那男孩怀里的足球。那颗球又脏又旧,却还被他宝贝似的抱着。
      宫一凡自己也踢足球,他心想自己小时候,大概也是这番邋遢模样。

      “唰~”。
      正沉思间,周围突然全暗,风声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突然变大。漆黑的车窗外,间歇闪过橘黄色的光条。
      啊,进隧道了。他心想。
      我到底是怎么上得这辆火车?他皱着眉头,搜索记忆,记忆却像浆糊一样粘稠。他摇着脑袋,正要就近找个空位坐下来。

      “轰!”
      猝不及防地,巨大的响声在隧道前端的黑暗处骤然炸响了第一声。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在看不见的隧道深处,听声音,像极为庞大的筒状金属物重重撞在石壁上,骇人的摩擦和断裂声迅速逼近,像有一只巨手在石壁间把一条钢铁巨蛇来回抡起,折断它的每一节骨骼。
      撞车了!
      这念头才刚刚在宫一凡脑海中升起,那贯穿头颅的巨响就到了眼前。
      巨大的爆裂声掀起的音流在狭窄的车厢内部来回弹射,成倍地放大。前方一节节车厢在封闭的隧道内部头尾相撞,把一声声巨响像炮弹一样投掷过来。宫一凡觉得浑身的皮肉都要在这震天的响声里从骨骼上分离开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脚下猛得空了。
      整节车厢骤然腾空又重重掉落。
      眼前,像慢动作般的,无数玻璃碎片从窗框中脱落下来,行李箱跌出了行李架,被抛到空中。一片尖叫声里,整个车厢的乘客跟着一起被撞击的动能高高抛起,撞上拱形顶棚,再弹回地面上。
      宫一凡整个背着地,重重砸在地板上。
      周围一片漆黑,到处都是小孩的哭喊和骇人的骨骼挤压声。
      慌乱中,宫一凡感觉有个球状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手背。就着微弱的光亮,他拼命睁大眼睛,球体表面是被脏污掩盖的黑白色块。正是前面那个小男孩怀里抱着的足球。
      伸手一摸,触手却全是粘稠温热的鲜血。
      “叮零”。
      一串微弱的铃声,穿透了成片的爆炸声,像一丝风中飘散的火星,钻进了他的耳朵。宫一凡在扭曲的地板上坐起来,撑着上半身,朝铃声的方向探了两步。
      忽然,他的手心触到了一束细细软软的头发,而那发尾,正坠着那枚铃铛。
      他再往前伸手想抓住那小女生,手指尖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坚硬的金属,一大团拧在一起的座椅、行李箱和金属支架搅成的钢铁废墟。而那束头发的主人夹在其中,早已没有了声响。
      是那两张熟睡的小脸。

      他还来不及难过,眼前却突然一亮。车窗外的隧道里,有一道不知哪里来的光落进了车厢。
      那束光跟其他橘色的隧道灯都不相同,那束光是惨白的骨色,像是有人单独为宫一凡打亮的,只为让他看清自己最后的时刻。
      宫一凡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白光里,一整面车厢的侧壁像拧易拉罐一样,带着狰狞的血污和破碎的人体组织,朝着宫一凡挤压过来,他根本无处可退,也来不及反应。
      他的眼前只剩一片扭曲的鲜红色。

      “啊!!!!”
      宫一凡大汗淋漓,猛一睁眼,醒在了行驶中的出租车后座上。
      梦?那是梦?

      “妈呀小伙子你叫什么啊!”
      前座的出租车司机拼了命握住手里的方向盘,车身还是控制不住在高架上打了个摆,引得周围车辆狂按喇叭,摇下车窗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宫一凡瞪大了眼睛,扫视着自己的周围。
      自己正身处的这个空间,是出租车车厢的后座。云间城出租车公司的车,标准的灰色车顶,蓝白色的内饰。前座的座位套后面还有个口袋,里面插着的《云间旅游指南》已经被历任无聊的乘客翻卷了边。
      没有列车车厢,没有带黄领巾的小学生,也没有隧道内的撞车。
      他收回视线,用力握了握拳,又松开。
      指甲掐进手掌的痛感非常真实。他眼前所身处的,才是现实世界。
      宫一凡长出一口气,靠在了后座的沙发靠背上。
      但下一秒,他又愣住了,急抬起右手,隔着卫衣在自己的胸口前一顿摸索。
      果然,那个吊坠不在那里。
      一通手忙脚乱的寻找后,宫一凡从座椅缝隙里捞出一块系着皮绳的陨铁吊坠。他绷紧的肩膀这才松懈了下来,拿指腹抹了抹吊坠上已经磨光了的表面。
      一弯向下的新月徽记依然有着隐约的触感。
      这是他的护身符。
      这枚护身符,是在他五岁那年,外公给他的。
      只要这吊坠不离身,他就不会做任何梦,但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刻,皮绳磨断了,吊坠脱离了他的身体,就立刻会有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不知道从哪个空间里钻出来的,一把抓住他。
      虽然十年间,从没有一个梦像这个梦一样,那么逼真清晰的。
      他重又靠回出租车的后排椅背,喘着气。只要稍一闭眼睛,梦里的爆炸声,铃声,和那满目的鲜红就又到了眼前。
      他摘掉头上的棒球帽,狠狠晃了晃头,拿拳头连敲了好几下后脑勺,像是想把那可怕的感受覆盖掉。

      “小伙子做噩梦啦?”司机好不容易稳住车子,透过后视镜,盯了他一眼。
      “啊……嗯。”
      宫一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不安,重又抬起头,打量了一圈周遭的环境:眼前是前排蓝白色的座位套,正中间沾着几块黄色污迹,飘着淡淡的油腻臭味。往常这肮脏的出租车总让他皱眉头,但如今,这腌攒气却多少让他安心。
      五月早晨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左手臂的皮肤上,一种日常的,熨帖的温暖。
      只是个梦而已。
      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渐渐平顺下来。
      旁边座椅上,滑落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保持着他睡着前在玩的游戏《模拟列车》的界面。
      屏幕里是3d制作的列车驾驶室场景。列车型号正是他刚刚梦里的那辆“鹞”——东陆西线最新的高速列车。游戏里,驾驶室窗外的景色显示,“鹞”号正全速冲过本该停站的目标站台。
      “FAIL”。游戏屏幕跳出大红色的字。
      宫一凡辛苦保持的最长的稳定行驶连胜记录被终结了,拜他中途睡着所赐。
      “诶呀!”他捡起手机,懊恼地挑了下眉头,紧绷的心却骤然轻快起来。
      原来是《模拟列车》玩多了,才会做这种火车出轨的噩梦。
      也是,他最近是有点着迷这款单机游戏,热衷搜罗各种最新型号的列车,而“鹞”,是他最常用的车款。
      这款游戏做得很逼真,当他推动屏幕边沿的加速操纵杆加速时,真的会有推背的通感。因为是最新的列车,“鹞”的单位时间加减速最快,而他又沉迷于靠心算速度和距离,把列车完美停靠在目标站台时,那种精确对准的完美主义。
      常常为了练好一个停车点,他能拿着手机玩到深夜。比如昨天晚上就是。
      难怪!
      宫一凡在心里对自己说。
      睡眠不足,难免做噩梦。

      “小兄弟啊,我心脏病要给你吓出来了!”
      司机大叔半打趣地责怪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吓了一跳。”
      宫一凡抬起头来,连连道歉,抹了抹发际线上的汗,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司机大叔的嘴角也松了松,透过后视镜又打量了一眼他。

      如果只是第一眼印象的话,宫一凡也就是个长相清秀的普通十五岁少年。
      此时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一件浅色的连帽卫衣,一条牛仔裤,斜背一只白绿色背包。满头睡乱的头发来不及整理,出门时便拿顶帽子压一压。他看上去就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初中学生中的一个。
      只是那张干净清瘦的脸上,那双黑眼睛特别亮。明明笑起来傻乎乎的像只小狗,抬起眼睛认真看人的时候,那对漆黑的瞳孔背后的灵魂,却像是从一口深井的底部向外张望,既清澈,又有种难测的深度,不知怎的便会让人心里一动。
      司机对这少年人挺有好感。
      “小兄弟,你去火车站,身上行李那么少啊?”
      “啊……”宫一凡撇了眼自己的斜挎包,确实,浑身上下唯一这一个包,里面只有一套替换的球衣。
      “我不是去外地的,我去火车站给人送东西。”
      “哦哦,难怪,去火车站么一般都是大包小包的,行李那么少的乘客还是真少见的。”上了绕城高速,路面渐渐开阔起来,司机心情好,也开始没话找话。
      “啊……对。”宫一凡随口答着,心情也跟着更轻松了点。他拿起手机,重新点开一个新的列车驾驶任务,还是那款“鹞”。
      但熟悉的火车内景画面一出现,宫一凡的心立刻跟着一紧。那扭曲的,沾着血污的车厢侧壁,一瞬间好像又在向着他迎面挤压过来。这一个晃神之间,那梦中强烈的恐惧感又再度袭上心头。宫一凡紧紧捏着手机,大喘了几口气。
      不,这不对。
      这实在不像是个普通的梦。
      他极不情愿地警觉起来。
      “怎么啦小兄弟,你的脸怎么那么白啊?”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他的脸色,忍不住问。
      宫一凡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来电提醒,是个陌生号码。他刚摁下接听键,扬声器里就传来一个暴躁女声:
      “宫一凡你到哪儿啦!你再不来火车就要开了!我的手机呢!”
      “快了快了!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吧!你在检票口等我我来找你。你哪个检票口啊?行,行!师傅麻烦快一点!”
      宫一凡正心烦意乱,瞟了眼司机的车载导航就想挂电话,可刚要摁下挂断键,他忽然脑中电光一闪,额头顿时沁出一层细细的汗。他拽紧了手机,对着听筒着急追问:
      “等一下!等一下小姨,你坐的车是什么型号?”
      “型号?等下我看看。”电话那头的人莫名其妙。“‘鹞’,是这个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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